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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雨很冷,就像他靠在钟家村废墟上时一样寒冷,只是当时是晚秋时节。
后来呢?
钟参试图去回想,在地上翻身,却被铁链死死铰住,铁链不知为何卷起了一节,令钟参无法呼吸,他用力拽链子,却只是徒劳,反而更紧了些。
无法呼吸,无法呼吸,他顺着链子摸索,找到了已生锈的一环,但他的手仍无法掰断。
视线模糊,大脑疲惫,他竭力张大了嘴,试图在大雨滂沱中找到生机,然而滴入嘴中的只有冰冷的雨水,新鲜的空气被铁链阻隔在气管的隘口,手无力地挥动,却触碰到那盛满泔水的碗瓷碗?
他用力一摔,碗沿剥离了一片锋锐,他用瓷片砸、磨、铰,想尽一切办法撬动。
意识渐渐涣散,灵魂从名曰身体的蚕茧中如抽丝般逸出。
“叮~”雨点纷杂声中,金属触地声格外突兀,颈上的紧勒感款俗了些许,大脑残存的本能驱使着他呼吸。
雨不断地击在他脸上,有些刺痛感。钟参慢慢恢复了意识。
好不容易脱离了死神的怀抱,却发现自己仍身处地狱。
“或许刚才,死了才好。”钟参无力地喃喃。
这种感觉,是他来了以后才有的。
那天下午,他在徘徊许久以后,决定还是不留在钟家村为好。
自己身子弱,无法对重建工作有多少帮助,他不想成为累赘,拖大家的后腿。
况且,他有能去的地方,他想起叔父钟德正,叔父并未住在钟家村,自然无恙。
只是他知道,叔父是被赶出钟家村的,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在钟家村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对很多女人图谋不轨。
据父亲说,二十年前,钟德正偷了村仓中几百贯钱去苍蓝城赌博,钟乐爷派人抓住了他,本来是要将他扭送至官府,但父亲为人和善,极力劝阻,才决定私了,仅仅是将他逐出了村。
钟家村的人都当做不认识钟德正了,只有父亲念在兄弟旧情的份上时不时接济他。上个月,还把家里的牛借他犁地。有这些恩情在,就算是陌生人也会感恩戴德吧。
然而,当他踏入叔父家门时,钟德正现实极其欢迎地嘘寒问暖,不停地搓手,又在知道钟参并未携带任何财物只是来投靠他时,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所以叔父,我能暂时住在这里吗?”
钟德正装作很为难的神情。
“家里孩子多,我们也忙,实在不好腾出地方不过,”钟德正指了指院里的狗窝。
“就只有那里能将就咯。”
钟参强压心中的怒火。
“叔父,我可是你亲侄子。”
“亲侄子?拜托,你们钟家村的人不是把我赶出来了吗?”
钟参心想我父亲帮你的还少吗?
“叔父,咱有一说一,就上回接你犁地的黄牛”
“哪回?”钟德正装出惊讶的神情,指着院子角落结了蜘蛛网布满灰尘的犁套。
“我家可是几年没种过地了。”
“那牛呢?”
“啊牛啊。”钟德正挠了挠头。
“吃了,味道不错,就是有点柴了,塞牙,下次换头小点的牛更好。”
“吃了?”钟参后退了两步,父亲打了半年柴,姐姐织了十二匹布买的牛成了别人胃中的食糜
钟德正说罢便离开了,他很忙,下午还有许多牌局。
“穷山恶水出刁民。”钟参小声嘀咕。
所谓祥荣村,却看不出一丝祥荣的地方,满目皆疮痍,尽管能间或见到几栋像样的建筑,却也是被包围在垃圾之中。道路两旁坐满了游手好闲、无家可归的人,当他走过时,全都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他是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肉般。
还是回去吧,钟参心想,此地不宜久留。
可他走到村口时,却发现一群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追着殴打一个满脸雀斑的小胖子。
他们将小胖子摁倒在地,掰开他的嘴,把马粪塞入他的口中。
“吃吃吃!给老子咽下去。”钟杰带头喊着。
这里的人都魔怔了魔怔了,钟参甚至不敢看一眼,乌烟瘴气的村风与和睦的钟家村形成鲜明对比,为什么不是他们遭到天谴。
他想趋步离开,却被小胖子凄厉的惨叫拉住了脚步。
“哈哈哈哈哈,你看他那样子,太丑陋了,哈哈哈哈。”
钟参攥紧了拳头。
“你们!太过分了,快停手!”
“嗯?”钟杰回过身,不耐烦地骂道。
“怎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你那身子骨,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
“我我”钟参攥紧的拳头又放了下来。
姐姐曾在他儿时与邻家孩子争执扭打后教育过他,拳头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也不是他的强项,去打架只能是自讨苦吃。
“嘿看他是怂了吧,告诉你,别t多管闲事。”
说罢,小胖子受到了更惨的欺凌。
而钟参,只敢远远地看着。
日暮,那群人渐渐散去,只留下小胖子一人无声地哭泣,钟参趁机走上前安慰。
“抱歉,是我太无能我本来想帮助你但是他们人太多,我不敢。”钟参惭愧的低下头。
小胖子擦干眼泪。
“没事,不怪你,我也是随父亲乞讨到了祥荣村,父亲在赌场欠了一大笔钱,因而我才成为他们欺凌的对象”
“可这与你毫不相关”
“但他们总会找一个欺凌的对象。”
没有任何缘由,也没有任何过错,仅仅是因为家庭关系上的低人一等,就会被所有人踢到社会鄙视链的最底层,这是祥荣村的本质,令人作呕的本质,钟参的心中更加愤懑不平。
“我能理解你的处境。”钟参拍了拍小胖子的肩。“无处安定的心。”
他不顾小胖子脸上的污秽,将额头贴在一起,默默流泪。
村口的木桩上,刻着一列名字,从上到下,一共九个。都是被他们欺凌对象的名字,最上方的名字已看不太清,看得出这种欺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据小胖子所言,在他名字上方的孩子已被扔入河中淹死,这九个名字里除了他以外,只有最上面的人还活着。
“王亦蓁吗?”钟参依稀辨认出上面的名字。
为什么会这样,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欺凌,而是真的出了人命啊。官府的人不管吗?他们的家长都不知道吗?
“没用的,大人们只知道喝酒赌博,我们的生死甚至不如牌桌上的一枚筹码。”
无人泛舟,只得自渡。钟参已然不忍心离开,他要改变这种欺凌,起码,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他同小胖子策划了许久,小胖子为人厚道老实,而且乐于分享,有时捡到一块馒头也要把干净的地方掰下来给钟参。
钟参自己带了口粮,但很快也捉襟见肘了,他难抵小胖子的盛情,接过他手中的馒头。
小胖子的父亲整日待在赌场,据他说他娘就是被活活气死的,自然不会有人管他,他找到了一处砖瓦房,自己收拾了铺盖,虽然简陋但十分整齐,与祥荣村迥然不同。
在他身上,钟参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他心疼小胖子,甚至又想带他回到钟家村的念头。
“我不走,万一父亲在赌场有个三长两短,我好歹能给他收尸。”
“即使是那样的父亲?”
“嗯。”小胖子点了点头。
“即使是那样的父亲。”
于是,钟参和小胖子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在路上挖了一个坑,足足有两人深,在上面铺上茅草,同时在它前面也铺上一样的茅草,盖好土,远远地看与平常的路无异。
接下来便是引钟杰追过来,让他掉到坑中,饿他三天三夜,让他们知道悔改以后再放出来。
“仅仅钟杰一个行嘛。”钟参问。
“这叫擒贼先擒王。”小胖子铺上茅草。
“况且其他人只是被他指使着,并没有错”
夜半,钟参忽然惊醒。看见小胖子穿上衣服拿起了铁锹。
“你要去哪里?”
“我想坑是不是挖的太深了,如果钟杰摔下去会不会出事。”
小胖子出门后,钟参不知为何莫名感动,一股子心酸劲涌上心头,眼角挤出几滴泪水。
也许他不属于这里。
第二天一早,按照计划,钟参前往钟杰家挑事,令他没想到的是钟杰就是他叔父的孩子,按备份讲是他的堂兄,可现在正事要紧,他走到门口,看见正在大快朵颐的钟杰。
“干嘛?”钟杰瞅了一眼,轻蔑地笑了笑。
“原来是你呀,我听钟德正说了,你是钟家村来的,把我们抛弃了还有脸过来讨吃的。”
“我”钟参已然不想反驳了,可他发现自己不太会挑事,想要破口大骂却愈发词穷。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喂!崽种。”
钟杰听到后抬头看,钟参竖起的中指正对着他的眉心。
“你小子活腻了?”
钟参见状转身就跑,终于到了预定位置,靠前的是假的陷阱,为的就是迷惑钟杰的视线,他只要用力起跳越过靠后一点的真的陷阱就行。
可,就在起跳的一刹,他看见躲在一侧屋檐后的许多双狡黠的眼睛,以及背着铁锹的小胖子,同他们一起,那铁锹上的新土未干。
也许,他本就属于这里。
脚下轰隆作响,钟参跌入已被小胖更换的深坑之中,他听到了钟杰的哂笑,以及小胖子献殷勤的声音。
为什么,小胖子要这么做,钟参不明白。
“因为他们只会欺凌最弱者,与其击倒最强者,不如找出一个比我更弱的众矢之的。”
赌博的房屋很破,漏雨很严重,不一会儿便无处下脚了,庄家提议换个地方,就在村口外不远处。
一行赌徒出村时,见到在地上挣扎的钟参,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帮钟参解开卡住的铁链,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用钟德正的话说,他们很忙,顾不得这种小事。
但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小胖子他爹即使出了村也回头张望了很多次,不为别的,钟参蜷缩的身体像极了数字六,多看几眼,说不定能给他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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