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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岁月度日如年,幸福的时光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来到了1981年的春天。
惊蛰刚过,老孙师傅就招来了十多位年轻的徒弟,手把手的教授他们杀青炒茶。
年前订好的几千斤栗炭早已运回,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库房的边上。
从鲜花坪请来的三位篾匠,正在不分昼夜的编制着团簸、烘篓之类的茶具。
孙师傅还特地嘱咐王世川,赶早在城里预定了几十个白铁茶桶,能装下两百斤茶叶的那种。
“孙师傅,你估摸一下,今年这个茶季我们大概能收多少斤新茶?”
王世川如今虽然兵强马壮,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但见孙师傅如此兴师动众,还是心虚的向他请教道。
照着这样的安排,今年收上来的新茶至少是一万斤朝上。
去年他和卫兰两个人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县城和省城茶摊加起来的销售量,也不过四千来斤。
今年多营业三个月,全年能卖出去五千斤绿茶就不错了。
一万斤的销量,远远超出了王世川的预期。就算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没有办法完成这样的目标。
“至少也有万把斤吧,如果鲜花坪、柳冲、石关那边的山民送茶草过来,就没有根了,两万斤也有可能。”
孙师傅接过王世川递上的卷烟信心满满的笑道,他以为王世川嫌量少了。
“不能收那么多!卖不掉砸手里我就完蛋了!孙师傅,我们就按照五千斤的新茶来做,量不够平时再收购些毛茶(半成品茶)来补充!”
王世川连连的摆手苦笑道,他其实还没有摆脱稍富即安的小农思维,一年赚个万儿八千就已经很满足了。新茶收购多了,能不能卖出去尚且难说,钱赚的太多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小王,开门做生意哪有怕钱砸手的,呵呵。就像《沙家浜》里唱的那样,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依我看茶货越多越好,怎么销售事在人为。你们夫妻原来也就是个从没做过茶叶生意的庄稼人,谁能想到大半年的时间,你俩能把茶摊摆到了省城?还能卖出去五千斤熟茶,过去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孙师傅见王世川有畏难情绪,端起石台上茶碗抿了一口,有点不屑的安慰他道。
走过新旧两个社会的老茶师了,他的潜意识似乎隐隐感知到,当前的茶市还是卖方市场,销售不是问题。如何收购更多的茶草、炒出更多的好茶,才是头等的大事。
“我也想生意越大越好,可就是没有本钱啊!这个茶季我能动用的所有资金超不过五千块,卫兰不想再借钱做买卖了。”
王世川挠了挠脑袋尴尬的笑道,他说的也是实情。
临来红石湾前卫兰给他画了条红线,就按照五千斤的新茶来收,不能再多了。
小小粑粑吃甜些,自家在外边发财了还去周转亲戚朋友的辛苦钱,好说不好听。借信用社的利息钱、民间的高利贷就更不合算了。
“这个好办,收茶草的时候跟社员们说,先付一半货款,余下的一半等年中或者年底一次性结清。真是没有钱了,也可先挂账等新茶脱手后再付款。收购茶草的价格只要提高两成,你就不要准备收茶草的钱了,国营茶厂的公家人都会过来抢着赊给你,呵呵。”
老茶师继续给王世川出谋划策道,红石湾的瓜片绿茶除去各种开销到底有多大的利水,他比谁都清楚。
茶草收购价提高两成,不会伤筋动骨,却能缓解王世川资金上的燃眉之急,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师傅,姜还是老的辣啊。照你这么一说,收购茶草的钱款就不是个事了!好吧,敞开了收购茶草,来多少我们收多少!”
王世川进屋取来热水瓶,给孙师傅续上茶水,老茶师的一番点拨令他茅塞顿开,不由欢笑了起来。
“我一辈子吃的就是这大茶饭,看过的人事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呵呵。但凡和茶叶有关的难心事你尽管问我,肯定能给你谋划个一二三来。”
关于茶道,老孙头自信满满,王世川的这个师傅真是请对人了。
“师傅,从今年起不给你开工钱了,给你拿一成的分红。底下几个小徒弟如何分配,也由你来决定。”
王世川越来越感到离不开孙师傅了,不管是制茶还是卖茶,这位老茶师都是他的贵人,也是红石湾茶厂不可或缺的资源。这样不可替代的稀缺人才如果不真心对待下上血本,早晚会被别家茶厂挖走。
王世川于是现学现卖,用包产到户责任制的老办法来笼络孙师傅。
从此大家的利益捆绑在一块,将来收茶制茶无需任何督促,老茶师也自会尽心竭力以厂为家了。
“那就谢过东家啦,我再给你谋划一条,呵呵。卖茶这块你根本就不要担心,解放前,下面麻埠街的各家茶行,遇到好年景根本就不要出门卖茶,外省的茶贩子会驮着成麻袋的现大洋上门收购。我感觉这样的好年景就快回来了,你等着瞧吧。”
孙师傅预言家一般缓缓的言道,对于王世川分红的提议他没有客气就接受了。
这红石湾茶厂,王世川是东家,小车老师充其量就是账房先生,他才是真正的大掌柜,值这个身价。
“那可就太好啦!卖茶我是认怂了,呵呵,人困得像个劳改犯,哪儿都不能去,有时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王世川长叹了一声,他是个跑江湖的性子,一天到晚围着茶摊寸步不离,确实让他吃尽了苦头。
“肯定会有这一天的,早则今年迟则明年,这样的行情就会到来!你到各家各户去看看,山外农家的饭桌上每天有了荤腥,这茶叶的好年景也就到了。这是一个比天还大的市场,天下有多少农民就会需要多少斤茶叶。你算算,我们每年要出产多少斤绿茶才够卖?”
小徒弟们已经做好了午饭,一个个端着饭碗嘻嘻哈哈的围在石台周围,或坐或站,听着王世川和他们的是师傅谈茶论道。
老茶师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烟灰,接过徒弟递上的碗筷转头郑重的问王世川。
“照你这么掰扯,我们茶厂就算一年出产一万斤绿茶,还不够一个公社的量。我的亲大爷!将来年产十万斤茶叶还不够卖了!哪有那么多的茶树啊?”
王世川真是被震撼了,叉着腰愣愣的看着孙师傅,还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前景。
“是这个理,呵呵。”
孙师傅夹了一块熏肉塞进没有几颗板牙的嘴里,使劲咀嚼了起来,也不再和王世川多啰嗦了。
王世川跟这帮小兄弟们又散扯了一通,给他们鼓鼓干劲,更是散尽了兜中的卷烟,才离开茶厂回到了红石湾小学。
这趟是和卫兰一起过来的,她想两个小儿了。
所以今天的午饭,也是全家人两个月来的第一次聚餐,他是不能够缺席的。
下午,老车书记、红石湾大队班子的其他成员、还有辖区四个小队的生产队长,一起来见王世川。
他们带来了老沙河公社颁发给王世川的奖状,还在茶厂的门口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大伙欢声笑语的恭喜王世川,向他讨要喜酒喝。
那个时候这种来自政府的奖励,对于一个农家来说还是无上光荣的事情。
去年参加完县里“万元户”表彰大会后,王世川已经请油坊生产队的老少爷们搓过了一顿。
如今茶厂所在地的父母官们前来恭贺他,奖励他这位带头致富的典型,就更应该在一起喝杯水酒了。
正好是星期天,红石湾小学的几位老师很快忙活了起来。
卫兰婆媳二人主厨,小车老师和老吴骑车外出采办酒肉,张老师和王元初扛起鱼竿去了水库,准备为晚间的聚餐增加一锅鲜鱼汤。
“老先生,今天我们过来可不是来打秋风的!几个小队队长和世川兄弟有事情要商量!”
眼见众人的到来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老车书记接过王元初递上的卷烟,很感抱歉的对他笑道。
“老车你这话就见外了,难得大伙看得起我家世川,没事就不能过来坐坐?不耽误你们谈正事了,老头我钓鱼去咯!”
王元初乐呵呵的肩扛钓竿,手提马扎,跟在老张的身后去了山下。
自从儿子的生意上了正道,老先生就不再掺和茶厂的任何事了。
大伙从教室里搬出两张课桌几条长凳,卫兰给每人沏上一碗初春的新茶,红石湾小学的操场上,一个非正式的会场就安置好了。
“王厂长,孙师傅,客气话我就不说了。今天我们过来,是受了大队社员们的委托,有几个诉求要向你们茶厂传达一下。”
众人坐定后,老车清了清喉咙示意大伙安静下来,郑重的看着王世川道。
“没有各位领导和大队社员们的支持,我们红石湾茶厂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对我王世川有啥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能够办到的没有二话,超出能力范围的我们可以协商。”
和老车支书交往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见过他如此严肃,王世川心里不由发毛了起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是这样的,我们红石湾大队这片除了原来的国营林场外,所有的林木和毛竹园现在都已分配到户了,和你们岗上的责任田到户一个道理,呵呵。”
车书记满头冒汗表情有点尴尬,停下来喝了口热茶继续道。
“我们几个班子成员商量了一下,感觉红石湾茶厂今春不能再雇人采茶了。雇人采茶难免会采到别人家的地头上,这样容易引起群众纠纷,到时候我们大队也不好协调。另外说实话,我们这深山老林的人家,没有你们岗上的农田,也没办法出门务工,就靠着这么一点山茶山货。去年你们厂子开门收茶,社员们高兴啊,户均增收差不多有二百来元。所以希望兄弟能卖我个老脸,让点小利给我们社员。每家多收多卖个百十斤茶草,你这亏空也就补回来了。”
王世川眼看就要成为自己的叔亲家了,老车支书觉得有点得罪人,代表本大队的全体社员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还是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全都抖索了出来。
而王世川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和孙师傅相互释然的笑了起来。
“老车,我和王厂长还有小车老师早就合计了,今年我们茶厂的目标是两万斤新茶。大伙算算,至少需要七万斤茶草。一个采茶季就那么几天,雇人采茶肯定是不行了。还要麻烦各位回去跟社员们宣传宣传,王厂长今年敞开了收购茶草、毛茶,有多少收多少!”
孙师傅抢在王世川的前面,把茶厂今年的计划和盘托出,以打消众人的担心。
“那我们就是多虑啦,哈哈哈!世川兄弟,今晚老哥我要好好和你喝一盅!”
听了孙师傅的介绍,老车支书没有了顾虑,心情也大好了起来。
“烧酒肯定能管够,呵呵。另外我们今年的茶草涨价了了,清明前后每三斤茶草涨一块钱,谷雨前后的茶草每三斤涨五毛。”
红石湾瓜片绿茶在省城的茶市上,每斤最高能卖到二十多块。
不光是为了延迟付款的考虑,王世川也觉得再按照去年三斤茶草一块钱的收购价,对于红石湾大队的社员们太不公道了,于是主动给茶草的收购价提高了一倍。
“王厂长你说话可要算数啊!我家几口人一个茶季能采一千多斤茶草,以后每年就能增加几百块的收入啦!”
“王厂长,你炒这么多茶叶怎么卖出去啊?需要人手你说一声!”
“我们红石湾真要变样啦!各家的小孩上学也不再遭罪!王厂长,你和老先生是我们的大恩人!”
几个小队队长都是厚道淳朴的山民,原本很拘谨的坐在一边闷头抽烟,没有多少言语。听王世川说提高茶草的收购价,全都连声感谢了起来,帮着他出谋划策,为新茶的销路担忧,愿意出人出力。
“我就先谢过各位领导了,呵呵。还是那句话,有钱大家赚。先看看今年春茶的收成咋样,如果收的多,你们哪家在山外又有卖茶的路子,那就要多多麻烦了!”
王世川站起身来,很是谦恭的给每位递上了卷烟,说的也都是掏心窝的话。
他如今最大的心愿是有人能帮着卖茶,自己做个茶叶批发商,只管制茶送货就行了。
1981年的那个采茶季,王世川永远也忘不掉。
孙师傅和他二十多个徒弟一个茶季,尽然炒制了两万斤新茶,消耗了近十万斤的茶草。
王世川、卫兰夫妇,也因此欠下了三、四万元的债务。
望着炒茶车间里层层叠叠越堆越高的白铁茶桶,卫兰急哭了好几场,这些茶叶卖不掉该怎么办啊!
尽管和社员们有过约定,茶叶卖出后再付款。
但要真是绿茶滞销无法回款,不能按期兑付山民们的茶草钱,他们一家老少在这红石湾大队也就没法做人了。
“闺女,不要着急,今年你家就要发大财了,呵呵。”孙师傅安慰卫兰道。
“听师傅的话不会错,大不了我们多卖两年,明春不收新茶了。”
王世川虽然也着急,但他的预期还是很明确,这批茶叶肯定能卖出去,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
“那就借师傅您的吉言啦!这些茶叶年内能卖完,我多做两双新鞋孝敬您!”卫兰这才破涕为笑道。
“放心吧闺女,我就等着新鞋穿咯!”
孙师傅佝偻着腰身,比年前苍老了许多。他智者一般的自信和言语,也给了王世川夫妇莫大的鼓舞。
不久之后,这位老茶师的预言就应验了。
这年麦收之后,山外各个公社的第一批贩茶人,背着白铁茶桶陆陆续续走进了内山。
这些二道贩子大多都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者,买回去的茶叶也是散到各家各户的,年底或秋收过后再上门收钱。
所以他们和内山制茶人的交易,也是现付一半货款,另一半年底再结。
那时候的人们都重信义,这样的买卖第一趟是生意,第二趟就是可以累世交往的朋友了。
红石湾茶厂谷雨后的低档绿茶,很快就卖断了货。
王世川抱着多个朋友多条道、不赔就是赚的心态,把一些原本售价十元以上的新茶,以老粗茶、大叶茶的价格,赊给了这些远道而来的乡贤们。
使得原本运往省城零售的绿茶货源,反倒紧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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