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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70年后这代农村娃们来说,每年腊月之后家家户户杀年猪、吃杀猪饭的场景,可能是所有童年生活的记忆中,最为丰满的回忆了。
隆冬的艳阳天里,请来了杀猪的老汉,整个庄子的男女老少都会过来帮忙。
在场院里垒起灶台,大锅烧着开水。
姑婶妯娌们摘洗着青菜萝卜,一边喜气洋洋的家长里短。
小娃们正在切磋放鞭炮、烟花的技艺,池塘里的浮冰还没有融化,哪个操蛋孩把一颗点燃的大炮竹扔在了码头边的冰面上。
伴随着一声巨响,四周的浮冰纷纷裂开,也把正在洗菜的成子妈妈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了水里。
几位老人坐在廊檐下喝着陈茶晒着太阳,叙说着一些陈年旧事。
谁家过去有多少亩田、哪家出过举人秀才、还有“闹红军”、抓壮丁、鬼子跑反,“停火”(三年自然灾害在江淮农村的说法)的时候怎么饿肚子等等。
都是些古老的话题,都是这块厚重的乡土上发生过的往事,像狗蛋老爹的山羊胡子那般的悠长。
几个力气壮的大人与屠夫老汉合力,把喂养了一年的土猪摁在了台板上。
老汉手起刀落,冒着热气的血沫咕噜噜的喷薄而出。
猪儿没有多少的呻吟和挣扎,就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等一块块殷虹的血豆腐成型出锅之后,杀猪饭就开场了。
大别山特色的一锅炖换成了天字号的大铁锅,猪肉猪血、萝卜青菜、粉丝豆皮,在农家巧妇们精湛的厨艺下天然糅合,鲜辣的浓香弥漫了整个庄院。
还有满桌的腊鹅、熏肉、咸鸡、咸鱼,各色的菜肴比过大年还要丰盛。
村庄外行走的路人,也会笑着嘀咕谁家又杀猪了。
如果是熟识的过客,还会循香前来,打打牙祭。
主人家当然会敞开了胸怀热情招待,让他们吃好喝好。
几十年来受委屈的肚皮,终于在改革的春风里得到了解放。
大块吃肉、小盅喝酒,各家轮流做东,酒足饭饱之后再去赶场乡村大戏。
这小日子过的,解放前万恶的地主老财家奢靡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民间调查发现,“包产到户”给中国乡村带来的巨大变化,农民幸福感、获得感最强的年代,应该是在80年代初期的两三年里。
后来随着商业化的兴起,物质和精神层面的诱惑越来越多,乡村亲朋邻里之间的贫富分化日益加剧,这种翻身解放的幸福和喜悦感也就慢慢的淡漠下去了。
昔日热火朝天的杀猪饭也由最初全村老少的共同狂欢,变成了家族内的聚会,再到后来的悄无声息。
古道热肠的乡风早已远去,市场化的时代找个邻居割稻割麦都要付工钱。
即使是在僻远的乡村,人们也在攀比谁家在城里买房了、谁家子女开回的车子高档、谁家的儿子当老板了。
那些十年寒窗考上大学的学子们,回到故乡也不再有昔日的荣耀了。
很多时候都会灰溜溜的,大有混得不好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厚道不再是一种美德,成了勺子孬子的代名词。
市侩、匪气也不再是一种道德上的污点,而是乡村成功人士的身份标签。
人们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似乎忘却了一些最本真的东西。
这或许是整个社会在追求物质丰富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吧。
也就是经济学上著名的“边际效益递减规律”,社会学家又把这种现象定义为“幸福度递减规律”。
物质和财富从贫乏到富足的过程,给人所带来的幸福感是递减的。
到达临界点的时候,甚至会变成一种恶和负担。
当然这个临界点因人而异,对于虔诚的僧者来说,粗茶淡饭足矣。
他们视物质上的幸福为恶,追求的是无相无我的大自在。
而对于首富们来说,一个亿只是个小目标。
芸芸众生中的大多凡人,物质给予我们的幸福,往往不是取决于它们的效用,而是来自于外界的参照物们。
他人拥有什么、拥有多少。
大家都穷的时候,吃饱肚子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周围的人们都比自己富裕,住着豪宅大屋也是痛苦万分。
所以有哲人说过,人类痛苦的根源,是把幸福等同于物质。
所有关于幸福的悖论,都是无穷无尽的物欲深渊所酿出的苦酒。
小年送完灶神,王世川、卫兰夫妇就开始准备回老庄子过年的事情了。
在江淮农村的乡俗中,老辈人居住的村庄是整个家族的香火所在,关系着全家老小的福祉和运道。
逢年过节的时候,除非父母高堂忙不动了,很少有老辈人去晚辈家的,都是分散各地的儿女孙辈回老庄子过年。
今年的新春佳节,对于大别山腹地的晏冲王家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成子老爹王元初“右派”摘帽,压在整个家族头上的阶级枷锁终于去掉了。
那种翻身解放的自由和幸福啊,让木讷龙钟的老猪倌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差不多年轻了十岁。
脱下猪倌的烂衣衫,里里外外梳洗一番,换上中山装的外衣,再戴上老花镜,一位饱读诗书老先生的气质就回来了。
恢复公职补发工资,让原本贫寒苦楚、需要儿子们贴补才能度日的农家,一下变得富庶了起来。
寒假期间姑姑王世英来王家大庄,就带了奶奶的捎话。
今年回老庄子过年,啥都不要买了,人回去就好。
奶奶还特意嘱咐,回去多住几天,这边水火门窗要安顿好。
可两户人家一大堆的鸡鸭牲口需要照看,小家的香火也需要照顾,两地相隔十几里路,都回晏冲肯定是不行的。
王世川和大哥王世忠商量后决定,今年由大成子一家去老庄陪爹爹奶奶过春节,成子大爷家毛丫作为代表。
来年再进行替换,这样两边就都照顾上了。
尽管老父亲老母亲不缺啥了,但儿女的孝心还是要敬的,送给奶奶家过年的礼物,装满了整个架子车。
半扇猪肉,两竹筐内山运回的木炭,还有卫庄姥姥家送给的粉丝山货等等。
老庄子的年味比家里隆重多了,推开老屋的院门,满场院喜庆的红对联迎面而来。
老爹王元初身为地方上唯一的老先生,给四周乡邻们写写春联,也是则无旁贷的事情。
往年写的是酸楚和卑微,今年却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笔墨纸张都不要乡邻们备了。
小年之后,王老先生就在自家的院子里裁纸研墨,把所有的感恩和幸福,都写在了一张张喜庆的红纸对联上。
做“老四类”的这些年里,乡亲们善待他。
无以为报,就用这些满含祝福的春联略表寸心吧。
老屋的房间早已收拾的喜庆敞亮,满面春风的奶奶抱起幺孙旺孩亲了又亲,大成子、毛丫已经顾不过来了,一个劲的催促着他俩品吃各种刚买的零食。恨不能把所有的慈爱,都在这一刻倾注到每个儿孙的身上。
刚刚安顿好,姑姑王世英就抓“壮丁”来了,把裁纸的活分派给了毛丫堂姐,研墨牵纸的差事交给了大成子。
祖孙三代文化人第一次共事,旁边观战的王世川看的心潮起伏,一边给来取春联的乡邻亲朋们倒茶递烟,还时不时的躲进屋里,拭去满脸的泪水。
幸福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大成子第一次发现初中生的姑姑原来是如此美丽。
原本白发苍苍满面愁苦的奶奶,也完全改变了模样。
手脚麻利了,思维清楚了,满脸满眼都是慈祥大气的光彩。
一大家人的午饭,她根本不要媳妇卫兰插手,半个时辰的功夫全部收拾妥当。
年过半百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第二个春天,儿孙绕膝的奶奶除了感恩,已经再无遗憾了。
写春联的差事一干就是三天,大成子和堂姐毛丫简直无聊死了,很是后悔来老庄子过年。
在王家大庄这个时候,正是他俩和刚子、狗蛋、栓子这些娃们大闹天宫、肆意挥洒的时候。
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所有乡邻们的春联终于全都写完了。
王元初老先生郑重的亲自裁纸,沉思良久后才儿孙们的注视下缓缓落笔,一气呵成写下了老屋正门的楹联。
上联为:春风化雨,下联是:家国同庆。
横批为: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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