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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先生像主持毕业典礼一般,从一个个小圆桌当中穿行而过,走到舞池东南角摆好的一个的木质小讲台后。他把证婚词打开,摆在眼前。
“我同谢骛清相识在保定,和在座诸位一样。不过我和他还有另一层渊源,谢老将军在清末开过不少讲武堂,家父曾是谢老将军的学生,”他抬眼,并没照着读,那稿子早记在了心里,“那年,他自南方来。谢老将军的最后一个儿子,唯一活着的那个,这是见他前,家父对我说的。我受家父所托,去车站接他,没接到,回了学堂的校舍,看到他已经在整理床铺了。他带来的一个行李箱里除了两套军装、衬衫和换洗里衣,都是他父亲写的兵书手稿,他一路北上,就在整理这些。”
那年,清朝尚未覆灭,军校尚未更名。十几岁的谢骛清独自一人北上。
“他初到保定,京城有人专门派车来接,要他入京,和世伯们一聚。因是私人聚会,我说,你小子把军装换下来,换套年轻人喜欢的西装去,”邵先生说到这里,笑起来,“他说,他从十岁开始就只穿过军装。说起来,他人生第一套正经的西装,还是我送的。”
大家笑。
“对他和何二小姐的姻缘,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邵先生道,“但他和何二小姐这么多年,始终如一,我们这些身边人全看在眼里。当年军校校训第一条,就是守信。这一点,谢教员贯彻得十分彻底。”
众人又笑,谢骛清也笑了。
“我一个军人,证婚词写不好,说的都是闲话,”邵先生最后合上那页证词,神色郑重,“今日邵某人有幸,在此处,与诸君一同见证谢骛清将军和何未小姐的婚礼,吾与诸君,伏愿两位新人,合两姓以嘉姻,敦百年之静好,携手百年,白首不离。”
邵先生竟像毕业讲台读过致辞后,敬了一个军礼。
谢骛清立身而起,军靴并拢,在啪地一声马刺相撞的轻响里,回以一个相同的军礼。
像回到初见那年,谢骛清于新生校舍内,理平床铺,他回身,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老学长。煤油灯的光,照亮了军校的夜,一副副陌生而又对重振山河充满期待的面孔,聚集在围墙马厩旁。那年聚集的人,有的早就成尘成土,能活着坐在、站在这里的,都是幸运的。
郑骋昔接过一束手花,递到何未面前。
何未接到手里,植物的生命力透过玻璃纸,渗到她掌心里。
“清哥说,你喜好穿白色衣裙,倒是省去了准备婚纱,”郑骋昔把头纱戴到她头上,前刘海上有短短的白纱盖到眉眼上,“你今天的裙子像专程准备过的。”
何未从郑骋昔眼里见到泪花。
“三姐。”她轻叫了声。
郑骋昔眼眶泛红,对她笑笑,拉着她的手,递给谢骛清。
男人温热的手掌,将她牢牢握住。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证婚人面前。看上去是西式婚礼,但没有基督教的主持,又或者是中式婚礼,却没有旧式的大红嫁衣。
护的军装,配上及踝白裙,就是名震天下的谢少将军和何二小姐的婚礼礼服。证婚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预先准备的红绒布盒,打开,并排摆着如今最时兴的婚礼对戒。
谢骛清拿起一枚戒圈小的,握住她的手。
两人对视。
“谢骛清一介军人,不懂风月,不诸世情,能娶何未小姐为妻,实乃三生之幸。今日在众同袍面前立誓,”他道,“骛清与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除生死大限,绝无分离之日。”
戒指被套到她的手指上。
何未像心尖上被系上了一根红线,牵扯着皮肉骨血。
她在谢骛清的注视中,从红绒布盒里拿到那个大的戒指。从刚刚,她就在想该说什么,到此时了,嘴唇动了几次,还是红着眼望着他,轻摇头。想不好。
谢骛清笑了,轻声说:“想不好,回家慢慢想。”
她轻点头,把戒指慢慢套上他的无名指。
满座宾客立身鼓掌,谢骛清给了她一个拥抱。
何未也抱住他,闭着眼,想到二叔走时,一直反复念叨着,对不住谢少将军,对不住谢家,竟没有在谢骛清下落不明前成全了他们……
何未的眼泪顺着他衬衫的领口往下掉,努力闭着眼,都压不回去。
隔着一扇玻璃门,外边是往来的各地旅人,各国公使,还有躲避刺杀的落难人。因已入夜,外头对舞厅的关注愈发高,邓元初审时度势,让乐队开始演奏,舞厅的灯打开。旋转的怪诞光圈里,军人们互相笑着,退出舞池范围,今日女客太少了。
“郑三小姐,赏个脸?”邓元初绅士地对郑骋昔伸出手,固有的微笑在眼底,“舞池里只有一个,侍应生传出去怕被人误会。”
“陪邓小公子跳一曲,倒没什么,”郑骋昔笑着道,“只是该新人先下舞池。”
谢骛清把军装外衣脱了,给林骁。
何未把手递给他,和他划入舞池。
“当初在利顺德,你就跳得很好。”他耳语。
“你注意到了?”
“没有注意到,怎么会给你们连弹三遍哈巴涅拉?”
谢骛清搂着她,绕到舞池当中。四周宾客见过谢骛清策马疾驰,见过他浴血奋战,冲于人前,却鲜少有人见过他跳西洋交谊舞。
他让乐队奏起哈巴涅拉,扶何未的腰,跳了开场一曲。
何未靠着他的肩头,想象,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他们或许已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走出这个六国饭店,东交民巷的两旁路口再没有铁栅栏,阻拦着国人。大街上,叮当车一辆辆,川流不息……西北不再怕大旱,粮食丰产,中原不再有新军阀混战,树木茂盛,没有任何一丛枯枝上挂着烧焦的士兵尸体。
何未摸到他腰后挂着的手枪套,被谢骛清兜住腰,向后仰去。她再直身,迎上他背对着灯光的脸,还有那双漆黑的眼。
“没想到,谢教员探戈跳得如此好。”
“在欧洲学的,”他耳语,“本以为用处不大。”
“我在南洋学的,”她说,“跟着哥哥,和那些外交官太太们一起学的。”
谢骛清意外沉默,恰好一曲结束。
郑渡派人临时电话,邀请了不少名媛小姐参加保定同学会的舞会。
灯影里,一对新人很快消失无踪。
他们让轿车停在新街口南大街,难得于夜色里,沿大街往胡同口走。
何未想挽他的手臂,被谢骛清先一步拉住手,在身后警卫和轿车司机的注视下,拉着她这个穿着高跟鞋和长裙的富贵小姐,拐进了无灯照明的胡同。
借着月光,谢骛清为她用脚踢开碎石子,和提着一桶井水的年轻小伙子错身而过:“你猜这条路能不能到百花深处?”
她打量四处:“说不准的。”
深夜走在陌生的小胡同,时不时路过敞开的老旧木门,被灯照到了,何未竟有种做贼的心虚感。此处一个院子连着院子,邻居们都是老相识,深夜难得有陌生人出现,还是一对手拉手的男女……她瞥谢骛清的军靴和军裤,只怕他被人当成东北军的新军阀,吓到住在院子里的老实人。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军靴的马刺时不时发出金属撞击声,在细窄的胡同里格外明显。如此冷的天气,他从下车就没穿军装,外套搭在手腕上,径自往前走。
约莫十几分钟后,他们兜兜转转绕到了护国寺。
此处庙宇多难,经历数次火灾后,大殿荒废多年,却成了一处休闲的好去处。
做小买卖的人抓紧入冬前的夜市,手臂上挂着二十几串山楂串,游走在看街头表演的人群前,对站在木料垛上的孩子们兜售着手里的红山楂。
售卖小人书的摊位旁,摊主兜着手,吆喝着要收摊,赶走围拢的看客。
人多热闹,大家只顾得上挤出一条路,没人留意到他们。
“买份报看?”他问。
“这里买?不方便的,”她于吵闹中凑到他耳旁说,“你想看什么报纸,等一会儿回去,我打电话让人从公司送过来。我们每日报纸都买最新的,比这里的全。”
谢骛清似要坚持,四处找寻卖报人。
罢了,今日他高兴,由他来吧。何未也帮着他找。
一束小烟花蹿到脚前,何未险些被火星烧到裙角。谢骛清搂着她到身前,双臂围拢着,护她避让到一旁,避让到说书人的摊位前,正好见到个卖报小童立在那,垫着脚乐呵呵听说书。大家笑,小童也笑。
“在这里等我。”谢骛清拉她到一旁,让她古树下等。
何未望着他,见他走向那个卖报小童,没多会儿,从军裤口袋里掏出银元,三两句后,竟拎着人家的布包回来了。
“你都买了?”她惊讶问。
“我问他要奉天的报纸,他说不好找,”谢骛清答,“倒不如都买下来,慢慢找。”
何未总觉其中有蹊跷,从他开始找卖报人,就哪里怪怪的。
谢骛清把军装外衣披在她肩头,打开那个布包,慢条斯理地翻找着。何未见他拨开了几份,见到《东三省公报》,抽出来:“是这个吗?”
何未把报纸翻过来,正见到头版,上边刊登着的照片,正是那日从照相馆拿到的合照。
她一下子静住了。
“如今只有这一份,”谢骛清在说书人的吆喝,还有周边人的鼓掌叫好里,对她说,“等天下太平日,谢骛清一定补上答应二小姐的。京津沪报纸,头版。”
这是他在奉天的印刷厂里,亲自印出来的。独此一份,无法昭告公众。
难怪……他从下车就把军装搭在手臂上,想必西装内藏着的就是这个。
何未握着那张报纸,看着上边的合照,还有下边那一则结婚启事——
谢骛清、何未结婚启事:我二人征得双方家长首肯,谨订于国历十一月一号在北平六国饭店举行典礼。时家国动荡,江河未清,婚俗要务,一切从简,特此敬告诸亲友。
何未、谢骛清同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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