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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肇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不少,只是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了。

以前经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子丑时分,仍双目炯然如炬,下笔龙飞凤舞,如今刚过戌时,便头晕眼花,困乏不堪。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种在他亲政之后便消失了许多年的孤独和无助,以一种比之前更加凶猛的态势重新席卷而来。

每当黑夜来临,巨大的虚空便笼住了他的宫殿,也笼住了他的心,浩浩苍穹,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孓然一身。

时令已至霜降。这日,刘肇秘传郑众进宫。

身兼中常侍与御林卫统领的郑众是这座皇宫里隐秘的主子。他不仅作为皇帝的机要秘书掌握着前朝后宫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更掌控着整个皇宫的安全,甚至已在无形之中左右着皇帝的判断。数年来他在刘肇面前时刻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坚信只有刘肇在位一日,他的地位便无人可撼动。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疾却让郑众陷入了深深的焦虑。

他默默的观察着刘肇,观察他每况愈下的体力和精力,观察着他愈发难以捉摸的脾性,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来自于他意识到自己多年来一心侍奉的主人,也有一天会突然撒手人世,而那时,留下来的将是一个巨大而可怕的旋涡,有些人必然要被吞没。而他自己,要在权力的重新洗牌中生存下来,并且紧紧握住手中费尽毕生心机积攒起来的权力,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疾,也一样令刘肇陷入了深深的疑虑。他昏迷了七日,这个时间,不短,却也不长,对大汉这台巨大的机器来说,只能算是一个短暂的停摆,可是对所有人来说却是一场巨大的危机,因为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否醒来。所以,这不长不短的七日,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则疾风巨浪。刘肇很想知道这七日里究竟都发生了一些什么,然而真相却始终如同蒙着一层水雾,让他无法看的真切。

当这台巨大的机器恢复正常运转之后,他首先把目光投向了郑众。

此时此刻,郑众恭顺的跪俯在刘肇的脚下,布满褶皱的脸孔下,看似平静,实则隐藏着深深的不安。

刘肇抬手示意他平身,随后轻啜了一口苦茶,状若随意的问道“皇后,可是动了加害邓贵人的心思?”

郑众万万没有想到刘肇会如此单刀直入的抛出一个令他难以招架的问题。他的前额立即蒙上了一层冷汗,战战兢兢的答道“老奴,老奴不知陛下所说何意······”

“朕昏迷那日,似乎隐约听到皇后说,”刘肇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想要邓绥死。可有此事?”

郑众心中大惊,原来那日刘肇虽然人已昏迷,却并未完全失去意识,看来自己和阴皇后在刘肇榻前的对话,他早已知道。郑众立在殿下,纹丝不动,内衣却已被冷汗浸透。他支吾半晌,方才小心翼翼的回道“陛下,皇后那日眼看陛下突发暴疾,忧心如焚,可以说是方寸大乱,六神无主,那时在气头上的话,老奴以为,陛下不必当真······”

“哦?”刘肇盯着郑众,反问道“那为何邓贵人要自裁呢?”

郑众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刘肇面前,声泪俱下道“陛下从邓府回来后便突染暴疾,邓贵人自知照顾圣驾不周,难逃罪责,悔疚不已,方才有了轻生的念头,皇后只是盛怒之时对邓贵人小施惩戒,至于自裁一事,皇后自始至终并不知情。老奴愿以性命担保,皇后对陛下一片赤诚,还望陛下明鉴啊!”

刘肇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御案,杯盏与案石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显得分外刺耳。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君臣之间这一场简短的对话突兀的结束了。于郑众而言,短短一刻光景,像是一场狂风骤雨,虽戛然而止,却仍心存余悸。

如果说过去这些年刘肇最信任的人,毫无疑问便是郑众。这个出身贫寒的宦官,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的站在了他的身边,在夺取政权的那条荆棘之路上,郑众是功勋最为卓著的那个人。刘肇也在此后报之以最无保留的信任和重用,而郑众也似乎没有令他失望,前朝后宫,一应事务,未曾出过丝毫差错。然而,当刘肇从死神的门前绕了一圈回来后,他悲哀的发现,这个一直以来忠心耿耿、谦逊敦厚的人,似乎也有着别的算计。很显然,郑众选择了站在阴皇后的身边,从降生开始便身处权力斗争旋涡的刘肇深刻的明白这会意味着什么。

郑众退下后,大殿又陷入了寂静。

朱奉轻手轻脚的走到刘肇身边,低声道“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随着大殿里清冷的夜风氤氲开来。刘肇像是在问询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她还是没来过吗?”

朱奉略一迟疑,小心翼翼道“陛下心里记挂邓贵人,却不愿召见她,怕是邓贵人心里也记挂陛下,却不敢来见陛下。久了,倒是生分了······”

刘肇略有几分诧异,这话从素来寡言少语的朱奉口中说出来,倒是令他出乎意料。他淡淡苦笑一声道“你今天话很多啊······”

朱奉赶紧陪着笑道“老奴是心疼陛下,不忍陛下一个人,多孤清啊。不过,最心疼陛下的,还是皇后殿下。这些日子,皇后日日都过来候着,等着见陛下一面,每次都要问老奴陛下有没有按时用膳,睡的可好,老奴瞧着,皇后消瘦了不少。皇后和贵人,都是陛下最亲最近的人,陛下心里也记挂着她们,何必跟自己置气呢······”

刘肇耐着性子听着,像是在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耳边絮叨。

老人的心意他都明白,可是他胸中的丘壑,老人不会知道,天下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能体会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皇后、邓绥、郑众······她们盘根错节的交织和争斗,她们都有自己的算计,她们都有自己隐蔽的秘密。她们,一个一个,正在越来越远的离开他。

可是这天下,毕竟还是他的天下。少年天子,如何能容忍自己像一只木偶,被身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三日之后,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犹如一盆冰水,将郑众从头到脚浇了通透。

原御史大夫徐防擢升太尉,坐上了掌管大汉军政大权的第一把交椅。在此之前,太尉一职已空缺多年,军政内务分别由太尉、司徒、司空掌管,三权分立。而郑众的特殊地位,令其实际权力早已凌架于司徒司空之上。如今徐防突然擢升,其中的深意显而易见。大汉最高层的政治格局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没有人能够准确的预知将来的权力更迭,因为操纵着这一切的,只有天子。

长秋宫里,阴皇后端坐在凤榻之上,殿内只有郑众一人,有些不安的坐在脚凳上,焦灼的空气逐渐弥漫开来。

已经三个多月了,大病之后的刘肇一次也未再踏足过长秋宫,阴皇后的心也越来越冷,唯一令她还有一点宽慰的是,刘肇同样也一次未再见过邓绥。

郑众的到来为她解答了心中的困惑,为何刘肇对她如此冷落,原来竟是听到了她要除掉邓绥的言语。但是现在郑众所焦虑的早已不止于此。

徐防突然擢升太尉,阴皇后已有耳闻,如今的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女子,以她的聪慧和悟性,早已熟稔这些权力斗争的戏码。

一段长久的沉默后,郑众低沉的声音响起“殿下,依老奴看来,陛下对您,对老奴,似乎都已心生嫌隙,长久下去,不止老奴在朝中地位难保,就连殿下的后宫之主······”

“哼!你是想说邓绥吗?”阴皇后冷笑一声打断道“耿夑闯宫,足以证明二人私情,陛下对她早已失望透顶,她根本不可能撼动本宫的皇后之位。”

郑众压低了声音道“老奴所指并非只是邓绥······殿下您想想,陛下虽然龙体渐虚,可毕竟正当盛年,难保不会再宠幸其他后宫女子,倘若将来出现第二个邓绥,倘若此人为陛下诞下皇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注意到阴皇后脸色已经瞬间阴沉了下来,想必已经领会了他的意图,便没有必要再把话说的太直白了。

阴皇后放在膝上的右手慢慢的攥紧了帕子,她想起了刘康,心底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的撕开,不知不觉便咬紧了牙根,恨恨道“康儿死的那么惨,我这个做母后的到现在还不能为他报仇······”

女人终究还是感性的,郑众没想到阴皇后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死去的刘康身上,这不是他本来设定的方向。

于是郑众连忙打断她,试图将她重新拉回自己的轨道“皇后殿下,现在已经不是考虑为康皇子报仇的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要稳固您的地位,只要您的皇后之位坐稳了,将来就不怕没有机会对付您的敌人。”

阴皇后向郑众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

郑众连忙从脚凳上站起身来,躬身走到阴皇后跟前,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如今只有一人能帮到我们。”

阴皇后轻轻一挑眉,问道“谁?”

“刘胜。”

“混账!”阴皇后顿时杏目圆睁,扭头看向郑众,眼睛中似乎要喷出火,愤怒的吼道“不要在孤面前提这个人!”

郑众扑通一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阴皇后的脚边,连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求殿下容老奴把话说完······”

阴皇后看着俯在自己脚下卑微如蝼蚁的郑众,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冷冷斥道“说!”

郑众这才抬起头来,他仰视着阴皇后,说出了自己心中盘算多日的想法“陛下子嗣单薄,如今皇子只剩下刘胜一人,这场大病之后,陛下龙体明显大不如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万一哪天突然山陵崩,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也只有刘胜了。这刘胜心智不足,众所皆知,一旦他继承皇位,便也只能是个提线木偶而已,可是这提线的人会是谁呢?殿下应该没有忘记,四年前,您盛怒之下要杀他,是谁拼死护着他?如果殿下不提早打算,等到刘胜落入了他人之手,到时候可就再无还手之力了啊!”

阴皇后的眉头越蹙越紧,手也越攥越紧,郑众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打动了她。

“况且,”郑众继续道“退一万步来说,康皇子的事,确实不能全部怪刘胜,他也只不过被奸人利用而已,老奴是看着两位皇子长大的,说句心里话,这刘胜虽然心智不足,可是对康皇子自小疼爱有加,康皇子这笔账,皇后殿下委实也不应全记在刘胜头上,要报仇,也应该揪出那个背后的始作俑者,待您掌控天下之际,再将她连根拔起,不费吹灰之力······”

幽微的暮光投进大殿,在阴皇后精致的面孔上投射出半明半暗的阴影。阴皇后一言不发的盯着郑众那张皱纹横生如枯枝交错般的脸,轻轻的颔了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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