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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上此番,实过于孟浪了些······”
悠然一声自语,终是让阳城延逮住了开口搭话的机会,赶忙上前两步。
“相公。”
“家上先前之策,果乃强取关中粮商手中的存米?”
听闻此问,便见萧何又是面带苦涩的摇了摇头。
“家上方才,令老夫广布关中之令,少府可还记得?”
闻言,阳城延自是点了点头。
“自然。”
“家上意,以相公布相府政令于关中,乃言凡户商籍者,不可储量逾百石;若今已逾,则速售而从令。”
“待春三月甲午(初一)日,仍不如令者,皆没其存粮;又每逾一石,罚金四两。”
将方才,刘盈在凤凰殿做下的交代大致复述一遍,便见阳城延稍带喜色的抬头望向萧何。
“若此令得布关中,凡关中之粮商米贾,恐皆无以屯粮居奇;为求尽出手中之粮,便当降价而售之!”
“如此,关中粮价便当得平,鄙人亦可出少府钱,入廉价之粮米,以实内帑!”
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神情,已是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只片刻之后,又见阳城延略带困惑的轻‘诶?’一声,旋即皱眉望向身旁的萧何。
“关中粮价平抑在即,怎萧相但不喜,反面露忧虑之色?”
听阳城延先是眉飞色舞的描绘了一番‘粮价下跌’后的美好景象,又对自己的忧虑表达出困惑,萧何只悠然长叹一口气,停下脚步,负手侧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果真未能识透家上此令,所将招致之祸?”
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面色陡然一滞,似拨浪鼓般连连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面上神情之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忧虑。
“家上欲使老夫布关中之政令,虽面似‘禁商贾屯粮过多’,实则,乃禁商贾以货粮为生!”
“但此政令得布关中,日后关中,当再无粮商于秋收之后,往购民之米粮;春、夏二季,亦无米贾货粮于市!”
以一股十分笃定的口吻道出这两句话,萧何的面色,也是缓缓严峻了起来。
“少府试想凡户商籍之人,存粮皆不得逾百石。”
“——今关中之商贾,凡略有家赀者,谁家不德男丁三五、妻妾十余,奴仆数十?”
“粮米半石,为如此一户数十口食,不过旬月之功!”
“得此令在,关中可还有商贾,胆敢于秋收之后屯粮于仓,又售于春、夏?”
“既无得屯粮,自也无粮可售!”
“故此番,家上令老夫所布之政令,实乃限关中粮商,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后,再不得为粮商!”
看着萧何逐渐严峻起来的面容,又听着萧何这一番解读,阳城延面上神情,也是缓缓带上了些许诧异。
“怎会?”
“当是相公多虑吧?”
“家上此策,当只暂行于关中,以平抑粮价之权宜之计;待秋收前后,自当罢之。”
“若非如此,家上何必使相公布政令,而非书请陛下,颁诏立法?”
听闻阳城延前两句话,萧何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待听到这最后一问,萧何面上的严峻之色,终是化作了一阵苦笑······
“少府所言,恰中要害啊······”
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萧何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深意。
“前时,家上以传书陛下,言前时,家上于长陵受刺之事。”
“及请陛下颁布诏谕,以明律法,亦已为家上言于书中,呈于陛下当面······”
听到这里,阳城延终于是放下了心中最后那一丝侥幸,神情彻底严峻了起来。
萧何说的没错。
刘盈一道‘商人手里不能有超过一百石的粮食储存’的政令,实际上,就是冲着灭绝粮商去的。
道理很简单无论是粮商,还是布商,亦或是其他什么商,要想卖某一类货物,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囤货。
比方说一个商人想做布匹生意,那首先要做的,就是招募几十上百名数量的织工,为自己织出布匹。
等手上有了千儿八百匹布帛的存货,这才能在市集寻处位置,挂起一个‘氏布铺’的招牌。
若不然,真带着三五匹布就去开店,等货卖完了,怎么办?
卖布五分钟,歇业两个月?
这还算好的,毕竟再怎么说,布匹也属于手工产品,只要有原料,就可以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
粮食,却是‘货物’当中,极端特殊的一类。
作为粮食贸易的经手者,商人根本无法凭自己生产粮食,只能在每年秋后,从百姓手里买。
而在粮食被买回来之后,粮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妥善储存,等到春、夏两季,百姓青黄不接之时,再加价将粮食卖还给百姓。
简单来说布商,赚的是‘将蚕丝、麻绳织成布匹’的加工费,而粮商,赚得则是大批粮食长期储存的管理费。
既然是管理费,那必不可缺少的缓解,自然就是管理。
具体来说,就是在秋收之后,把粮食从百姓手里买回家,放在粮仓存起来。
而刘盈一道‘商人不能屯粮超过一百石’的政令,却是精准打击到了粮商赖以生存、牟利的致命要害。
一百石粮食,够干嘛用?
——按如今,关中农民每户都坐拥百亩田,亩产二石余来算,一户农民一年的粮食产出,就是二百多石!
也就是说,在刘盈这道政令之后,商人要想合法屯粮,那最多只能屯一户农民在秋收之后,所得粮食产出的一半!
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商人,会愿意为了储存一百石粮食,去耗费精力建造粮仓,并派人看管。
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商人,愿意接受‘每年一百石粮食’的市场份额。
如此说来,萧何说的,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若是刘盈这道政令成功在关中成为法律条令,那从今往后,三千里秦中,将再也不会有‘粮商’这种生物存在!
而没了粮商,百姓秋收时从田中收获的粮食,就再也没有了收购者;春、夏两季,也不再会有在市集上售卖米粮的出售者。
更让阳城延感到心绪沉重的是没了粮商,关中的粮食,就无法流入关东!
没了关中的粮食‘出口’,就关东那片贫瘠之地,什么易子相食、饿殍遍地,都还是轻的!
严重一点,恐怕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俟某胜、某广登高一呼,天下立时陷入祸乱······
“既如此,方才太子宫中,酂侯为何不出言劝阻?”
满是急迫的发出一问,便见阳城延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可是相公以为,家上之策,必不能为陛下所允?”
言罢,不待萧何做出回答,却见阳城延又赶忙自顾自摇了摇头。
“纵陛下不允家上之策,未颁诏以禁粮商屯米,得家上今岁如此行事,恐关中粮商,亦当皆为惊弓之鸟啊!”
听闻阳城延这句似是自语般的沉语,萧何也是面带忧虑的点了点头。
无论天子刘邦究竟是否答应刘盈,正式颁布关于‘禁止商人囤积粮食’的法律条令,今年三月一日至秋收,关中商人不可囤积粮食超过一百石,都已经成为了必然。
——因为在方才的太子宫,丞相萧何,已经接受了监国太子刘盈的命令!
在这个前提下,即便刘盈‘请颁诏书’的请求被天子刘邦驳回,关中的粮商们,也必然会纷纷跳出‘粮食’这个大坑。
道理再简单不过今年,太子因为粮价鼎沸,便通过法令的强制手段,逼着关中的粮商们降价甚至亏本甩卖粮食,以平抑物价。
那等明年、后年,或者不管是那一年,关中粮价再度鼎沸,岂不还是得粮商割肉?
要是偶尔一次,那倒也还勉强能接受——做生意嘛,有赚就有亏。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商人割肉平息粮价’的模式下,粮商根本就不会有盈利空间,怎么着都是赔!
粮价不涨,粮商们就只能以稍高于收购价的价格,将手中的粮食卖出;将粮仓建造、维护,人工等粮食储存成本计算在内,就算不亏,粮商也绝对赚不到钱。
若是粮价涨了,那更了不得了——太子一句‘凡户商籍者,屯粮不得逾百石’,大家伙就得着急忙慌的把手里的粮食低价甩卖。
总的来说就是粮价不涨,没法赚钱,涨了,非但不赚钱,甚至还要赔钱!
这种情况下,但凡脑子里的水不是太多,就绝不会有商人愿意冒着‘莫名其妙被判谋反’的风险,去掺和毫无利润空间的粮食生意。
这样说来,天子刘邦是否颁布天子诏,为刘盈‘禁商贾屯粮令’的合法性背书,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萧何真的将一封写有‘商人不得屯粮逾百石’的政令发布至关中,哪怕只是临时性的政令,也必然会导致商人集体远离‘粮食’这个商贸板块。
“嗯······”
“莫非家上此番,欲尽去关中粮商?”
面带迟疑的道出自己的猜测,阳城延便稍带诧异的侧过头。
听闻此问,萧何百般思虑之下,终还是轻轻一点头。
“前时,家上言老夫者,乃‘即禁商贾屯粮事,三日之内不如令,皆坐窥伺社稷’!”
“老夫闻而震怖,便只得以‘暂待数日,比有粮商货米于粮市’暂缓家上之念,以待陛下示意。”
“今日,家上虽稍退,改‘三日之内’为‘春三月甲午日前’,然于禁商屯粮一事,仍是固执己见。’”
“如此看来,家上当确有尽去关中粮商之意······”
听着萧何语带忧虑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若关中,果真无粮商米贾,岂不大乱?”
说着,阳城延又似是想起什么般,低头一沉吟,又稍待试探的问道“前时,家上于长安南设粮市,令少府货米与民。”
“莫非家上之意,乃以少府取缔往昔之关中粮商,专掌关中之粮米购、售事?”
却见萧何闻言,又是稍一点头,面上忧虑之色却更甚。
“老夫之忧,亦源于此啊······”
“今关中,民凡九十余万户,数以百万口;岁需食米粮,不下万万石之多。”
“另又关东贫瘠,需自关中输关东者,亦粮米不下万万石。”
“往昔,此数万万石米粮,乃关中大小粮商数以百家,以粮仓数千上万处,方得存储。”
说到这里,萧何稍清了清嗓,将话头悠然一转。
“今天下粮仓之首,当乃荥阳敖仓,可储粮五百万石!”
“若家上果真欲凭少府,而专天下粮米购、售事,恐需兴足比敖仓之巨仓,不下四十余处。”
“纵得此四十仓,亦另需巡仓之官吏、护仓的兵卒,及输米粮出、入仓之民夫。”
说着,萧何终是面带凝重的望向阳城延,满是哀愁的沉沉一摇头。
“今朝堂,纵长安亦无力筑建,纵整修郑国渠,亦需家上出吕氏私粮、召关中自来之民。”
“此巨仓四十处,及一应之仓吏、兵卒、青壮······”
“唉······”
“今之汉室,无力承如此之巨担啊······”
听着萧何满是哀愁的发出感叹,阳城延思虑百转,心中的万千疑惑,终还是重新化成了那一问。
“既如此,萧相为何不言拒,以阻家上行此乱策?”
听闻阳城延第二次问起‘你为什么要答应’,萧何面上苦涩,终是化为了实质。
“少府可是忘记了家上前时,因何遇刺?”
“又家上因何往长陵,而会子庄公当面?”
待阳城延流露出些许憋闷的神情,萧何只面带萧瑟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粮商之绝,乃隐患。”
“然关中粮价鼎沸在即,此,可乃即患呐······”
“若不从家上之令,布政以禁商贾屯粮,恐无待关中‘苦无粮商’之日,吾汉祚,便当复嬴秦之覆辙啊······”
言罢,萧何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终是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侧头望向阳城延。
“两相全害,取其害轻。”
“于关中粮价鼎沸事,除家上之策,老夫,亦已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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