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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之后,已过立秋,天也慢慢凉了起来。
就像《诗经国风》里说的那样,七月流火,八月剥枣,九月授衣、十月获稻。
大火星已经偏西,暑气慢慢褪去,一年当中收获丰收、裁染寒衣的金色秋天,就快回来了。
不知从啥时开始,妈妈卫兰的肚皮一天天鼓隆了起来。
大成子家中独子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到头啦,他快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参照周边小娃们的命运,刚子、狗蛋、毛丫、栓子这些家中老小或孤儿,除了经常挨揍外,闲暇的日子还是挺快活的,怎么野匪都没有拖累。
但那些有弟妹需要看护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就不一样了,大人们上工之后,照顾毛孩的任务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自己还是个娃娃,却身后背了一个,甚至旁边还牵了一个两三岁的奶孩。
可怜巴巴的看着其他小娃玩耍却腾不出手来,苦大仇深的就像是杨白劳、白毛女一样。
王家成有时在想,小时候堂姐毛丫那么爱揍自己,很可能在他只会地上爬的时候,是这个小堂姐照看他的。
结果揍来揍去,就变成了习惯。
问过爸妈后还真是这么回事,不会走路之前他们每次出工,都会把成子放在大娘家,由毛丫头带他玩。
从此王家成对于毛丫堂姐的印象大有改观,也由原来的怨恨变成了深深的感恩。
不过那个时候,大成子对家里再多个弟弟或妹妹是没有怨言的,反而觉得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在六岁的他看来,就像是多了个玩具或是新的游戏。
自从妈妈有了身孕之后,上工的时间比以前短了,和大成子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温和了许多,去哪都会带上他。
初秋的上午还是很热,妈妈在门口叫做月巴塘的青石码头上捶洗衣裳。
大成子光着屁股,趴在不远的水里玩着狗刨。
自从上一次的溺水之后,他已很久没有在池塘里戏耍了。
这口四周长满泡桐树的池塘,刚子说从他老爹的老爹记事时起,就已经在那儿了。
半弧形状,从更高的远处看去,真像一弯上弦的月牙,这也是人们叫它月巴塘的缘故吧。
很多年后,这口古塘已被改造成当家塘了。
原来的塘埂不复存在,青石码头不见了,面积也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倍。
每次回老家,看见月巴塘现在的模样,王家成都会有莫名的伤感。
那里曾留驻过自己的童年,还有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如今都没有了。
大成子舒服的泡在水里,不时抬头看妈妈。
妈妈总会慈爱的笑着:“快上来,别受凉了!”
如今想来,那时的妈妈真年轻啊,梳着两个短辫。
耳边还时常会响起,妈妈在青石板上捣衣的声音。
今天小叔从老庄子过来,在成子家吃中饭。
大成子有两个叔叔、一个姑姑。
毛丫的爸爸王世春排行老大,成子爸家中老二、小叔王世忠,还有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姑姑。
大成子的小叔、姑姑,和他的奶奶、老爹,都住在老庄子上。
老庄子在江淮土话中,就是老家的意思,祖辈和父母居住生活的村庄。
老庄子与油坊生产队相距十几里路,大爷和爸爸隔三差五就会回去。
晚上队里收工后出发,有时上半夜就赶回来了,也不会影响第二天的上工。
山芋熟了带点山芋,绿豆收获了带点绿豆,生产队分菜籽油了,也会捎上一两斤。
都不是啥金贵的东西,只为帮衬一下老庄子的亲人们。
大成子的老爹在老家生产队里喂猪,奶奶操持家务,还有两个没成家的小叔和姑姑,他们的日子过得艰难而又心酸。
对于老庄子来说,年幼的大成子是陌生的。
小娃们走不了远路,年头年尾至多回去一两趟。
姑姑会带他和毛丫玩一些大孩子的游戏,奶奶给他们包粽子,像招待贵客一样欢迎自己的孙儿们。
大成子一直弄不明白,别人家都和老爹老奶住一块,为啥他们与奶奶家离的这么远,就像是互不相干的两家人一样。
直到长大以后,这段家族的往事才慢慢了解了一些。
“大成子!你啥时才能长高啊!哈哈哈!”
每次见到小叔,他总会把侄儿高高的举起来,一通嬉笑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他的口袋里,从来不会出现糖果、泥娃之类小孩们喜欢的玩意儿。
小叔身材高大,乐天豪放,是爸爸兄弟三人中长的最帅的一个。
据说他力大无穷,三百斤的化肥挑子,从区供销站一直担到十多里外生产队的库房,肩膀都不要换一下。
他这个人还特别的机灵勤快,无师自通学会了杀猪宰羊。
谁家有难事喊他去帮一把,也从来都不会推辞。
就这么个四里八乡都有名的好后生,却被老爹“四类分子”的大帽子给害苦了。
连续三年参军,啥都够格,只有家庭成分这一栏不过关,也把他永远卡在了部队大门的外边。
明明是贱民子弟,却又心高气傲。
一般的姑娘他全看不上,只找自个喜欢的,婚姻大事也就此耽误了下来。
成子爸爸后来经常说:“老三要是还活着,土地到户那年肯定去镇上做屠夫了。如今老弟兄当中肯定他最有钱、最有出息。”,讲的就是这位小叔。
“大哥二哥!我要结婚啦!”
一个鸡蛋一两的土酒下肚之后,小叔给哥嫂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家的姑娘啊?今个怎么不带过来?嫂子们也好给你长长眼!”
大娘很为这个小叔子高兴,开心的问他。
而成子妈妈的脸色却有点难看,她已能猜出成子小叔今天过来的目的了。
每次来王家大庄,从来都没有其他事情,就是为了借钱。
大爷大娘家娃多,日子过的紧巴。
只有成子家刚刚宽裕点,所以每次能够接济这个小叔叔的,就剩他家了。
毛丫崇拜的看着小叔,她身上漂亮的花衫,就是小叔买给她的,是只有镇上女娃才穿的时新夏装。
作为整个家族第三代当中唯一的丫头,不仅父母宠她,老庄子的亲人们也把她当成了宝贝。
“是老尤家的二闺女吧?”
成子爸爸欣慰的问弟弟,十几岁时才来到油坊生产队,老家那边的人事他都还记得。
“是的,嘿嘿!”小叔笑道。
“那你可把全大队最俊的女子娶回来啦!你小子能养得住人家吗?”
大爷想的长远一点,有点儿担心。
“放心吧大哥,二丫头跟定我了!她父母让媒婆带话,只要我能出得起两百块的彩礼,下个月就能够办事!”
小叔信心满满,他和尤家二丫头打小青梅竹马,全村人都知道他俩的事情。
“这是家里的大事,都对一块凑凑吧。大哥大嫂,你们能出多少?”
小叔婚事目前最大的障碍就是彩礼,也只有哥哥嫂嫂们能帮衬他了。
亲兄弟之间无需寒暄,成子爸爸直接进入了正题。
“我家最多只能出五十块,还是上个月卖猪剩下的钱。再不行的话老三结婚那天我让军子他们送一百斤米过去。”
成子的堂哥军子、兵子,眼看就要到了讨老婆的年纪。
这大热天的,他俩都跟着一位木匠的亲戚,去山里扛木材去了。
据说一根盖房用的杉木,从五十里外的内山扛到山外的镇上,能够赚取两块钱的差价。
每趟扛一根,两天一个来回。
这比在队里挣工分,赚得的多多了。
大爷王世春虽是家族中的长子,如今看来确实有他的难处。
能咬牙出五十块钱给兄弟娶媳妇,已是很不容易了。
大娘没有说话,眼睛眨巴两下似乎红了起来。
“好吧,我家还有一百块现金,圈里的黑猪也有百十来斤了。老三你下午拉到供销社去卖了,这样你那彩礼钱也就凑得差不多了。”
大爷出钱出米,已超出了成子爸爸的意料。
他各自也不含糊,把全部的家底都抖索了出来。
“你把我们娘三也卖了吧!这日子不过啦!”
成子妈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点家当可是她一滴血一滴汗攒下来的,况且家里的二孩很快就要出生了,都需要用钱。
如今全借给小叔子结婚用,不知他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对于勤劳持家的成子妈来说,真是比剜心还要难受啊。
“卫兰!你哭个啥?不就是一点钱嘛,我再去挣就是!你能忍心看老三打一辈子光棍?”
爸爸王世川也叫了起来,拿出了家主的气概。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老三多谢啦!哈哈哈!你们放心,这点钱我一个子也不会少你们的!如今这政策也快放开了,老三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一身的力气!我不相信,就凭咱这双手,老天爷能让我穷一辈子!”
见哥哥嫂子们因为自己借钱吵架,小叔赶紧站起身赔着笑脸。
他那振聋发聩的豪言,成子和毛丫永远也忘不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亲三叔王世忠最后的绝唱,他那么义无反顾的倒在了黎明前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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