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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下了几场小雨,天气愈发寒凉,宁昌侯府却始终没办丧事,即便都知道这么久没找到人,几乎没了生还的可能,但宁昌侯府还是坚持一日没见着尸体,便一日不承认大小姐身殒。

东湖的打捞还在继续,见侯府这般坚持,人人都感慨惋惜,可惜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议论此事的人少了,就连打捞的人马越来越少,起初有几十人,渐渐变得只有十几人,最后只剩下几个人守在湖边,时不时绑上绳子下水找一遍,宁昌侯府虽然还是未办丧事,可都看得出已经不抱希望。

京都城依旧热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都在努力地活着,痛楚永远摆在最隐蔽的角落,只有黑暗降临,才可以稍微放纵。

“……大人,您又去东湖了?”季阳在陆府一直等到深夜,才看到身上冒着寒气的陆远回来,他先是一愣,接着眉头皱了起来。

陆远垂着眼眸,平静地往后院走:“交代你的事做得如何了?”

“已经办妥了,现已经置于主殿牌匾后,每一个字都是直接临摹圣上笔迹,保证看不出破绽,”季阳跟在他身后,“入冬以来圣上的病愈发重了却始终不恢复大皇子职务,大皇子早已心急如焚,一旦发现传位于二皇子的诏书,必定会有所行动。”

“可知会二皇子了?”陆远又问。

季阳颔首:“已经说了,二皇子明日起便会到宫中照料圣上,无事不再出宫,大皇子若想对他动手,只剩逼宫一条路。”

这计划万无一失,就等大皇子按捺不住起兵造反了。

“给他添一把火,”陆远已经走到寝房门前,推门进去后倒了杯茶,拿着杯子的手通红,上头还长了冻疮,“将皇宫的布防图给他。”

“是!”季阳应了一声,双眼一直盯着他通红的手。

公事已经说完,陆远便突然沉默下来,季阳也想不到新的话题了:“若没别的事,卑职就告退了。”

陆远不语。

季阳抿了抿唇,转身便要离开,只是刚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苦口婆心地劝:“天儿愈发凉了,湖水冷得刺骨,暗流愈发厉害,日后还是卑职下湖找……如今正是关键时候,大人切不可出事。”

这些日子陆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继续找简轻语,便每日夜里去东湖,湖中暗流涌动,一群人结伴搜寻尚且可能有危险,更别说他一个人去了,季阳真是害怕,哪天他扎进水里,便和简轻语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没事,”陆远淡淡开口,“你可以走了。”

“大人……”

陆远抬眸看向他,眼底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光亮。

季阳认识这样的他,在他们初相识时,陆远刚失去所有亲人,便总是这样看人。

季阳心里堵得厉害,再想想那个又懒又怂还爱惹事的简喃喃,如今连尸骨都没找到,于是更加难受:“……大人,若简喃喃知道,定舍不得看你如此糟蹋自己。”

“那便让她自己来同我说。”陆远面无表情。

季阳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许久之后叹了声气,还是转身离开了。

他走了之后,陆远愈发沉寂,坐在桌前静默许久,最后换了身干燥的衣裳,如往常一样去了宁昌侯府。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宁昌侯府依然不肯接受事实,所以简轻语的寝房一直保持原样,只等着她有朝一日能回来。

陆远轻车熟路地翻窗进了寝房,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站了片刻,才抬步到床上躺下。

床上的被褥还是先前那套,上头有只属于简轻语的独特药香,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香味已经越来越淡,陆远要躺上很久,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味道。

圣上病重,京都形势突然变幻莫测,他白日要筹谋一切,晚上去湖中找人,每日里只有两个时辰能休息。然而身体虽然已经累到了极致,可脑子却如何也睡不着,一直到天亮才勉强睡去。

和失去简轻语之后的每一个夜晚相同,他睡得并不踏实,刚睡没多久,脑子里便突然浮现季阳那句‘湖水冷得刺骨’,然后猛然惊醒,再也睡不着了。

也不知她会不会冷。

陆远垂着眼眸,在床上静坐许久,待远处鸡叫三声,便握着绣春刀顶着寒露进宫了,刚进到宫里,便有宫人急忙冲了过来:“大人不好了,圣上昏迷不醒了!”

陆远眼眸微动,直接冲进了寝殿。

圣上的病突然加重,眼看着已经熬不过这个冬天,大皇子心焦之余,拿到了主殿牌匾之后的‘诏书’,他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大皇子率兵杀进宫那日,圣上难得清醒,听说消息后当即昏死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一日之后了,陆远一身浓郁的血腥气,鲜红染透了飞鱼服上的四爪蟒,衬得他愈发冷酷阴郁。

圣上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哑声问:“赢儿呢?”

“回圣上的话,已经抓进了天牢,只等圣上处置。”陆远垂眸道。他说得轻描淡写,一笔略过了其间的凶险与混乱。

圣上沉默许久,问:“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

“天家之事,卑职不敢妄议。”陆远垂眸。

圣上看向他:“朕准你妄议。”

陆远顿了一下,却依然一个字都没有说。

圣上笑了一声,声音短促尖锐,接着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就像普通人家的老者,一瞬间没了真龙之威。

陆远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无喜无悲无波动。

圣上怔怔地盯着不远处的棋盘看,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朕不过刚刚倒下,他便沉不住气了,真是叫朕失望。”

陆远不语。

圣上静了静,缓缓开口:“朕想好该如何处置他了。”

陆远抬眸看向他。

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廊檐往下低落,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四分五裂。

陆远到了天牢中,大皇子一身染血囚衣,颓丧地坐在爬满鼠蚁的地上,再无半分尊严可言。他看到陆远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冲到门边,殷切地问:“父皇呢?醒了吗?”

他是圣上最受宠的儿子,即便犯了大罪,也不觉得他的父亲会真将他如何。

陆远冷淡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大皇子逐渐心凉:“……父皇不肯见孤?”

陆远看了眼身侧之人,众人当即退下,天牢里顿时只剩下两个人。

大皇子心生警惕:“你要做甚?”

“集会那日,你也在船上对吗?”陆远平静地问。

大皇子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强装镇定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带人捉拿她,她才一时慌乱跌进湖中,对吗?”陆远又问。

大皇子咽了下口水,突然发火:“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孤这般说话?!”

陆远不理他的恼羞成怒,只是掏出一把钥匙,慢条斯理地去开牢门:“她自幼长在漠北,从未学过游水,得有多害怕,才会主动往水里跳?”

钥匙串碰撞发出哗哗的声响,大皇子吓得连连后退:“陆远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孤可是皇子!”

咔哒,木栏门打开,两个人之间再无阻碍。

大皇子退到墙角再无处可退,顿时对着陆远怒骂起来,然而随着陆远步步逼近,他强撑的怒意也消散殆尽,最后直接没出息地跪了下去,对着陆远求饶:“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要跳的,真的不关我的事……”

“湖水冰凉,你可想过她也会冷?”陆远语气古井无波。

大皇子吓得脸都白了,打着哆嗦磕头求饶:“陆大人饶命陆大人饶命!待我出去,定会给陆大人送上十个美人……不对,送二十个美人赔给你,陆大人……”

话没说完,陆远便眼神一暗,抓起他的衣领对着石墙撞去――

砰!

一声闷响过后,大皇子目眦欲裂,伸了伸腿彻底没了气息。

“你赔不起。”陆远淡淡说完,掏出锦帕擦了擦手指,转身从牢房里往外走。

雨还在下,他走到天牢门口,同众人一起避雨,不多会儿便听到值守的狱卒惊叫:“大皇子畏罪自杀了!大皇子畏罪自杀了!”

天牢顿时一片慌乱,陆远静了许久,抬头看向雾蒙蒙的天空。

半个时辰前,寝殿内。

圣上咳了一声缓缓开口:“大皇子听信谗言,误以为朕受人挟持,这才逼宫勤王,虽有罪,但孝心可表,故特赦无罪,继续监国。”

陆远眼底闪过一丝暗色,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你可知道朕为何这般做?”圣上看向他。

陆远静了一瞬:“卑职不知。”

如此大罪还能原谅,且要褚赢继续监国,无非是想向世人表明,他要传位于大皇子。

果然,圣上淡淡抛下一道惊雷:“因为朕想他继承皇位。”

陆远没什么反应,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圣上昏迷了一整日,现下似乎精神不错:“赢儿骄纵倨傲,时不时还要做些蠢事,比起祯儿不知差上多少,的确算不上储君的最佳人选,可他有一点好。”

说完,他静了一瞬,陆远配合开口:“卑职愿闻其详。”

“他没祯儿聪明,也不够狠心,祯儿有的是法子在他手上保住性命,”圣上勾起唇角,眼中并无笑意,“祯儿像我,看似温和好相与,心底却不知藏了多少事,若他做了皇帝,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拿赢儿开刀,朕就这两个儿子,江山给谁都行,横竖有满朝文武盯着,不会有事,可如何在皇位之争后,同时保住两个人的性命,便是一门大学问了。”

说罢,他抬头看向陆远:“你去,将赢儿放出来吧。”

“是。”

陆远垂眸,神色冷淡。

大雨不停地吓,雨滴在地面上汇聚成水流,争先恐后地挤进路两侧的暗槽。天牢里还是一片热闹,陆远静等着太医来了,确定大皇子已经无力回天,这才回宫复命。

圣上惊闻噩耗,顿时吐了一口鲜血,宫人们又是一阵忙碌。

一直到过了子时,陆远才从宫中离开,他没有回陆府,而是径直去了简轻语的寝房。

寝房今日也被打扫过,床边摆了一束花,香气熏染了没有更换的被褥,将简轻语最后一点痕迹也彻底驱逐。

他在床边静站许久,最后面无表情地在脚踏上坐下,倚着床闭目养神。寝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他安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眼角落了一滴泪,他平静拭去,重新睁开眼睛,再开口声音略微沙哑:“喃喃,该回来了。”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陆远不再说话,手指轻轻摩挲另一只手上的疤痕,最后缓缓站了起来,他转身要走,却不小心将脚踏往床里踢了些,随后床下传出一声轻响,像是脚踏碰到了瓷器一样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一伸手又摸到了一片凉意,拿出来一看方知是个不大的瓷碗。微弱的月光下,瓷碗里沉着的痕迹已经干涸,显然时间已久,但还是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仅仅是一点药味,他便蓦地想起简轻语总是一脸专注熬药的模样,已经许久没有异样的心脏顿时抽疼。他死死攥着药碗,许久之后呼出一口浊气。

记忆再无法收敛,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他半跪在床边久久没有起身,许久又俯身下去,想将碗重新放回原位,然而手还未伸进去,便发现曾经被简轻语藏在床下的床单消失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怔愣,回过神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瞬间将整个床底照亮――

没有。

陆远的心跳逐渐快了起来,他当即放下手中药碗,冲到柜子前开始翻找,然而将里头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却依然没有看到那条脏了的床单。

……她那个懒性子,既然一开始没有洗,那之后也不可能会洗,一开始没有扔,之后也不会想起要扔,可又没有换地方藏,为何会消失不见?

陆远手心出汗,将整个屋子翻找一遍后,视线重新落在了衣柜上。此刻里头的衣裳被他全部扔在了地上,乱糟糟地堆在一起,而柜子本身却一览无余。

简轻语对衣裳首饰不大感兴趣,不到必要时候都想不起为自己添置,所以重逢之后,他便负责起为她选衣裙的职责,这里的每一条衣裙,基本都是他千挑万选过的,可以说他比简轻语更了解她的衣柜。

陆远喉结动了动,许久之后点了一盏灯,借着微弱的烛光走到衣柜前,将乱了的衣裙一件件整理好,重新放回了衣柜中。

少了一套墨绿色荷叶衣裙。

平白无故,突然少了一套衣裙。

陆远死死盯着衣柜,许久都一动不动。

许多事伪装得再天1衣无缝,可只要被抓到一根线头,便能抽丝剥茧,找出所有的不对劲。陆远觉得,他似乎抓到了这根线头。

……

“阿嚏!”简轻语睡梦中突然打了个喷嚏,顿时惊醒过来,再看窗外,天还是黑的。

……这两日怎么老是睡不好。简轻语心里嘟囔一句,叹了声气后翻个身接着睡,等再次醒来时,外头天已经彻底亮了,她见状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洗漱更衣跑出去,然而外面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了。

正在给病人看诊的白胡子老头,见她匆匆跑出来顿时瞪眼:“老夫行医四十年,教过的徒弟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就没见过比你还懒的!”

“师父您也知道,我特殊情况嘛。”简轻语笑嘻嘻地找借口,丝毫不以为耻。

她回了漠北之后,因为怕被抓到,所以并未回家,而是拿着褚祯给的盘缠隐姓埋名,去了离家不远的小镇生活。

盘缠还有很多,她本想着开个医馆,结果还没等开,便遇上几个被匪徒所伤的百姓,诊断之后刚拿了药准备治,就被路过的老头给呵斥了,她被骂得晕晕乎乎,回过神后还不服气,当着老头的面给自己抓了副安胎药……

后来的事她真是不愿多想,也幸好老头在她煎药时偷偷减轻了药量,才让她只是拉了两天肚子,别的没有受影响。

亲自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有多差,简轻语着实失落了好几天,同时对被她医治过的陆远和褚祯生出许多愧疚,直到老头找上门,她的心情才算好点。

“你还算有点天赋,就是太盲目自大不虚心,若你真心想行医,便拜我药半仙为师吧。”老头勉为其难道。

简轻语向来放得下身段,也早听说了药半仙的威名,当即扑通一跪就拜了师,之后便来了老头的医馆做学徒。

“仗着有身孕溜奸耍滑的,老夫就见过你一个,若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老夫当初说什么也不收你!”老头继续吹胡子瞪眼。

简轻语连连称是,及时为他倒了杯茶:“师父喝茶。”

老头接过茶碗一口饮尽,正要继续骂,也不知简轻语从哪变出几块果脯,殷勤地递到他面前。

老头嗜甜,当即眼睛粘上头了,嘴上却还在不饶人:“没看到老夫在做事吗?!”

“师父忙一早上了,接下来徒儿做吧,您先歇着。”简轻语当即将他拉了起来。

老头轻哼一声,勉强站了起来,往嘴里塞果脯时还不忘提醒:“只准诊脉,不得开药!”

“知道啦!”简轻语无奈。

老头斜睨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他走后不久,一个着青衫的文弱男子走了过来,简轻语笑眯眯地打招呼:“褚清师兄,早啊。”

“不早了,日上三竿了,”褚清无奈开口,“师父呢?又被你气跑了?”

“当然没有,他去吃零嘴了。”简轻语当即撇清干系。

然而褚清并不相信她,笑了笑后在她身边坐下,她每诊断一位,他便开一张药方。

简轻语看着他流畅地写单子,顿时觉得手痒痒:“褚清师兄,我能开一张吗?”

“想都别想。”一向好说话的褚清当即拒绝。他这个新来的小师妹,医术上确实有些天赋,靠自学便在诊断上强出他许多,可惜药方开得一塌糊涂,即便诊出了病症,也能生生给人治死,所以医馆上下严禁她开药方。

简轻语闻言撇了撇嘴,但心情没受影响,噙着笑为面前的病人诊脉。

她已经回漠北将近两个月了,起初还经常想起陆远,但从来了医馆之后,每日里都是忙忙碌碌,一直到深夜才有机会歇息,每次都是倒头便睡,渐渐也没空再想京都的一切了。

虽然每次想起陆远心中还是惆怅,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过后,她如今只想好好学医,将腹中孩儿平安地养大,至于不该想的,她也不会再想。

人忙活起来,时间便过得特别快,转眼便从初冬进入了深冬,两年没有下过雪的京都,在腊八这天飘起了大雪。

“大人,查到了,简轻语落水之后……二皇子府中确实来了一位姑娘,只住了三日便离开了。”季阳硬着头皮开口,莫名觉得呼吸困难,不敢看面前的人。

陆远听完并不意外,语气甚至非常平静:“她在京都认识的人不多,有能力帮她离开,且能为她抹去一切破绽的,也只有褚祯一人了。”

“……卑职已经查过,二皇子并未囚禁她,而是派了侍卫将她护送出城,应该是、是回漠北了。”季阳半点不敢欺瞒,将知道的一切都说了。

陆远垂下眼眸,静了片刻后缓缓开口:“让你请的大夫呢?”

“就在门外。”季阳说罢,便将人叫了进来。

大夫看到陆远两股战战,哆嗦着开口:“给陆大人请安。”

陆远也不废话,直接将药渣干涸的碗放在了桌面上:“查查,这里头是什么药。”

起了疑心之后,他便对那日她慌张藏药碗的事耿耿于怀。

大夫忙接过碗,仔细辨认之后小心回答:“回大人,是落子药。”

季阳:“!!!”

陆远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出现一丝裂痕,随意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拳,手背上青筋几乎要爆出来,然而他的声音却十分平静:“确定吗?”

“老、老朽行医多年,绝对不会认错。”大夫忙回答。

陆远不说话了,许久之后呼出一口浊气:“简轻语,你很好。”原来所有的意外,都是早有预谋,是他低估了她。

季阳打了个寒颤,默默在心里为简轻语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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