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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末的一个黄昏,刘师傅的机动船在红石湾码头缓缓靠岸。
王世川扶着晕船的卫兰,颤颤巍巍的来到了岸上。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侄子家军,大成子、毛丫头这两小娃。
马上就要开学了,再不送大成子来老爹的学校,这个小土匪在家里就要大闹天宫了。
“我的亲娘哎,晕死我了。红石湾怎么藏这深山老林里来啦!”
卫兰蹲在地上连声叫苦,一边干咳着吐着酸水。
过去两个月里,这个女人可是红石湾茶厂的大功臣。
自家产的新茶全部卖光不说,如今茶厂每天的收购量,都快赶不上她销售的速度了。
卫兰一直想看看自家的茶厂是啥模样,今天送大儿过来念书,正好一起随行。
没想到一闻着烧柴油的烟味,看一眼船舷两边荡漾的水波,整个人都晕的不行了。
“不让你亲身感受感受,还以为我每次进山都是享福来了呢!”
王世川嘲笑媳妇道,一边怜爱的帮她拍打着后背。
“二婶,别人嫌弃这旮旯你可不能啊!红石湾要不是在这山旮旯里,怎能出产这么好的绿茶?茶叶又怎会卖的这么便宜?这片深山老林如今都成你家的聚宝盆摇钱树啦!”
军子把船舱里的自行车、竹筐、茶桶之类一件件的搬上岸边,一边开心的嚷嚷着。
“照军子这么说还真是这个理唻!这趟来搞忘了,世川,你再来红石湾,一定记得多带些香火过来,四方都要拜拜!敬奉给这边的土地爷、茶神爷!”
听了军子的话语,卫兰顿时来了精神,也不再晕眩了,欢笑着叮嘱丈夫不要忘了供奉这边的四方神灵,祈求上苍的保佑。
“你这婆娘就是劳碌命,听到有钱赚啥毛病都没有了!”
“谁叫我命苦!嫁了你这个穷鬼!”
夫妻俩又相互笑骂了一番,那种到达彼岸苦尽甘来的幸福感,令人顿感轻松,一路走来的所有辛苦和疲惫都转瞬间烟消云散了。
大成子和毛丫跟着大人们跋山涉水,就像两个打开的话匣子一样,叽叽喳喳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尤其是毛丫头,从未来过内山,所以途中所遇的一草一木,都觉得新奇。
那山好高啊!水好深啊!天上的老鹰好大啊!
山里面有毛猴子吧?这些树上结的都是毛栗子吧?这船沉了怎么办啊?这水库里有水鬼吧?等等。
小姐弟俩一问一答,或者自问自答,或者答非所问,一路欢天喜地的来到了红石湾。
“姐快看!五星红旗!老爹的学校到啦!”
刚刚上岸,大成子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狂喜的呼喊了起来。
群山之巅晚霞漫天,红石湾小学的操场上,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
大成子拉着堂姐的手,向着学堂所在的那片山坡狂奔而去。
长满映山红的山道上,先前到来的奶奶已经牵着幺孙旺孩,前来迎接他们了。
在奶奶身边待了几个月的缘故,父母的到来小旺孩已经无所谓,妈妈抱他亲他这个小家伙都有些不愿意了。
“这小狗屎孩!亲娘老子都不认啦!”卫兰又在小儿的脸上使劲亲了几口,才舍得放他下来。
“卫兰,你一个暑天怎瘦成这样?又黑又瘦,整个人我都快认不出啦!”
和孙儿孙女亲热完后,成子奶奶拉着二儿媳的手,给她掸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心疼的唠叨着。
“城里的马路沿上一天到晚热得像蒸笼!不过往后就好了,秋天来了,不冷不热的一天到晚坐那儿正好补补膘!”
“一家一个人劳累就够啦,哪要你个妇道人家撑门头!听娘的话别出门了,在家里多养几头猪比啥都强!”
“卖茶的生意就得我们女人家去做,也不怎么辛苦,奶奶你就别担心了!”
一大家子在这异乡的黄昏相聚,也是分外的亲热。
没有过来的亲人们,老太太都一个个询问了一遍。
老大两口子怎么没来?二孙子家兵的亲事讲得怎么样了?女儿英子在二哥世川家住的可习惯?高中开学后谁送她去学校等等。
老辈人的爱似乎无穷无尽,无论膝下有多少儿女孙辈,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浓浓的亲情。
没有偏袒也没有多少物质上的给予,一句发自心底最真切的关心话就已经足够了。
还没开学,也没有住校的老师,整个校园里空荡荡的。
所有新装的门窗,王元初这几天都全部漆刷了一遍,刚刚晾干没多久,四下里还弥散着刺鼻的桐油味。
成子像撒欢的小狗一样,拉着堂姐毛丫参观了每一个房间,又在操场上老驴拉磨一般狂跑了几圈,最后重重的摔进了沙池里才算尽兴。
“我太爱这里啦!”他对着天空呐喊道。
“现在快活,有你认怂的时候!不好好念书在学堂淘气,你老爹打人的手段,比那个黄老师还要厉害!”
看着儿子如此兴奋,王世川嘿嘿笑道,适时提醒大成子不要忘了自己的主业。
毛丫已经有了少女的矜持,听了二叔的警告也不禁跺脚大笑了起来。
她在学习上是从来都不要家长和老师操心的,老爹将来的惩罚只会针对这个小堂弟。
自家孙儿学习上的油盐不进,他老人家还没见识过呢!
大成子这才孬哄哄的从沙池里站了起来,满头满脸的细沙,灰溜溜的跟着堂哥军子,去水库边上洗澡去了。
自从红石湾茶厂开张以来,老茶师孙师傅和卫兰还是第一次见面。
提着卫兰送给的五斤烧酒,一口一个女东家叫着,卫兰都有些端不住了。
“孙师傅,你和我爸都是同年人了,千万别这样喊我,就叫我卫兰吧。我就是一个贩茶的庄户人,那担得起这样的称呼!”
卫兰满脸羞红的摆手笑道,这个做事风风火火的女能人,平时却最怕别人当着面夸奖她。
“卫兰闺女,你担得起这个称呼。世川没你这个贤内助,我们的绿茶肯定不会卖得这么顺畅!”
孙师傅接过王世川递给的纸烟,继续称赞世川家的。
“孙师傅说的没错,没有你这个好老婆,我王世川啥都不是。你看咱家这房子排场吧?”
王世川接茬讨好卫兰,向她炫耀自己过去半年来挣下的家当。
而卫兰也和丈夫一样,所有的心思早已不在茶叶上了。
眼前这座背山面水、石墙黑瓦的大房子,还有这么平整开阔的大场院,她真是太喜欢了。
虽然无数次梦想着未来的家园是啥模样,但从未想过有这么的气派。
临来前丈夫说送一份礼物给自己,眼前的这份礼物真是太贵重了,让她家底抖尽再瘦上二十斤都是值得的。
“世川,将来不会再来运动了吧?”
参观完整个茶厂,手心出冷汗的狂喜之后,卫兰开口问丈夫的第一句话尽是这样。
只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才能知道这句话里的分量。
“不会了,肥西那边很多人家都盖两层洋楼了!再说我这是校办茶厂,没事的!”
王世川轻松的答道,其实他的心里也凉飕飕的。
“卫兰闺女,你娘家是哪方人?听你讲话口音,和世川不是一个地方。”
孙师傅关切的问卫兰,也打破了原本紧张的气氛。
“我娘家大青山那边的,大青山卫庄,呵呵。我们那的口音重,喜欢把吃饭说成切饭。”
卫兰走出了炒茶操作间,一边开心的答道,她也完全释然了。
如今国家的政策是鼓励老百姓致富,广播一天到晚在宣传致富能手、致富光荣,任何时候跟着政策走都是对的&nbp;。
“怪不得这么耳熟,西河口那边的。”孙师傅叹道。
“孙师傅你去过大青山?”
卫兰好奇的问,如今西河口与红石湾之间翻山越岭足足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她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位佝偻的老人走出过大山。
“去过,年轻那会每年放排都会经过你娘家门口,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唻!”
孙师傅光脊梁赤着双脚,满身褶皱和古铜色的肌肤,比先前又苍老的许多。
“那时候山下还没有水库,流淌着一条西沙河。西沙河的源头在红石湾,汇入淠河的出口就在大青山那边。东家每年让我们送茶去陆安州,都会从你家的门前经过。闺女,咱爷俩的缘分不浅啊,又走到制茶卖茶的老道上来了,呵呵。”
说完,孙师傅一手叉腰一手弹着烟灰,静静俯望着夕阳下的库区,仿佛在聆听万顷烟波下面西沙河那早已远去的涛声。
“过去的往事越想越伤神,卫兰,你不是说有事情要向孙师傅请教吗?天都快黑了,奶奶那边在等我们吃饭呢,我们边走边谈!”
王世川已经把孙师傅的汗褂和布鞋取了出来,随手锁上了茶厂的大门,三人沿着崎岖的山道向着学校方向缓缓走去。
“哦,师傅,很多买茶的外地人都讲我们茶叶的包装太次了,和一般的老粗茶放一块分不清孬好。他们买茶回去大多是送人的,我们这茶售价不便宜,在包装上却看不出档次,因为这我至少丢掉了一小半的生意。”
卫兰回过神来,郑重的问孙师傅。
一位是炒茶大师,一位是卖茶能手,他俩的话题终于转到正道上来了。
“这是个难题啊,我们红石湾瓜片在所有的大别山绿茶当中,向来都是极品,过去只有一些达官贵人家才能买得起。如今卖茶的路子不一样了,怎么把我们茶叶的品质让外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这个我看还得走堂口招牌的老路子。”
孙师傅拍拍脑袋思索了一番才缓缓道,商品如何包装如何广告宣传,他早已有了这方面的意识,也是从解放前的茶行东家那里学过来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王世川也急切道。
长途汽车站门口,他亲眼看到很多买家品饮过卫兰现泡的茶水后都说是好茶,可看看纸袋包装后都是直摇头,丢下一句“买回去不好送人”的托辞就没下文了,一单生意也白白丢掉。
“要不我们把红石湾瓜片的招牌印到纸袋上!在三里街时何大爷他们这样的老主顾,都是冲着红石湾的招牌来的!”
卫兰聪慧机灵一点就透,欣喜的大声道,而这时的王世川还是云里雾里一脑袋的浆糊呢。
“是个好法子,不过外地人不知道红石湾是啥地方,但都知道六安瓜片是中国的十大名茶,就打六安瓜片茶的招牌吧。”
老茶师画龙点睛一锤定音,卫兰、王世川夫妇的一桩心病也总算有了解药。
那个时候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好像都没有原产地地理标识和商标方面的保护意识。
皖西大别山区一带出产的所有绿茶,不管是内山茶外山茶,卖家们打得都是“六安瓜片”的金字招牌。
其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卫兰、王世川夫妇和他们的制茶师傅老孙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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