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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红石湾茶厂的主体建筑顺利完工。
王元初校长亲自主持了“上梁大吉”的祝词仪式,抛梁的师傅们把象征喜庆吉祥的糖果和花生洒向了地面,引来了众人的哄抢,现场一片的欢乐和嘈杂。
古语有云上梁犹如人之加冠,新居上梁在皖西农村历来都是很隆重的乡俗。
再贫寒的主家,也会称上几斤水果糖,准备些染成红色的花生花馍之类,与左邻右舍、盖房的匠人们一起庆贺,图个大吉大利。
庄子上的娃们这时候最开心了,钻进人群堆里,不顾满地的土灰和头上燃放的爆竹,玩命的争抢。
如果能抢回三两颗糖果,便如中了头彩一般。
也不介意和同伴分享,一颗水果糖咬成三瓣或四瓣,能够分到的小娃快活的过年一样。
没有抢到又没能从同伴那儿分享口水糖的怂娃,就只有咽口水、干瞪眼的份了。
这年的芒种前后,茶厂的所有建筑和配套都全部完工了。
挂上大队支书老车同志刚刚从公社领回的营业执照,白底黑字的松木牌匾在立在门前,王世川感觉还在梦游,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资产,人也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前前后后一个来月的时间,不仅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背了一屁股的债务。
公社信用社两千元的贷款是老父亲出面帮他担保的,还有鲜花坪窑厂三万片屋瓦也是赊欠来的,约好今冬还清。
原本的预算就是个制茶小作坊,所有的投资至多五千以内。
没想到真正动手后场面越搞越大,最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需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
退一步先前所有的投资都会打水漂,王世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就像是一场大梦,梦醒时分好事已然成形了。
一排石墙黑瓦的厂房,在青山绿水掩映的阳光下灼灼生辉,俨然成了这片库区最排场的豪宅。
几十年后,红石湾已被开发成四a级景区了,这座石头房子还在那儿。
不过不再是茶厂,变成了让游客体验传统制茶工艺流程的一方窗口,成了当地茶谷文化展示中的一个重要单元。
炒茶车间石板铺地,敞亮开阔。
一排炒茶的石灶已经砌好,采茶的旺季可供十位师傅同时杀青。
先前订做的各种茶器也已运回,四散堆积在各个角落里,散发着浓郁的竹香。
库房、伙房、工人宿舍都有安排,外边的场院青石铺地竹片为篱,连平时凉茶、晒茶的石台都垒砌好了。
结算完工钱,师傅们都欢天喜地的离去了,偌大的场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现在政策好啦!要是放前些年,你一个农家后生怎能做成这样的大事!哈哈哈!”
老孙师徒和小车老师拉着板车,正从小学那边往茶厂运送东西,已经来回好几趟了。
这个采茶季的全部收获,十五桶新茶,还有老孙头全套的吃饭家伙,大大小小制茶的工具。
孙师傅接过王世川递上的纸烟,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哈哈笑道。
“我的头都大了!欠这么多的债今年要是还不上,卫兰非跟我打离婚!”
王世川苦笑着熄灭了火柴,一个月时间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相信我,这茶叶的生意才刚刚开头,好日子还在后面唻!有你挣钱花不完的时候!哈哈哈!”
说完,孙师傅又开怀的乐呵了起来。
王世川的茶厂开张,最高兴的就数这位民国年间的老茶师了。
“那就借你的吉言啦孙师傅!王老板钱花不完的那天可不能忘了大伙!嘻嘻!”
小车老师插话道,一边和王世川合力把白铁茶叶桶抬进了房间。
“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你是账房先生,到时怎么分账你说了算!”
王世川苦中作乐的打着哈哈,这段日子小车老师和自家侄子王家军眉来眼去暗生情愫,他都看在了眼里,已准备等茶厂的事情结束,就亲自出面去玉成这桩好事。
“那还不乱套了!你这个东家就白忙活咯!哈哈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欢声笑语中最后一板车的家什,也全部卸完了。
今天是星期天,王元初和老吴、老张两位老师都一早赶了过来,正陪着老车支书一间屋一间屋的参观,摩挲着每一件茶器。
透着古老气息的制茶工具、厚实敞亮的石头厂房,令人耳目一新,也产生了更多的期待。
“这些师傅的手艺不错,工钱也公道,暑期小学盖校舍就找他们了!”
所有的门窗都是王老先生的作品,还在散发着松木和桐油的清香。
王元初拍着板门习惯性的寻找瑕疵,一边对老车支书道。
“回头我来跟老谢说,叫他暑天两个月别接活了。王兄弟,恭喜你的茶厂开张啊!有啥困难需要我们大队帮解决的你尽管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老车支书接过王世川递上的卷烟,真诚的恭贺他。
“就一小作坊有啥好庆祝的,我现在最头痛这一屁股的债啥时能还完!将来肯定有麻烦大队的时候,老书记你可、可不能推辞啊!”
王世川以前见到大队支书这个阶层的干部都会两股战战,如今虽然和老车支书已经混得很熟了,说起话来还是有些结巴。
“校办茶厂的事就是我们大队的事!对社员有利,对学校有利,现在国家又鼓励个体户,政策政府这一块你就放心吧!我们大别山的绿茶早就名声在外了,我年轻时候在四川当兵,那边的公家人都知道六安州瓜片!”
老车支书给王世川打气,说的都是真心话,改革的春风能不能吹到红石湾这个山旮旯,就靠这茶厂的发展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能不要过多久,就会有山外的客商上门收茶,你就等着数票子吧!”
不苟言笑的老吴也拍着王世川的肩膀鼓励道,劝他不要太担心债务的事情。
“世川,这笔投资值啊!退一万步讲,就算将来茶厂办砸了,这栋大瓦房在山外的岗上盖得多少钱啊!我两个孙儿长大后结婚的房子都有了,你还怕那几千块钱的外债?”
王元初最理解儿子,知道他在强颜欢笑,也知道几千元的债务对于初涉商途的王世川来说,确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那我也在这儿表个态,只要王兄弟愿意来这山旮旯安家落户,明天我就去趟公社,保管你们全家一个星期内就能变成我们红石湾人!”
老车支书拍着胸脯给王世川做保证,商品粮公家人的户口没法弄,这穷的没人来的山旮旯,落户不是问题,他这个大队支书还是能做主的。
“车叔你说话可得算数,万一将来茶叶生意做不下去,我就把全家人的户口都迁到内山来,你们大队可要收留我!”
父亲和老车支书的一席话令王世川轻松了不少,他两眼放光的看着老车书记,似乎要他做出官方正式的承诺。
“这块地以后就是你家的宅基地了!明天大队就出个盖章的文书给你!不过在你家迁来之前,我们还是租赁关系!”
老车慷慨的大手一挥,这片无主的野山坡就成了王世川一家新的庄院。
两年后因为茶叶生意发展的需要,他真把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红石湾大队。
在王家成小学毕业这一年,因为在城郊买地盖房了,全家又从红石湾迁到了陆安州的城关镇,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但在王家成的记忆里,他生命中的老家永远只有一个地方,油坊生产队的王大庄子,那片盛产山芋的红土岗上。
“世川!今天这乔迁喜酒还让不让喝啊?我可是连随礼都带来啦!”
老张不耐烦大伙的闲扯,高声的问王世川。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只血淋淋的野鸡野兔,也是这位打猎高手前几天的战利品。
“肯定喝!今个我们敞开了喝!十斤烧酒够不够?哈哈哈!”
这段日子又是采茶季,又是茶厂的施工,多亏了在场各位的鼎力相助。
王世川一直想请大伙搓一顿,今天人都到齐了,正好是个机会。
那个时候不管是乡下还是集体单位,自己动手聚餐打平货,是人人都乐于参加的一件快事。
有点像今天的聚餐aa制,乔迁喜酒只是其中的一个由头。
所以张老师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包括老车支书在内。
大伙很快分头行动了起来,小车老师去附近的农家购买鸡鸭,老吴骑车去三十里外的供销社沽取烧酒,老张负责给野鸡野兔去皮去毛、去除内脏,老校长王元初掌勺烹饪。
王世川有自知之明,他做的饭菜难以下咽,就只能坐在灶膛下面添柴加火了。
中午时分佳肴出锅,三大脸盆鸡鸭鱼肉端上了临时拼凑的餐桌。
大伙也没有客套,围席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四周的空气里都弥散着酒肉的香味。
引来了附近农家的黄狗和黑猫,在饭桌下面可劲的啃着骨头,还不时因为一块肥肉分配不均而在桌下撕咬了起来。
老孙头抬起一脚,黄狗连声哀嚎着奔出的桌肚,但很快又禁不住肉骨的诱惑,摇头摆尾的跑了回来。
“世川,场院这么大,你该养条狗了。”
王元初举杯敬孙师傅,一边叮嘱着儿子。
“二大,我家的黑狗下崽了,明儿给你带两条过来!”
小车老师正在给老吴盛饭,回头明媚的笑道。
“文儿,你先前不是叫王兄弟二哥嘛,怎么改口啦?”
老车支书已经有点微醺了,很是好奇的问女儿。
“随军子喊啦!再说你老是王兄弟王兄弟的称呼,我再喊二哥不是乱了辈分嘛!嘿嘿!”
小车老师嘿嘿笑着把饭碗递给了老吴,有点不好意思的坐回了原来的位子。
“是这个理,呵呵。”老车支书和吴老师对饮了一杯自言道。
这段日子军子和小车老师之间的两情相悦,大伙早就看出来了,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蒙在了鼓里。
“世川兄弟,我家孩子马上就初中毕业了,你看可能让他进咱这茶厂锻炼锻炼?”
酒过三巡之后,老张举杯敬王世川,希望给自家娃在茶厂某个职业。
“这个肯怕不行,除了每年采茶季节,平时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小车老师负责记账收付,王厂长主管销售,我一个老家伙看看场子,给收进的茶叶拉拉老火就足够了!我自家的这两徒弟都不收!”
孙师傅抢在王世川的前头拒绝了张老师的请求,也算是给东家解围了。
“张老师,等以后我们厂子扩大了,生产和销售需要人手,我会第一个把侄子招进来!”
王世川很是感激老茶师的机灵,多招一个工人就要多付一份工钱,这个成本目前他还负担不起。
“就是随便问问,准备让我家小子去参军!世川,孙师傅!喝酒喝酒!”
老张端起酒杯,大度的邀二人共饮,王世川的苦衷他又何尝不知道啊!
“你们这儿收茶叶吧?”
当天下午,红石湾茶厂开门营业的第一单生意就上门来了。
一位中年妇女背着一个竹编的茶桶,满脸疑惑的走进了场院,身后还跟了一个怯生生的女娃。
“收收!敞开了收购!一年四季都收!大姐你这是新茶吧?”
王世川忙不迭的起身让座,孙师傅和小车老师已经准备好验货和过秤了。
“都是今春的茶叶,香头都还在!”女客道,对自家茶叶的品质很有信心。
“你娘俩哪个村的?”
“山南赵冲的。”
“那可不近,快三十里地了,那片山坳出好茶!”
“我们娘俩腿都跑断了,老师傅你这收购价可要公道!”
“肯定比供销社的收购价公道!麻烦小大姐回去帮我们多宣传宣传!”
孙师傅验收完毕,满意的把茶叶放回了茶筒,一边和女客拉起了家常。
小车老师过秤付款,这对母女收好钞票,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二大,赵冲人都到我们这边来卖茶,看来咱这茶厂要出名了!”
望着卖茶母女远去的身影,小车老师开心道。
“这货源咱是不愁了,怎么卖出去,怎么卖出个好价钱,让人头大啊!万一没有销路我可就砸蛋啦!”
成本、市场、风险、还有自身的承受能力先前都没有权衡好,就铺排了这么大的场面,王世川满面愁容的拍着脑袋,心里有点后悔了。
“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等着瞧吧,有咱这小茶行忙不过来的那一天!”
孙师傅支了一盆栗炭,正在给刚收的绿茶拉火。亲身经历过民国年间麻埠街茶市的繁华气象,老茶师的眼界比王世川长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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