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大概只有说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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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正襟危坐,重重将白玉茶盏搁在花几上,“老三,你媳妇刚走不到两年,你就要把外室领进门,你有没有想过,娇娇要怎么办?!”
坐在下首的中年男人,儒雅翩翩颇有风度,“娘,柳氏不是苛待子女的人,她会把娇娇视如己出好好抚养。您瞧,胭儿不就被养得很好吗?”
他身后的女孩儿立刻走到厅中,恭敬地朝老夫人跪倒,“胭儿给祖母请安,恭祝祖母身体安康、事事顺心!”
女孩儿十三岁的年纪,生得杏眼桃腮,一把嗓子揉了蜜似的甜。
屏风后,闻南唇色苍白。
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下,柳氏领着一子一女进了府,当了他的续弦。
柳氏作为继母确实很宠她,却渐渐把她纵容得无法无天,以致她成了个目中无人的草包纨绔。
闻胭是柳氏的亲女儿,却被教养成大家闺秀,不仅把她衬托的蠢笨顽劣,最后甚至还夺走了她的姻缘。
她的姻缘,是蜀中太守的确次子程德语。
闻家是蜀锦商户,商户之女能嫁给官家子,这门婚算是高攀了。
前世她欢欢喜喜地嫁过去,没想到却是噩梦的开始。
原来程德语和闻胭早已互生情愫,两人在她大婚后情意绵绵地上演出一场场苦命鸳鸯的戏码,令所有人都觉得她南宝衣是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罪人,是别人爱情故事里的恶毒女配。
她举步维艰,为了讨好程德语,不惜主动为他求娶心上人,让闻胭以平妻身份进府。
但以德报怨的后果是,南朋故意用沸水烫坏她的脸·……
闻南伸出小手,颤颤地抚上光洁无瑕的脸蛋。
“娇娇,你怎么啦?”堂姐闻珠关切询问。
闻南摇摇头,眼睛里流露出坚定。
既然有重活一世的机会,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再让柳氏和闻胭进门!
她娇娇怯怯地踏出屏风,“祖母这位姐姐是谁呀?”
老夫人心疼地搂住她,“你前两日从假山上滚下来磕坏了脑子,不好好在房里养着,怎么跑出来了?”
闻南脸红,“祖母,我脑子没有磕坏,好着呢。”
她又转向闻胭,撒着娇道“祖母,这位姐姐长得真好看,像是台子上唱戏的伶人。”
丫鬟们脸色一变。
伶人地位卑贱,这不是变着法儿地骂闻胭吗?
她们悄悄打量闻南和闻胭,她们的五小姐生得粉雕玉琢,眉宇间都是书香宝气,确实比这个外室女庄重得多。
闻胭跪在地上,也去瞧南宝衣。
她梳光洁可爱的双平髻,穿嫩黄色蜀锦织金芙蓉背子,腕间戴两只水头极好的绿玉镯,腰间挂如意描金银铃铛,绣花鞋头还缀着明珠,通身都是低调的贵气。
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穿一身粉色缎面衫裙,腕间戴两只赤金镯子,却已是她最贵重的打扮。
明明都是父亲的女儿,可因为她是外室女,她便上不得台面,她便只能当见不得光的那个。
难以言喻的自卑在心头弥漫,她咬紧唇瓣,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怨恨和不甘。
闻南把她的样子尽收眼底。
她乖巧地走到她跟前,微笑着把她扶起来。
她道“地上凉,姐姐莫要染了风寒。爹爹,这位姐姐莫非是你买进府的伶人,专门给祖母唱戏的?”
闻广尴尬,“娇娇,她,她是你柳姨的女儿,是你的姐姐··…·…”
闻南“惊讶”地睁圆了凤眼。
泪水一点点积聚,她娇弱地后退几步,忽然咬着小手帕哭起来。
她转身扑进老夫人怀里,“祖母,爹爹不要我了!”
老夫人宝贝她,急忙拍着她的细背安抚,又狠狠瞪向闻广。
闻广难得愧疚,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娇娇,胭儿是你的亲姐姐,把她接进府,就会多一个人疼你,难道不好吗?更何况你姐姐到了议亲的年纪,在府里住着,将来更容易说一门好亲事。娇娇,你大了,你要懂事啊,你要帮帮你姐姐啊!”
“住嘴,没看见娇娇都哭成泪人儿了吗?!”老夫人严厉,“大清早跑到这里闹,叫人头疼!”
“儿子错了……”闻广陪着笑脸,随即吩咐丫鬟,“先摆早膳。”
闻府富可敌国,早膳不仅精致讲究,用膳时的规矩也很大。
侍女们如流水般进来,恭敬地将美味佳肴摆上桌。
闻南陪着老夫人入座,悄悄望了一眼闻胭,故意道“祖母,孙女伺候您用膳?”
闻广连忙道“你姐姐难得进府,叫你姐姐伺候吧!”
这可是讨好老夫人的绝佳机会!
闻南没说什么,轻笑着让开。
闻胭极有眼色地上前,从侍女手里端过一只造型讲究的金盏。
金盏里盛了些汤,闻起来十分香甜。
许是暖胃用的热汤吧!
闻胭自信微笑,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将金盏摆到桌上,拿汤匙舀了小碗,恭敬地送到老夫人嘴边,“祖母请用汤。”
“噗!”
溜出来偷吃东西的南宝珠,笑出了声儿。
厅中伺候的婢女跟着笑,眼神里的讥讽和鄙夷几乎不加掩饰。
闻南善解人意,“那是用来净手的香汤呢。”
闻胭傻愣愣立在原地。
她看着闻南,对方慢条斯理地卷起半截淡粉轻纱袖管,袖管中探出的小手白嫩绵软,纤细指尖还透着一点剔透淡粉。
她把双手浸入香汤之中,侍女撒落几枚嫣红的玫瑰花瓣,热雾弥漫,呈现出大家闺秀的精致美。
而她却把洗手水,捧起来给人喝……
她脸皮发烫,一腔血冲上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确出庶出,高门寒户,见识眼界如云泥之别。
她自卑地咬破嘴唇,终于忍不住掩袖啜泣。
众人十分尴尬。
到底是外室生的女儿,明明没有人欺负她,她却大早上的跑到老祖宗院子里哭,这不是晦气吗?
这样没规矩,可见那位外室也上不得台面,怎堪做闻府三夫人?
闻广却很心疼,“母亲,您瞧瞧,这就是把孩子养在外面的坏处。柳氏给儿子生了一儿一女,于情于理都该抬她进府。更何况胭儿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进府得了好身份,更方便她说亲。您是当祖母的,您要宽宏大量,您要帮帮胭儿啊!无论如何,孩儿下个月就会迎娶柳氏进门!”
说完,径直带着闻胭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
老夫人气得砸碎茶盏“混账东西!”
注意到闻南还在,她红着眼圈楼住她,“可怜我的娇娇儿,继母进了门,该怎么办才好……”
闻南鼻尖一酸。
祖母是真心疼爱她的,可笑前世她被柳氏挑拨离间,以为祖母嫌弃自己,于是渐渐不愿意亲近她。
后来她被关在程府柴房,看见闻胭戴着白花出现,才知道祖母离世。
那时闻胭趾高气昂地站在她面前,讥讽道“老太婆弥留之际一直唤你的名字,我告诉她你不想回去,她却依旧瞪大眼睛,努力在人堆里找你……闻南,你可真不孝啊!”
闻南趴在老夫人怀中,忽然泪如雨下。
是啊,前世的她,可真不孝啊!
“呜呜呜x﹏x”
惊天动地的嚎哭声突然响起。
闻珠叼着一只卤鸡腿,哽咽道“你们在哭什么呀,弄得人家也好伤心!呜呜鸣,你们快别哭啦!”
“你这憨货!”
老夫人笑骂了句,心里面倒是舒坦不少。
闻南搂住老人的脖颈,娇气地亲了口她的面颊,“祖母,我会好好孝顺您的,所以您一定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老夫人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祖母啊,只盼着你们姐妹平平安安一辈子,被人如珠如宝捧在手上一辈子,才能长命百岁呢!”
……
从松鹤院出来,天外又落起绵绵密密的春雨。
侍女替闻南撑伞,行至锦衣阁外,却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
闻南一愣。
这位是……
她的二哥,萧弈。
萧弈是大伯抱回来的养子,虽然也算是闻府的公子,但到底隔了一层血脉,府里人看待他连庶子都不如的。
两年前大伯战死沙场,他在府里的地位就更加卑贱,几乎被当成小厮使唤。
然而闻南清楚记得,前世,这位二哥从科举进士开始崭露头角,一步步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上。
后来他弃文从武征战沙场,立下赫赫军功,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被封为正一品大都督。
因为帮皇帝解答过三个困惑,还被世人称作帝师,权倾朝野名声显赫,是踩一踩脚天下都要动荡的权臣。
闻南回忆着,萧弈突然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未来的权臣还只是个少年,可皮相却是一等一的好,身姿修长挺拔,轮廓冷峻而漂亮,肌肤泛着病态的冷白色泽,鼻梁弧度极美,一双狭长妖冶的丹凤眼染着阴郁的暗芒,淡红薄唇紧紧抿着。
他穿墨色对襟长袍,站姿笔挺如松竹,雨水溅湿了他的袍裙和漆发,有一种云山雾罩高深莫测之感。
闻南暗暗赞叹,不愧是将来权倾朝野的权臣,瞧瞧人家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的,可见天生就有傲骨。
侍女在她耳边提醒“姑娘,您怎么对着二公子发起呆来了?他是来送风筝的,您该去看看才是。”
闻南后知后觉。
她来,还是那个性子娇蛮的五姑娘,风筝挂到了假山上,正巧萧弈路过,她闹着要他去爬假山拿风筝,他不肯,于是她擅了袖子亲自上阵,结果从假山上骨碌碌滚了下来。
她磕破了后脑勺,在闺房躺了两日。
祖母气怒,罚萧弈亲手给她做十只风筝来赔罪。
闻南回忆着,仙讪望向少年手里的风等。
罪过,未来的权臣大人竟然纡尊降贵,亲自给她做风筝!
到底重生过不止一次了,她的心智并非十二岁稚童,知道将来要对付程太守家甚至蜀郡的那些权贵,仅仅依靠自己和闻府的力量是不够的,她必须好好抱住萧弈这条金大腿。
不仅自己要抱,还得让全府的人跟着一块儿抱!
于是她拿过纸伞,吩咐侍女去煮一碗热姜汤。
她凑到少年身边,踮起脚尖,将大半纸伞朝他那边倾斜,“二哥哥·……”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哥哥,可是少年眉眼如山,无动于衷。
闻南尴尬了一会儿,讨好道“二哥哥等很久了吧,肯定还没用午膳,我这里有桃花糖,你要不要先垫垫肚——”
话没说完,少年目光锋利如刀,凉薄地落在她脸上。
周身的威压悄无声息地释放,吓得闻南哆哆嗦嗦。
她斗胆从袖袋里摸出一颗糖,“我没有骗你哦,我真的有糖·……”
少年没搭理她的讨好。
他冷漠地扬了扬手里那些风筝,沉声“十只风筝,一只不少。”
不等闻南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撕碎它们。
“我已不在意风筝的事……”她捏着桃花糖,讨好地送到少年唇畔,“二哥哥是不是饿得慌,还是先尝尝我的糖吧?”
萧弈沉着脸。
面前的小姑娘白嫩藕似的一小团,绵白干净的小手紧紧捏着糖球,纤细的小手指还娇气翘起。
从前她对他颐指气使时,也总爱翘着小手指。
丹凤眼里掠过冷意,他毫不留情地拍开那只小手。
桃花糖掉在了青石砖上。
闻南白嫩的手背立刻浮现出红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睁着泪盈盈的红眼睛,无措地望着这位未来的权臣。
雨势渐渐大了,染湿了女孩儿的后背和裙裙,就连绣花鞋都湿哒哒的,穿着十分不舒服。
她强忍不适,细声道“二哥哥,从前是我不懂事,你不要和我计较。”
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娇弱的很。
她淋了会儿雨便开始头晕,刚说完话,手中纸伞无力掉落,整个人朝萧弈怀里倒去。
却被萧弈冷漠推开。
女孩儿倒在青砖上,嫩黄裙裙铺陈开,宛如不堪雨露的娇嫩芙蓉。
“姑娘!”
端着姜汤出来的侍女大惊失色,急忙招呼婆子把闻南抱进去,又凶狠地盯向萧弈,叉腰骂道“二公子干的好事!等会儿奴婢回禀老夫人,要你好看!”
骂完,气哼哼进了锦衣阁。
雨幕浮在天地间,闻家府邸的园林景致精美恢弘。
少年依旧站在青石砖上。
雨水染湿了他的袍裙,他眉目英俊却冷毅,不善地盯向雨雾深处的绣楼。
……
闻南醒来,绮窗外天光暗淡,绣楼里添了琉璃灯,已是日暮。
侍女荷叶捧着燕窝粥进来,小脸不念,“他害姑娘染上风寒,奴婢怎么可能给他姜汤喝?奴婢骂了他一顿,然后回禀了老夫人,老夫人罚了他十鞭子!”
南宝衣震惊!
合着她费尽心思讨好萧弈,不仅没能改善关系,反而令他更加怨恨她?
她掀开被子,匆匆穿好衣裳,“我去看二哥哥!”
“外面下着雨呢。”
“不妨事……”
闻南正要走,突然瞥见妆杏上的断玉青。
她幼时顽劣,常常磕破肌肤,祖母特意花高价从蜀中神医那里买来了断玉膏,抹在伤口上就不会留疤了。
她眼前一亮,抓住断玉膏一溜烟跑出绣楼。
天光沉浮,绵绵密密的春雨飘进游廊,溅湿了女孩儿的淡粉裙摆。
婢女们点燃一盏盏流苏灯笼,见到她纷纷避让行礼,可女孩儿浑然不顾,眼中只余下通往枇杷院的路。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桃杷院,望着这座院落很是惭愧。
说起来闻家待萧弈是真的不怎么样,明明有着闻家二公子的头衔,住的院子却非常荒僻破旧,怨不得前世家里出事时他没有出手相救。
她理了理衫裙,小心翼翼地踏进桃杷院。
院子清幽,角落种着一株亭亭如立的枇杷树,檐下挂两盏褪色发白的灯笼,整座大屋静悄悄的仿佛没有活人。
她走上台阶推开槁扇,做贼似的绕到寝屋。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他的屋子,比想象的要干净整洁得多,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冷甜香,靠墙的书案上置着笔墨纸砚,还有两本泛黄的游记。
少年坐在靠窗的木榻上,赤着上身,背部鞭伤纵横皮肉外翻,虽然鲜血已经凝固结痴,但还是非常触目惊心。
都是拜她所赐啊!
闻南惭愧得很,蹑手蹑脚凑上前,在他耳边轻唤“二哥哥?”
闭目假寐的少年猛然睁开眼。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扼住女孩儿的细颈,仿佛下一瞬就能听见脖子被扭断的“喺”声!
闻南倒不至于吓坏了,但她还是惊惧地望着锋芒毕露的少年,“二,二哥哥?”
萧弈看清楚来人是她,慢慢松手。
闻南一屁股跌坐在地,摸了摸细颈,还好,没断。
前世她可是听说过的,这位权臣杀人如麻,不只是在战场上,就算在盛京城也依旧肆无忌惮视人命如草芥。
有一次西厂督主去帝师府做客,夸赞捧酒的少女“手如柔夷,指如青葱”,临别时萧弈赠给他一件礼物,正是少女被剁掉的双手。
文臣一派看不惯他权倾朝野,派了十几个刺客去刺杀他,第二天一早,帝师府外就挂上了十几具被砍头剥皮的尸体!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对倾慕他的女人也毫不怜香惜玉。
宫中有一位公主貌美倾城,为了嫁给他不惜在酒水中下药,可是第二天不仅没传出两人一夜的消息,那位公主还莫名其妙消失不见,帝师府倒是进献了一件惊世骇俗的酒器进宫,乃是美人头骨制成!
闻南仰起头。
她的二哥哥正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灯火下的皮相英俊惊艳,可是那双丹凤眼却十分冷漠凉薄,瞳珠晕染开血红,像是一轮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月。
她哆嗦着,可怜巴巴地捧出白瓷罐,“断断断断玉膏,可以祛祛祛疤,老贵老贵了……”
萧弈紧紧抿着唇。
十道鞭伤而已,他还不放在眼中。
他垂着眼帘,小女孩儿抖得厉害,包子脸惨白惨白,身上穿的那件淡粉衫裙跟着一起抖,伴随腰间银铃铛的清脆叮铃声,寂静冷清的屋子里像是开出了一朵小芙蓉。
他不动声色地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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