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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刘盈神情淡然的发出此问,郦商、灌婴二人稍一对视,终也只得略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相较于郦商、灌婴二人,殿内众人面上疑惑之色只更甚,包括端坐上首的皇后吕雉,也同样不例外。

而当刘盈面带微笑着抬起头,再度对吕释之、郦商、灌婴三人发出询问时,殿内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究竟是什么意思······

“诸公,皆为父皇所信重、为朝野所崇敬之栋梁。”

“去岁秋,陈豨兴兵作乱于代、赵,曲周侯、颍阴侯更随父皇出征,以讨陈豨不臣。”

面色温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走上前,满是笑意的望向郦商、灌婴二人。

“孤之惑,便于此。”

“——即诸公,皆已因功而得封为侯,爵列汉之最,又因何屡随父皇出征,以平关东?”

“莫非父皇所赐之封土不厚、食邑不多,亦或诸公之武勋不显、威望不高乎?”

“诸公随父皇出征,莫不欲再立新功,以求父皇另加赏赐,广封国之土、增食邑之户,彰武勋之显,立威严更甚乎?”

面不改色的发出此问,刘盈便又是一笑,规规矩矩对二人一拱手。

“孤偶有惑,还请曲周侯、颍阴侯不吝解之······”

见刘盈这般作态,殿内众人面上神情,只不由纷纷古怪起来。

便是端坐于上首的吕雉,面上都不由涌上些许困惑。

——太子这是······

兔死狗烹?

杯酒释兵权?

这······

也太急了点吧?

要知道即便是当今刘邦,都还从未如此浅显的透露出类似的意图!

太子这······

正当众人思虑之际,灌婴也是扛不住刘盈深邃的目光注视,只得硬着头皮站出身,略带惶恐的一躬身。

“臣等,自不敢复求陛下嘉赏!”

语带笃定的道出一语,灌婴不由再次侧过头,撇了撇身体侧前方的郦商,才对刘盈再一拜。

“只臣等不过些许微末之功,便得陛下以高官、显爵相酬,实于心难安;又陛下降之以雨露,臣等亦不敢辞。”

“故关东有事,臣等自当紧随陛下身侧,不求复立新功,而为陛下另行新赏,只求稍解陛下之忧,方身如此显爵,而心稍安······”

语带试探的道出一语,灌婴便对刘盈再一拜,旋即悄然后退几步,躲在了郦商身后。

而灌婴的答复,更是坐实了殿内众人心中的猜测。

——刘盈,恐怕真的是在为难郦商、灌婴,乃至于亲舅舅吕释之!

御阶之上,吕雉却是神情复杂的站起身,眯起的眼角,直勾勾锁定在了郦商的身影之上。

因为在郦商的面容之上,吕雉似乎依稀看见,一抹名为‘洞悉’的神色······

不片刻,郦商也终是在吕雉的目光注视下,自顾自摇头一笑。

“家上此问,直令人醍醐灌顶。”

“若非家上今日发问,臣竟亦有些不知:吾等功侯元勋,原何随行陛下左右,纵花甲高龄,亦随陛下出征,而平关东不臣之异姓诸侯······”

嘴上说着,郦商不忘带着一副自嘲的浅笑,自顾自摇头叹息片刻,才将面色陡然一正。

“家上即为陛下明诏册立为储,便为君。”

“臣等皆陛下信重之臂膀,便为臣。”

“君有所问,为人臣者,自无欺瞒于上而自美、言事非而污上恩之理。”

神情淡然的道出这句稍有些得罪人的话,郦商只面色一肃,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君臣奏对般的严谨。

“——功侯元勋,皆因所立之武勋,而得陛下裂土封侯,恩封为社稷之栋梁。”

“即武勋源自行伍,凡功侯元勋,便多为不识《诗》《书》大义,只知奋勇杀敌,上报君恩、下抚亲长妻小之人。”

“又元勋功侯,多身无长技,赖行伍之能而得立武勋,又凭武勋得陛下恩封;若无此彻侯之爵,凡汉彻侯百余,多不过屠狗贩肉、为人牛马走之辈。”

又在功侯元勋的脑袋上,泼下这么一盆令人羞恼的冷水,郦商终是对刘盈笑着一点头。

“及家上所言,亦有理。”

“——臣等起于草莽,只凭武夫之勇,而得居今之高爵。”

“又陛下许与高官厚禄,更得封国食邑数千户供养,臣等,确可告老还乡,享儿孙绕膝之乐,而不复闻天下事······”

说着,郦商不由面色又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然家上即问,臣,自当以己见答之。”

“——臣等得此高爵,乃因拥汉之功!”

“臣等若欲使此爵延绵罔替,泽及儿孙后世,便当竭力护全社稷,保汉祚万世不绝!”

“及其因,亦不难解。”

“盖因臣等元勋功侯之爵,乃汉爵······”

“汉祚存,则臣等之汉爵存、臣等之封国存;汉亡,则臣等之汉爵无,臣等之封国,亦当为他人之土······”

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侧过身,对上首的吕雉沉沉一拱手。

“臣偶有妄言,万望皇后赎罪······”

言罢,郦商又回过身,对刘盈再一拜,方后退两步,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而郦商的这番话,也终是让吕雉率先明白过来: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了。

只不过,刘盈给出的解释,也只是让吕雉稍有些动摇起来,却根本没有因此回心转意的念头,出现在吕雉脑海当中。

也就是在吕雉暗自筹谋不定的同时,刘盈也终于回到吕释之身侧,对吕释之恭敬一拜。

“曲周侯所言,舅父以为如何?”

“若关东有事,舅父可能因己之汉爵,而为汉之栋梁?”

听闻刘盈此问,饶是还没想明白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吕释之也是赶忙一点头。

“臣得陛下厚恩,又为家上母族血亲,自当行忠臣所行之事!”

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终是面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也悄然带上了些许疲惫。

“即如此,舅父先前,又何言孤出征,胜亦无益,败反功亏于溃?”

“——英布反淮南,此非社稷之难乎?”

“胜,非社稷之幸、天下之幸乎?败,非社稷之患、天下之患乎?”

“如此关乎社稷、天下之重,舅父又怎敢言:胜,亦无益???”

神情略有些哀痛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刘盈只神情落寞的摇了摇头,朝吕释之身后的郦商昂了昂头。

“适才,曲周侯言:凡功侯元勋,皆乃因身汉爵,而拥汉社稷。”

“——莫非孤之储位,非汉储位乎?”

“孤,非汉储君乎?”

“曲周侯又言:汉亡,则汉爵不存。”

“——莫非汉亡,孤汉储之身,便可独善其身乎???”

语调满带着哀沉的又发出数问,刘盈终是侧过身,望向殿门外的艳阳,悠然长叹一口气。

“前些时日,叔孙太傅以儒家之言,教说于孤当面。”

“孤尚还记得,叔孙太傅教孤《左传》之时,曾提及一寓言。”

“诸公可知,叔孙太傅所言者何?”

说着,刘盈不忘苦笑着环视一圈殿内众人,又自顾自摇头一声苦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极尽苦涩的道出此语,刘盈便满是落寞的低下头,再也不见开口的架势。

而在刘盈身前三步的位置,吕释之面容之上,却依旧挂着一抹不知由来的急迫。

“家上!”

“臣之意,非使家上于社稷之难不顾!”

语带慌乱的道出一语,吕释之面上神情,也彻底沉了下来。

“自汉立,异姓诸侯为乱关东之事,便屡禁不绝,又层出不穷。”

“然关东每有乱,陛下无不御驾亲征,携大义而率王师,往击不臣之异姓诸侯!”

“今,纵英布乱淮南在即,但陛下亲往,亦可不费吹灰之力,而使英布重蹈往昔,因作乱而身死族灭之异姓诸侯,如臧荼、韩信之流!”

面带坚决的道出此语,吕释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不被理解的苦涩。

“家上何不试想:往昔,异姓诸侯作乱,皆陛下御驾亲征;今英布即乱,陛下若不亲征,岂不令关东生出蜚语,言陛下有恙?”

“若果真如此,英布因陛下抱恙,而军心大震、反意更甚事小;余藏暗处之宵小,因陛下有恙而暗中作祟,动摇社稷事大!”

“更今岁,韩信、彭越先后为陛下罪惩;关东诸侯多于此心生惧怖,唯恐己蹈韩信、彭越之覆辙。”

“如此之时,陛下安能不御驾亲征,以镇关东?”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怎可不留守长安,以镇社稷、安天下民数以百万户、千七百余万口之心?”

说到这里,吕释之也终是从先前的急迫中缓过神,语调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再者:英布此贼,乃昔可同彭越、陈豨比肩,纵比同淮阴,亦不逞多让之兵家大才!”

“如此恶贼,若陛下亲征,自平之易如反掌;然家上年不及弱冠,又从未曾涉及战阵之事,纵往之,又可能自无虞而平灭之?”

“若只攻而不能平,倒亦非大事——不过陛下调养半岁,再往替家上,而续征英布而已。”

“然若家上非但未能平乱,反为英布大败于阵前,家上岂不威严扫地,徒使储位再生事端?”

“更战阵之中,刀剑无眼;今陛下年花甲而身有言,若家上再于淮南生出差错,岂不社稷颠覆,天下大乱?”

义正言辞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吕释之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依旧带有那么些许急迫。

“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储君者,社稷之后也,乃备天子事有不测之时,使社稷传延得序,免使社稷无主方有。”

“家上即为储君,所当思、当念者,皆当以社稷为重!”

“尤今,陛下抱恙之躯,家上,更绝不可离长安半步!”

决然道出一语,吕释之便别过头去,对上首的吕雉一拱手,便也学着郦商的样子,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我说完了,你看着办’的架势。

而在吕释之身侧,听闻吕释之这一番严肃至极的劝谏之语,刘盈面上淡笑之余,心中,却只涌上万般苦涩······

吕释之说的,有没有道理?

很显然,如果从上帝视角,从绝对客观的角度考虑,吕释之的话,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

——天子刘邦年老,如今又抱病,在不确定刘邦是否能撑过这场病,又还能撑多久的情况下,作为储君的刘盈,确实应该不离长安半步!

作为储君,刘盈的首要任务,也确实是随时做好准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政权交接。

但吕释之,以及殿内众人,包括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吕雉,都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若非刘盈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甚至连刘盈,都可能会忽略这个巨大的漏洞。

——然后呢?

让刘邦拖着病躯出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平定淮南王英布,刘盈则出于‘社稷为重’的考虑,留守长安,直到明年,天子刘邦驾崩于长乐宫······

然后呢?

即立为汉天子的刘盈,头顶着‘坐视老父带病出征,甚至因此辛劳而亡’的道德污点,即便成为天子,又何来威严可言?

失去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插手兵权,在军方施加影响,获得军方认可的机会,即便刘盈成为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枪杆子的支持、拥护?

于内,不为臣下、子民所敬畏,于外,又无兵权作为依仗,即便刘盈日后位登九五,又如何算的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王?

一个道德败坏、不知孝顺父亲,游手好闲,不知行伍之事,又年齿不齐,甚至还未加冠的少年,怎么可能坐得稳汉天子之位?

尤其还是以武立国,身汉开国之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所留下的天子之位······

越想,刘盈便越觉得心中,被一股莫名的压抑情绪所充斥。

但幸运的是:这一世,刘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而刘盈的委屈,也刚好被青史第一护犊的汉高后吕雉,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里······

“今日,便到这里吧。”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神情喜怒不明的站起身,对殿内众人僵硬一笑。

“还请诸位于侧殿暂歇,日暮之时,复至宣室,宴贺太子得赐赤霄。”

言罢,吕雉便将怜爱,又隐隐带有些许迟疑的目光,移向了御阶下,正苦笑不止的爱子刘盈。

“前些时日,燕王卢绾遣人,送来几件燕玉所制之饰。”

“吾儿,便随吾同往后殿,替吾瞧瞧,燕王所赐之玉饰,可能佩而与今晚之宴。”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朝刘盈轻轻一招手。

待刘盈神情苦涩的走上前,吕雉便扶着刘盈的侧肩,缓缓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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