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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入了腊月。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逐渐热闹了起来,南来北往的货商们纷纷往这最繁华的洛阳城而来。

这日是腊八,邓夫人从大清早就开始招呼络绎不绝前来拜访的各路朝臣和家眷。自从窦宪政变一事后,曾经主持朝政的赵玄也被夺了实权,挂了个太子太傅的虚职回家养老,朝中事务全仰仗司空邓训和中常侍郑众二人。京城里的、地方上的官员里有的是见风使舵之辈,还有不少曾经与窦宪交好的骑墙派,怕自己被秋后算账,都想着找个机会巴结一番。刚巧赶上这腊八节,打着送些年货的幌子行贿赂之事,有的在那腊肉里偷偷放几株名贵人参,有的在那江南织锦里夹一幅稀有字画,更有甚者在那北方特产的贡柑底下铺了一层金锭。

邓训对这些人深恶痛绝,恨不得将这些人痛骂一番,但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之理,不能将所有人都得罪了去,所以只得佯称身体不适,吩咐邓夫人将这些人变着法子打发走。

邓夫人阴氏出身名门,是南阳新野阴家之后,与光烈皇后同属一宗,她嫁入邓府已经十六年,生了一子一女,长子邓骘方年满十五岁,小女邓绥十三岁,夫妇二人感情甚笃。

直到入夜,来访的人都陆续离开,邓府才安静了下来。

晚宴后,邓夫人陪着邓训在别致的小庭院里摆下一壶清酒,将今日来访的人和各种情形一一道来,顺便也叙叙家常。

说起来,这邓家的两个孩子都让人不省心。邓夫人抱怨道“骘儿年纪不小了,本想让他安安分分在太学研习,将来做个文官,谁知道他心心念念要去参军打仗,天天舞刀弄枪,到处生事。”

武将出身的邓训却不以为然,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要真是打仗的料,让他去沙场历练一番也不是坏事。”

邓夫人嗔道“我们可就这一个儿子,这要是去了战场,刀剑无眼,万一有个好歹·······”

“夫人过于担忧了。”邓训打断了邓夫人。

腊月里说这种不吉祥的话着实不太合适,邓夫人便打住了话头,转而道“罢了,不说骘儿了。这绥儿现在也越来越让人不省心了,一个姑娘家,不会女红,也不喜欢琴棋乐舞,整日里除了关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就是跟着她哥哥看些乱七八糟的兵书,看的比骘儿还要入迷些,难不成以后也去从军打仗不成?”

不料邓训却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我这个女儿最是像我,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就不让须眉,可惜了,要是个男儿,必会建立一番功业。”

邓夫人笑着嗔道“都是你把她宠坏了。”

正说笑着,忽然听到院子外头一阵急促的嘈杂声,二人不知所以,起身要找下人来问,却见一个家仆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张口便焦急地大喊道“不好了大人!有盗匪潜入府里了!”

“啊!”邓夫人失声呼道,邓训也大惊失色。

没有人会料到,就在邓训与夫人对月小酌,府里忙碌了一天的众人也准备安寝之际,夜色下,十几个全身黑衣手持利剑的刺客,翻过院墙,潜入了邓府。

待邓训和邓夫人来到前院之时,黑衣人已经和府里的护院惨烈拼杀起来,刀光剑影,血溅庭院。邓训一眼就看出,这绝非普通的盗贼,而是训练有素的刺客,这些人身手不凡,人数众多,府里的护院加上小厮仅有不过三十余人,绝不可能是这些刺客的对手。

邓训立刻意识到,这些人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们出手狠辣,看样子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府里的护院支撑不了太长时间,而且月黑风高,一时间也难以找到旁人支援,看来今日他是凶多吉少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邓训拼命让自己保持镇定,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立刻拉起身边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邓夫人迅速退回到内院,吩咐内院的家仆将内院大门紧紧锁上,又赶紧搬来几张桌椅,胡乱堆在门后抵挡。现在只求外面的护院能够支撑再多一会儿,为自己争取些时间。

看到邓夫人依然六神无主的样子,邓训用力摇晃夫人的双肩,邓夫人瞬间从恍惚中惊醒,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邓训紧紧盯着夫人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咬着牙道“夫人,你听好,这些人不是一般的盗贼,是要取我性命的。你立即带着骘儿和绥儿从后院边门逃走,快!”

邓夫人怔了一下,接着便疯了一般地惊呼道“我不走,我不能扔下你自己逃走!邓训,要走一起走!”

只见邓训额头青筋暴起,他以从未有过的粗暴,厉声对邓夫人喝道“住嘴!再不走骘儿绥儿也活不成了!这是我的命令,赶紧走!”

邓夫人仍旧纹丝不动,倔强地盯着邓训。邓训只能压低声音,用稍微柔和一些的语气低声道“夫人,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我和你们一起走了,他们必然穷追不舍,到时恐怕我们谁都逃不掉。只有我留下来与他们周旋,才能拖住他们,给你和孩子们争取时间。你们赶紧走,从后门的巷子往前五百米便是中常侍的府邸,你去请郑众火速派人来援,或许还来得及救我!无论如何,夫人一定要力保骘儿和绥儿万无一失,保住我邓家的血脉!邓训拜托夫人了!”

说完,邓训便转身入内,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长矛,推开意欲上前阻拦的邓夫人,头也不回地推开了内院大门。

邓夫人哽咽不止,但是她知道夫君说的对,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他们的儿女。她将眼泪生生吞下下,马上喊了两个家仆,跑到邓骘和邓绥房里,将还在熟睡中的两人唤起。兄妹二人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邓夫人不由分说,命令家仆驾起他们便扔上了马车,自己也赶紧上了马车,家仆驾着车,迅速从内院边门逃了出来。

一路上,邓骘和邓绥不停地问“娘,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娘,爹呢?”“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邓夫人一语不发,目光凝滞,仿佛一切像是做梦一样,她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在她眼前恐怖一幕,也不敢去想此刻邓府内是什么样的惨状,更不敢去想自己的夫君现在是生是死。

所幸郑众府邸距离并不远,在家仆的快马加鞭下,几分钟时间便到了郑府门口。家仆正待上前去叫门,邓夫人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似乎刀剑相击的声音,她立刻察觉有些不对劲,便令家仆爬到墙上去看个究竟。没想到,这家仆爬到墙上往里一看,瞬间面如土色,险些从墙上跌落下来,回到马车上,惊恐无状道“夫人,这,这里,也有刺,刺客·······”

邓夫人一时也惊的慌了神,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料,车上的邓绥听到家仆的话,似乎猜到发生了何事,她不由分说便要跳下车去。邓夫人被她一惊,死死拉着她。

邓绥嚷道“府里有刺客,为何留父亲一个人在府上,我要回去帮助父亲!”

哥哥邓骘一听,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大喊道“快回去,娘,快回去救爹!”

邓夫人被两个孩子一闹,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想起了方才夫君对她的嘱托,一定要保住邓家的血脉。

于是,她狠下心来命令家仆道“走!马上离开这里!”

邓骘哪里肯依,正欲强行下车,邓夫人向家仆使了个眼色,那家仆不由分说便上前死死抱住了邓骘。驾车的小厮调转马头问道“夫人,往哪个方向去?”

可邓夫人哪里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去,罢了,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她咬着牙命令道“往北!”

两匹马拉着车子一路向北疾驰,邓夫人担心有追兵,一刻都不敢停。她的担心是对的,约莫跑了一个时辰,就隐约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

邓夫人意识到刺客还是追上来了,连忙命马夫再加快速度。马夫狠狠地抽打着疾驰中的马,马受了惊,发疯一样地往前狂奔。尽管如此,身后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了,毕竟马车加他们母子三人,还有两个家仆,实在负重太大,根本跑不快。

邓夫人听着这索命一般的马蹄声,焦急不已,邓骘神情愤懑,恨不得马上跳下车去与贼人一决生死。邓绥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努力环顾四周,月光下影影幢幢的山石和林木都在飞速的后退,再屏息一听,后面清晰的传来急迫的马蹄声,果真是在逃亡了。

突然,一直没出声的邓绥拉了拉邓夫人,小声说道“娘,我有个办法。”

邓夫人惊讶的盯着女儿“你有什么办法?”

邓绥说道“娘,我们这样下去一定会被追上的,你看前边草木越来越密了,今晚有乌云,光线很暗,我们躲进草丛里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好主意!”邓骘立即符合妹妹道。

邓绥想了想又接着说道“可是,我们人这么多,全部藏起来有些难,况且贼人一旦发现我们不见了,必然会沿途搜索,到时候我们还是难以脱身,必须得有人继续驾车前行,引开贼人。我们下车后,马车重量也会减轻许多,速度也会快些,想必能拖延些时间,等贼人走远了,我们再逃出去。”

很难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这样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还能保持这般的冷静镇定。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可是这样做就意味着要把忠心跟随保护他们的家仆抛弃,邓夫人有些犹豫了。

这时,邓骘焦急万分的低声喊道“娘,别犹豫了,就按邓绥说的做吧,不然等贼人追上来,谁都跑不掉了!”

两个家仆见状,也挺身而出道“夫人,您和大人待我们恩重如山,不要说为夫人引开贼人,就是现在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绝无二话,夫人不要犹豫了,赶快下车吧。”

须臾,马车已行至一处草木茂密的洼地,马夫立刻放缓了速度,邓夫人无奈的拉着邓骘邓绥跳下了车。

这是一片丘陵中的官道,旁边杂草丛生,高高低低的灌木错综复杂,在晦暗的月光下,影影绰绰难以看清,确实是合适的蔽身之地。三人钻进了草丛之中,俯身趴下,透过草木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形,大气也不敢出。

马车继续向北飞驰,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仅仅几分钟光景,就见一群黑衣人骑马从眼前飞奔掠过,马蹄声震耳欲聋,惊起尘土飞扬。看样子约莫有十几个人,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一直到待马蹄声消失不见,邓夫人才拉着惊魂未定的邓骘和邓绥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方才只是缓兵之计,贼人追上马车后便会发现他们母子三人不在车内,到时候必然会回头来找,所以必须速速离开此地。可是环顾四周,这一带是丘陵地,起伏不平,视线所及只有这一条官道,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最后实在无法,只能再往树林里走去。

这树丛里平时根本无人出没,荆棘遍地,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的极为艰难,尤其是邓夫人,她是名门闺秀,哪里遭过这种罪,又素来体弱,走了两个时辰已经体力不支,稍未留神,脚一崴,竟然滚落下了斜坡。

邓骘和邓绥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来看,才发现这旁边是一处小山坳,因为是夜里,未能看清地形,邓夫人一脚踩空便陷落了下去。

兄妹二人慢慢探身下来,救起了跌落在灌木丛中的邓夫人,所幸山坳并不深,邓夫人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右腿动弹不了,邓绥定睛一看,发现是她的右腿在跌落下来的时候撞到了旁边的山石,估计是伤到了腿骨,邓夫人咬紧牙关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眼看着天就快亮了。

就在兄妹两个急的满头大汗,邓夫人也挣扎的筋疲力尽时,突然有火把的光亮闪现在他们眼前,隐约听到有人喊道“前面有什么动静”。

“糟了,还是被追上了,看来是老天爷不肯放过邓家啊!”

邓夫人心里已经彻底绝望,她一手一个拉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紧紧攥着他们冰凉的手,准备坦然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很快,有人举着火把走到了他们面前。借着火把的光,邓夫人惊讶地发现,来人似乎并不是方才追杀他们的黑衣人,他一身汉军士兵的装束,正诧异地盯着他们母子三人,紧接着又一个汉军模样的人也走上前来,看样子,似乎是有一队人马在这处山坳里扎营。

邓骘一边悄悄摸向随身带着的短剑,一边壮着胆子问道“你们是何人?”

第一个上前来的汉军也不客气,直接拔出了剑,指着面前的毛头小子反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正在僵持之际,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喊道“什么人在此处吵闹?”紧接着一个领军模样的人远远地走了过来。那两个汉军见到此人过来,立刻乖乖的收起长剑,恭敬的回答道“林将军,这里发现三个不知来路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奸细······”

那领头的林将军接过火把,进一步上前细细查看。火光下,邓夫人看清了他的脸,方方正正,似乎还有几分英俊,只是左边眉头上一道扭扭歪歪的伤疤,像一条黑粗的毛毛虫盘绕在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细细将这母子三人打量了一番,然后扭头吩咐两个手下道“你们快将这位夫人扶回账里。”

听他这么说,邓夫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微放下了一些,看样子这位林将军不是坏人。那两个汉军听命将邓夫人抬起,邓骘和邓绥满怀忐忑的跟在后面走。

原来这处山坳下面是一片平地,不远处正好连接着官道,这一队汉军人马正是从官道反方向而来,入夜之后在此扎营歇息。邓夫人跌落之处正好是平地上方的草丛,兄妹二人下来救她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守夜的士兵。

士兵们将邓夫人抬入了营帐,林将军亲自为邓夫人察看了伤势,看样子是严重的小腿骨骨折,可是随行并没有医官,林将军只能命人先用碎布和木板将邓夫人的小腿处固定住,但他知道以邓夫人此时的情形,必须立即送入城里找郎中医治,再拖下去恐怕右腿难以保住。可他看母子三人这幅落魄惊慌的光景,料想可能是遭仇家追杀,怕是不会轻易相信于他,索性先自报家门道“在下是冀州中郎将耿燮麾下副将林忠,夫人伤势不轻,需要立即送到城内诊治。”

哪知邓夫人一听此言,居然面露万分惊喜之色,语气颇为激动的问道“将军果真是耿夑将军的副将?”

林忠听邓夫人这么说,也颇感讶异“莫非夫人认识耿将军?”

邓夫人长叹一声,便将自己的身份和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林忠自小追随耿燮,耿燮又与邓训是相交多年的兄弟,怎会不知邓训其人,只是邓夫人和一双子女倒却是从未谋面。如今听到邓夫人声泪俱下的说起昨夜的惨事,林忠也不由义愤填膺,怒道“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嚣张,敢在天子眼下,谋害朝廷重臣!”

邓夫人想到夫君还生死未卜,更是泪流满面。

林忠本来是奉耿燮之命押送前些日里与西羌一战俘虏的羌贼头目去洛阳,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保护邓家母子三人,洛阳已经不安全,追杀他们的人昨夜没有得逞必然会再满城搜索,思来想去,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护送他们去冀州,耿燮驻兵冀州河东郡,兵力庞大,保他们母子三人的安全应不会有失。

于是林忠兵分两路,一路人马继续前往洛阳押解俘虏,自己则亲率精锐人马护送邓夫人母子三人径往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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