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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之中,只余郭荣与王朴两人。
郭荣一改方才的严肃模样,略显放松地靠在御座上:“文伯,你还想说什么?若是关内民心不定,我会毫不迟疑地撤军,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王朴并未坐回原位,而是立在殿中:“臣并非要谈撤兵之事,而是想劝谏陛下,切莫太过仰赖臣与赵匡胤这班在澶州就跟随陛下的老臣。”
“文伯,你这又是何意?”郭荣腾地直起身来:“我不仰赖你们,那又该仰赖谁?魏仁浦吗?还是李重进、张永德他们?他们也能让我放心地仰赖?文伯啊,你可是我最信赖的人,这枢密使早晚要由你来当。”
“臣并非这个意思。”王朴抬起头,直面郭荣:“陛下固然要仰赖臣等,但却不能太过仰赖,李重进、张永德皆为一时良将,为我朝创建立下汗马功劳,但陛下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举动,臣以为稍有不公,恐怕会令不少将领心怀不忿。”
郭荣一听有些烦躁,他这几个月来无非是削了李重进、张永德以及一些跟随过他父亲郭威的武将们的军权,同时还限制了魏仁浦在枢密院的权势。
但这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几十年来,每次改朝换代,每次帝王更替,不都是如此吗?我郭荣这么做为何不行?
而且削了李重进和张永德的军权,郭荣并非没有补偿,李重进去了宋州,张永德去了滑州,宋城是汴河上除开封外最大城市,滑州则是黄河重要渡口,两人的驻地都不算差,每年的进账数以万贯计。
这难道还不够吗?
至于魏仁浦,一个白丁出身的无名之辈,能摸一摸枢密使的高位那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郭荣疑惑地问道:“文伯,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之前几朝不都是如此?而且由你替代魏仁浦,由赵匡胤取代张永德,不也是我们两人早就商量妥当的?”
“臣并非要推翻臣以往的建议,只是臣以为陛下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王朴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请仔细想想,无论是臣还是赵匡胤,这一年多来,是否有些升擢太快?”
郭荣稍稍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了一会: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赵匡胤在去年年初,还只是澶州马军指挥使,一个从八品的武官。
而目前赵匡胤却已遥领永州防御使,官居四品,本官为殿前司都虞侯,都指挥使张永德长期驻扎在节镇,殿前司实际的主事人也是赵匡胤,四万殿前司士兵常日里都由赵匡胤主持操练。
至于王朴,那就更夸张了。
去年年初王朴还是从八品的澶州节度掌书记,这会已是从三品户部侍郎,差遣为副枢密使,半掌周朝军权,被人尊称枢相。
两个人的升官速度那已经不是“擢升”可以形容的了,即便用“飞升”来形容,都略显不足。
并且郭荣还在不断给王朴和赵匡胤两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譬如预想中监修开封城的差遣,郭荣已经决定交给王朴去负责。
而此次代天子出使关内的美差,郭荣方才又交给了赵匡胤,如此下去,再有个一年半载,两人毫无疑问可以位极人臣。
“如你所言,确实有些太快了。”郭荣眯着眼轻轻颔首,旋即猛地睁开双眼:“但这又如何?朕要用何人,要升何人的官,又何须他人置喙?又有谁敢多嘴?像李重进和张永德,朕难道没有补偿他们吗?”
郭荣爆发的嗓音着实有些惊人,但王朴岿然不动:“陛下,臣不光担心有人心怀不忿,还担心臣等自身才不堪任。”
“才不堪任,这又是何意?”郭荣不耐烦地问道。
王朴徐徐回道:“近来臣愈发察觉自身的不足,为枢密使者,需要对我朝一切军机要务了然于胸,魏仁浦为人虽卑鄙,但从枢密院一刀笔小吏做起,迄今已有二十余载,对军机要务自是烂熟于心,臣自愧不如,自觉还需两载之功,才可略微比肩其人,若是陛下过早令臣接任枢密使,臣恐有碍军国大事。
至于赵匡胤,陛下比臣更了解,他从军六载不到,未掌大军,未立尺功,虽因射术拔群受陛下青睐,却无故居此高位,若让其领大军出征,后果恐不堪设想!”
对于郭荣,王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字字出于肺腑。
这也是王朴对自己和赵匡胤最真实的看法和评价,他害怕自己与赵匡胤两人居于高位,却没有足够的才能,那只会祸患无穷,危及朝廷。
这番话,王朴已经憋了有一阵子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今日见到郭荣又将立大功的机会给了赵匡胤,王朴终于是忍不住了,这才说了个痛快。
王朴这一番说辞,着实令郭荣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王朴竟然能如此大方地自我批判,顺带还批判了自己同样信赖的赵匡胤。
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出乎郭荣的意料,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郭荣默不作声,王朴却不停歇:“臣恳请陛下放缓对臣等的拔擢,继续让魏仁浦担任枢密使,至于殿前司的领军之责,也万不可让赵匡胤肩负,来年与伪唐之战,让其领一路千人偏师即可,若其立下足够功绩,再酌情提拔。”
躬着腰靠坐在御座上,郭荣足足皱着眉想了半刻钟,才终于出声:“文伯的意思,我算是明白了,那便照你所说,放缓对你们两人的拔擢,来年征讨淮南,就让李重进与张永德继续领兵,不过此次巡视关内,却还是要让赵匡胤去,旁人我不太信得过。”
王朴因长篇大论而微微起伏的胸腔稍有平息,拱手道:“陛下圣明。”
“我累了。”郭荣站起身:“文伯你也累了吧,今日就先到此为止,改日我再与你深谈。”
顶着午后剧烈的阳光,李延庆突然觉得很是疲倦,但他此刻正身处尘土飞扬的工地,根本就没地方给他躺下休息。
今日国子监放假,李延庆抽空来城北五丈河南岸视察正在修筑的码头。
之前从张美手中收购的一千一百亩地皮,李延庆打算在上边建造一个包含码头、仓库和各种生活设施的大型建筑群。
为此李延庆从开封城里找来了最擅设计房屋的工匠,并雇佣了近百名帮佣负责具体修筑。
“最近工程进展如何?可还顺利?”李延庆站在一处稍稍凸起的小土坡上,俯视着热火朝天的工地。
“回郎君,最近修筑速度较上月降低不少,帮佣们都有些提不起干劲来。”贺彦在一旁回道。
总账房贺彦被李延庆派来监督工程,虽然这风吹日晒的活计相比在屋子里翻阅账簿来说,很是累人,但贺彦并无怨言,他很明白李延庆目前最得李重进重视,跟着这位三衙内总归是没错的。
“天气太热,帮佣们没干劲也是正常的,每日多发点工钱,再烧些凉茶给他们喝吧。”李延庆望着身穿破烂褐衣,在阳光下辛劳的帮佣们,动了些恻隐之心。
李延庆扭头吩咐道:“我常喝的那个二陈汤就不错,今天回府,我就让后厨多准备些,明日你带人拉到工地上就是,往后也都照做。”
“郎君仁慈,这些帮佣们定会对郎君感恩戴德,加倍努力干活。”贺彦当即就拍上了马屁。
仁慈么李延庆轻声一笑:“就你会说话,好了,我们先下去仔细瞧瞧。”
说罢,李延庆便径直走下土坡,朝初成形状的码头走去。
巡视完码头,李延庆便在护卫的簇拥下,返回了开封城。
刚进屋,李延庆就收到了一条消息:自己的老师,在宋州担任掌书记的吴观,后日便会抵达开封。
“老师竟然要来开封了?”李延庆坐在书桌后,望着手里的信纸,嘴角轻轻一扬:“大半年不见,还怪想念的。”
两日之后的傍晚,李延庆从国子监返回家中,清洗了一番,便去拜访老师吴观。
吴观此次简装入京,只有李重进分派的四名护卫作陪,住在李府的一套客院内。
李延庆走到客院门口,院门敞开,李延庆步入院内,只见老师吴观正躺在一颗大石榴树下的躺椅上,睡得正酣。
想必是长途跋涉太累了李延庆稍稍想了想,便转身准备离开,一会再来。
吴观却睁开了双眼:“是三郎吗?”
李延庆闻声转过头:“老师,是学生,见老师太累,学生不忍打扰,想一会再来。”
“你到我身边来,我不累,就是有些困罢了。”吴观双手撑住扶手,从躺椅上站起来:“几月不见,让我瞧瞧。”
李延庆低着头走到吴观面前。
“这才半年,就比为师都高了。”吴观看着愈发成熟的学生,满是感慨。
对于第一个认真教导的学生李延庆,作为老师的吴观无疑是投入了真感情的。
此时师生情谊堪比父子,从某种角度上看,没有儿子的吴观,就是将李延庆当成儿子在培养。
“老师”李延庆微微抬起头,能看到吴观头顶的白玉发簪。
对于老师吴观,李延庆相当尊敬,但也仅仅是出于学生的尊敬。
“嗯,看起来也更聪慧了。”吴观满意地点点头:“这半年来想必你没有忘记为师的教诲,一直都在刻苦钻研。”
李延庆沉声道:“老师的教诲,学生是一日都不敢忘记,永远铭记于心。”
“好好好,我们坐下说话。”说罢,吴观领着李延庆来到石榴树下的石桌石椅旁。
坐定后,吴观看着李延庆,愈看愈满意:“为师这次来开封,一来是想见见你,二来呢是要向你通报一桩好事。”
李延庆略感好奇:“哦,什么好事?”
吴观微笑着说道:“是这样的,你去年不是借了钱给宋州百姓么?今年宋州大丰收,文契中约定的粮食,只用了数日,就全都按时按量收了上来,现在几个仓库可都满仓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说明学生去年的法子是行得通的。”李延庆最担心的就是今年宋州粮食歉收,导致粮食无法按时收回,如今看来已经无需担心。
“说实话,在此之前,为师其实是很担忧的。”吴观稍稍收敛笑容:“毕竟借贷与民的法子,以前从未听说过,贸然在宋州实施,为师可是向相公做了保的,要是失败,为师这掌书记恐怕就不保咯。”
未等李延庆回话,吴观接着问道:“还有,你可晓得为师为何有空来开封么?”
李延庆老老实实地答道:“这学生确实不知。”
吴观故作诙谐道:“你前阵子举荐的那位朱昂啊,很有能耐,相公已举荐他为观察推官,我手里的公务他都能胜任,为师这才得空来开封转转。”
吴观语气虽然很是轻松,但李延庆也能从中听出吴观的忧虑。
自己向父亲举荐朱昂,莫不成反而让老师职权不保么?那朱昂当真优秀如斯?李延庆一时间有些莫名的难受。
作为学生,李延庆当然不希望老师吴观丢掉目前的职位。
李延庆开口劝慰:“老师,那朱昂不过是家父找来凑人数的罢了。”
“哎呀。”吴观笑着说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为师是嫉妒那朱昂么?这你可就想错了,节度使麾下的幕僚,那都是排资论辈来的,为师可是头一个跟随相公的人。”
李延庆转念想到:老师说的也是,父亲并非薄情之人,老师跟随父亲怎么说也快六年了,功劳虽然不多,但苦劳总归有一箩筐,老师才学也不差,掌书记的位置总归是丢不掉的
但隐隐约约间,李延庆总有一种不知由来的不好预感。
“老师长途跋涉来京,今日学生便陪老师一醉方休。”李延庆已经吩咐后厨备好宴席,起身邀吴观赴宴。
吴观很干脆地站起身:“好,那便一醉方休。”
天色此时已然全黑,守在门口侍女点起了灯笼,引领着师徒两人直奔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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