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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十三年,刘盈元年夏四月,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以及代王刘恒三位宗亲诸侯,便一齐踏上了归国的远途。

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二人,则被刘盈以‘年幼’为名,多留了两个月;燕王刘长、赵王刘建,&nbp;&nbp;则继续留在了长安。

与四位或暂时,或长期留在长安的幼年诸侯所不同,离京就国的前三宗亲诸侯,都在长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楚王刘交临行时,得到了一封‘易立楚王次子刘郢客为王太子’的册封诏书;

代王刘恒,则带上了不少旧式武器装备,以及粮草,踏上了就国戍边的远途;

至于这三人中,&nbp;&nbp;最不开心的齐王刘肥,也终是以割让琅琊、城阳两郡为代价,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当月末,长乐宫再颁敕封诏书,封营陵侯刘泽为琅琊王,并于秋后就国;

城阳郡则是被刘肥当做礼物,送给了姨母长姊鲁元主刘乐,以作为汤沐之邑。

——与前世一样,在赠送城阳郡时,刘肥依旧提出了‘尊鲁元主为齐太后’的打算。

最终,还是天子刘盈实在甩不开脸,腾挪游走于长乐宫,才终是将此事压了下去。

壮年宗亲诸侯各自就国,齐国、代国的问题也都得到解决,长安朝堂,也算是迎来了久违的安宁祥和。

但当夏天的气息,随着乡间田野的粟苗逐渐透出熟黄,&nbp;&nbp;而宣告结束的时景,&nbp;&nbp;一则早有预兆的消息,&nbp;&nbp;终还是让长安朝堂,再次动荡不安了起来······

·

汉十三年秋七月,长安尚冠里,酂侯府。

自一年多前,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就一直强撑着扶保少弱之君的丞相萧何,终还是抵挡不住岁月的流逝,轰然倒在了病榻之上。

虽然对萧何的身体状况早有预料,但消息传出,长安还是不由陷入了一阵仓皇,以及些许混乱之中。

——作为汉室第一任丞相,萧何对汉室、对长安朝堂的意义,实在是太过重大了······

尤其是汉室鼎立后的头十年,太祖刘邦始终奔波于关东,长安朝堂,一直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

而现在,当曾经意气风发的老丞相,却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nbp;&nbp;不知何时就要病逝时,整个长安朝堂,都顿时没了主心骨。

诚然,早自两年前,随先皇刘邦一同回京后,御史大夫曹参,就已经开始着手接替萧何;

诚然,有太后吕雉坐镇东宫、天子刘盈端居未央,满朝元勋老臣在位;

可即便如此,萧何病倒的消息,也依旧在长安,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以至于硕大的尚冠里,都因为萧何病倒一事,而愈发显得热闹了起来。

这也就难怪天子刘盈乘坐御辇,来到尚冠里外之时,会看到那样一副罕见的景象了。

——整个尚冠里,几乎都被前来探望萧何的人,以及乘坐的马车塞了个满!

单就刘盈目光所及,能认得出脸、叫得上名字的千石以上朝臣,便有不下数十人之多!

本就居住在尚冠里的元勋功侯们,更是早早赶到酂侯府外,却仍有几个或食邑太少、或与萧何私交不很亲密,又或是两者兼具的人,纵是衣着华贵,也只能滞留在府门之外。

更让刘盈感到暗自诧异的是即便不是休沐日,朝中公卿百官、九卿等,也有不少人出现在了此处!

“嗯······”

“倒也不算坏事。”

暗自稍一点头,刘盈便将车帘稍掀开些,就见方才还拥堵的尚冠里,只在片刻之间,就清楚了大半。

——起码御辇从尚冠里外,驶至酂侯府的这一段,已经再也不见哪怕一架马车。

黄屋左纛的出现,自然是将整个尚冠里的目光所吸引;

但可惜的是,在得到刘盈的授意之后,站在御辇上的谒者仆射,再也不会唱喏出众人期待的那声‘陛下驾临’了。

缓缓行驶到酂侯府外,依旧是没有唱谒声,刘盈便自顾自下了辇。

几乎是在刘盈走下御辇的同一刻,便见一位明明看上去尚处于中年,气质却明显有些萎靡的男子快步上前,在刘盈面前跪拜下来。

“赞侯世子臣禄,参见陛下······”

“世子请起,请起······”

温声将萧禄扶起身,刘盈纵是有心压制,也终是没能将惊诧的目光,望向萧禄那宛如毒虫般萎靡的面庞。

如果刘盈没记错的话,这位侯世子,应该才刚年过四十。

在酂侯萧何本人,都还能在两年前上朝廷议的前提下,身为世子的萧禄就算不能身强力壮,也起码应该稍健康些才是。

但让刘盈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方才,刘盈明明是想伸手,将萧禄虚扶而起,不料这位侯世子却软软靠在了刘盈伸出的手上!

按常理来说,刘盈十七岁不到的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被一位年过四十的壮年贵族靠过来,本该很吃力,甚至无力支撑才对。

可是这位侯世子,却是在刘盈反应过来并加力之前,就被刘盈‘虚扶’着直起了身······

“虚成这样?”

心下嘀咕着,刘盈便满是诧异的上下打量起萧禄,却也并没有发现衣袍下的萧禄,有多么弱不禁风。

“萧何才病倒,应该不是哀思所致······”

“莫非,是酒色?”

又腹诽一声,刘盈才终于强自将注意力从萧禄脸上收回,心下却仍腹诽不止。

要知道汉室的彻侯,可不比后世的贵主!

——汉室的彻侯、关内侯乃至封君阶级,除了拥有各类政治特权之外,同时也是要承担政治义务的!

就拿如今的彻侯来说,无论是在朝为官的曹参、王陵,亦或是只有彻侯之爵,却无一官半职的樊哙、审食其等人,在发生战争的时候,都是务必要出征的!

而且是自掏腰包,承担自己所在部队的粮草、军械等后勤辎重,甚至包括麾下军队的征召和组织!

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让汉室的彻侯勋贵阶级,甩后世的公侯、亲王八百条街。

也正是因此,汉室的勋贵阶级在历史上,才始终不曾远离政治中心。

——长时间待在长安,对朝堂大政耳濡目染,又不时引军出征的贵族,哪怕是个天生的草包,那也绝对会是勉强可堪一用的草包!

但很显然在萧何之后,起码一两代以内,刘盈和刘盈的子孙,都指望不太上酂侯一脉了······

“唉······”

“可怜萧何一世英名,如今更贵为太师。”

“怎奈虎父犬子,后继无人·········”

如是想着,刘盈便也没了和这位侯世子客套的兴致,只稍一颔首。

“请世子引路。”

言罢,刘盈便跟着赞侯世子萧禄虚扶的步调,缓缓走入了酂侯府中。

“吭哧······”

“吭哧·········”

刚来到卧房外,都还没打开门,刘盈便听见房内,传出阵阵沙哑的喘息声。

待喘息声稍平息了些,又是一位老者沧桑的声调于屋内响起。

见此状况,刘盈便稍抬起头,示意众人莫声张,旋即轻轻推开门。

紧接着,映入刘盈眼帘的,便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景象。

——躺在病榻上的萧何,明明在片刻之前还喘着粗气,此刻却已是紧闭着双眼,在榻上浅睡了过去;

在病榻前,则是一位发虚斑白的老太医,正沉着脸说着什么。

侯夫人同氏则站在一旁,听着老太医的诊断结果,止不住的麻着泪,又不敢哭出声。

过了一会儿,老太医已是自顾自摇头叹息起来,同氏也有了些哭泣昏厥的趋势,侯世子萧禄才悄悄走上前,借着扶住母亲的机会,朝刘盈的方向稍发出一声轻咳。

而后,便是老太医和同氏赶忙回过身,正要跪身行礼,却被刘盈赶忙制止。

缓步走上前,在老太医让出的位置坐了下来,看着萧何不见血色的苍老面容,刘盈也是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

“唉······”

“萧相国·········”

语带惆怅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悄然回过头,面带哀愁的望向身后的老太医。

“可用上党参了?”

“唯。”

就见老太医赶忙一拱手,神情略带惶恐的说道“太师之疾,实可谓往年多又操劳,方积劳成疾所致,又疾在肺、腑。”

“臣奉太祖高皇帝遗命,自太师抱恙时起,便几一步不离太师左右。”

“党参,亦已于半岁之前入药;辰时,太师昏厥卧榻,臣亦已党参之片,含于太师之口······”

听闻太医此言,刘盈不由又是一声哀叹,面带纠结的又朝病榻上的萧何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站起身,将老太医拉远了些。

“如何?”

“太师之疾,可有治愈之法?”

却见老太医闻言,只略带试探的看了看刘盈的面容,终还是无奈的缓缓摇了摇头。

“非臣不愿效命,实乃太师积劳成疾,累年不得歇养,方有今日······”

“今太师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唯以党参吊命,再辅以针、艾,方可稍缓疾情。”

“然若言治愈,只恐太师,已是回天乏术········”

言罢,老太医便绝望的闭上了眼,在刘盈面前缓缓跪下身。

“太师之疾,皆乃臣主治;又太师,身陛下之师······”

“无能以致帝师至这般田地,臣,罪无可恕·········”

说着,老太医便心如死灰的一叩首,久久不肯起身。

看着老太医这般模样,刘盈又是一阵唉声叹息,才终是轻轻将老太医扶起身。

“太医令不必如此。”

“太师之疾,乃为国操劳多年,不得歇养,又朕未曾使太师稍有心安,方至今日之地。”

“此,皆朕之过也······”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眼泪,满怀愧疚的望向眼前的老太医。

“代朕照料于学师榻前,太医令,便绝无有罪一说。”

“往后,还望太医令仍顾于太师左右,以稍免太师因疾而苦······”

闻刘盈此言,老太医也顾不上欣喜,只满怀唏嘘的点了点头,旋即垂泪退到一旁。

——与后世的影视剧中,医者‘把个脉,说两句,而后便出去开药方’的情况有所不同如今的萧何,已经到了听天由命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老太医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守护在病榻前,以求在发生意外状况时,能稍尽人事······

“妾代君侯,谢陛下之恩······”

“臣待家父,谢陛下······”

同氏、萧禄母子二人一礼,却是惹得刘盈稍摆了摆手,旋即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擦去眼角的泪花。

将表情稍收拾一番,刘盈才又再次坐回病榻前,只直勾勾看着萧何的面庞,目光涣散的发起了呆。

四年前,眼前这位老丞相,还能在先皇刘邦面前站出来,毫不顾忌的表示‘太子仁厚,不可废易’;

三年前,同样是这位老人,能在先皇刘邦出征在外的时候,在彼时尚为皇后的吕雉配合下,不费吹灰之力的将汉室的一大祸患——淮阴侯韩信铲除!

到两年前,虽然已经垂垂老朽,但还是这位老者,在长乐宫长信殿寝殿的御榻前,亲手接下了先皇刘邦留下的遗诏;次日,也仍旧是这位老人,拉着刘盈的胳膊走上长信殿的御阶,并第一个跪地叩首,表示臣服······

“托孤之臣······”

“萧相国,乃太祖高皇帝遗朕之托孤之臣·······”

轻声呢喃着,刘盈只不知不觉间,便又红了眼眶。

如果说先前,刘盈挤出来的泪水还多少带些刻意,那此刻,刘盈所流出的每一滴泪水,都无不是真情实感所流露。

诚然,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刘盈同这位老丞相之间,都算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但这丝毫不妨碍刘盈天子之身,也依然为萧何的即将离去,而洒下哀痛的泪水。

盖因为刘盈即将失去的,不单单是一个老臣、一个老友,又或是一个老师。

——刘盈即将失去的,是一根极为粗壮的柱石!

一根曾撑起汉室、撑起天下的半边天,并始终没道过一声‘累’的柱石······

目不斜视的又看了萧何好一会儿,刘盈便茫然起身,径直走出了酂侯府。

少年天子在酂侯府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并没有人知晓。

但这一天,几乎整个尚冠里,乃至大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到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垂泪从酂侯府走出。

而后,御辇径直驶向了城南的高庙。

——所有人都知道高庙,是少年天子最经常去,也最喜欢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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