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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走了数家,情况大同小异,只是有的家里还有父母双亲,有的还养着兄嫂叔侄,小到三四口,大到十几口,全仰仗着从袁府领的饷银过日子,现在人一死,整个家也就塌了。
耳边听着一声声痛苦欲绝的哀嚎,眼中看着那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庞,秋分少女心性,最是善良,首先按捺不住,眼泪啪啪的直往下落,最后躲在门外不愿进到院内,实在是因为没有勇气一遍遍的重复看到这样的场景。
左彣从军多年,早看淡了生死,战场上刀箭无眼,活着是运气使然,死了是命该如此,一切都怨不得人。可这些年一来是没有这么大的伤亡,二来也从来没有像徐佑这样一家家的逐个拜祭,再铁石心肠,也难免感到有点戚戚,
又从一家出来,见徐佑心情沉重,左彣低声劝道:“要不先回府吧,天色也不早了……”
徐佑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坚定的继续往前走去,仿佛不知疲倦般的来到门外挂着碎头纸的下一家,他又一次重复之前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先正冠,再抚衣,然后轻轻的敲了下大门!
不管屯长也好,什长也吧,或者是最低层的伍卒,徐佑的态度永远这般的庄严肃穆,似乎在他的眼中,这些卑微如蝼蚁的人跟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子弟,一般无二!
左彣站在街道中央,夕阳挂在西天,洒出的金光恰巧照亮了徐佑的半边身影,不知为何,他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既让人心安,又让人激昂。左彣脸上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感动,从感动到沉思再到坚定不移,突然露出几分爽朗的笑意,对身旁的秋分道:“像徐郎君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秋分抿嘴轻笑,眼眸流出柔柔的清亮,轻声道:“因为小郎,他只有一个啊……”
如此耗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徐佑将战死的三十多人的家里全都走了一遍 ,无一遗漏。等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左彣送徐佑到了袁府门口,徐佑叮嘱道:“明日我会让冯桐送一百万钱到里坊去,你在那边候着,做好交接。但凡这次战死的人,每户领三万钱做治丧和赡养之用。等我到钱塘安顿下来,以后每年都会送钱过来,绝不会让他们缺衣少食,受饥寒之苦。”
交代完正事,徐佑顿了一顿,转过头望着左彣,正色道:“风虎,我和你虽然相识日短,但也算性情相投,此地一别,再见不知何期。男儿丈夫,多余的话不说了,唯愿他日道左相逢,依然不忘今日朋友之情,于心足矣!”
左彣虎目泛红,同样望着徐佑,然后缓缓跪下,道:“郎君,若是不嫌我武功低微,为人粗鄙,请允许我随侍左右,共赴钱塘!”
徐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微一用力,却如铁柱一般纹丝不动,知道他下定了决心,欣喜的道:“能有风虎这样的豪杰为伴,实属我的幸事。只是你可要想好,我虽然已不是义兴徐氏的子弟,可身上却背负着徐氏的血海深仇。到了钱塘,一介齐民,无依无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必然千难万难,甚至有性命之忧。你要是现在反悔,我仍旧当你是朋友,绝无一点轻视之意!”
左彣垂首道:“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待在晋陵,也不过浑噩虚度而已。直到遇到郎君,听从教诲,才恍惚中懂了一点道理,有了些许志向。我知郎君不是池中物,将来定能扶摇青云,以我的微末资质,其实是高攀了的,但只要郎君不介意,愿以性命甘附骥尾,虽死无憾!”
“好好好!”徐佑长声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做个伴,先去钱塘看一看,这个世道能不能容得下我的雄心,和你的壮志!”
“诺!”
左彣抱拳俯首,慨然应道!
两人不过是齐民的身份,处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但这一刻彼此交心,共图将来,一谈一笑中展现出冲天的气概,让尚不通世事的秋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万丈豪情,不由握紧了双手,竟连身子都在轻轻的颤抖着、
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谁知今日之齐民,不能驰骋天下?
徐佑扶着左彣起身,道:“既然成了自家人,第一件事要记得,从今往后,轻易不许下跪!”
左彣也同当初的秋分一样,不太明白徐佑为什么要郑重其事的交代这样的命令,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又道:“郎君,那明日一早,我在哪里候着?”
“去码头吧……只是里坊那边……”
“不碍事,可以把此事托付给邓滔,他是百将,在部曲中很有声望,加之不爱财,应该可以信任!”,
“也好,反正等下我还要见邓滔,正好把这件事交给他办!”
回到袁府,冯桐候在雅筑,也不知等了多久,一看到徐佑立刻埋怨道:“怎么才回来,明日就要启程,许多事情得跟郎君商议……”
徐佑先净了手脸,坐在胡床上,由着秋分揉按肩头,一天的疲惫潮水般涌了上来,连眼皮子都有点睁不开,要不是毅力足够,这会恐怕就要昏昏睡去。
这个身子,真的太弱了啊!
“管事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议!”徐佑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提起精神,扬眉笑道:“倒是你,什么事这么急?”
冯桐面带不豫,道:“不急能行吗?郎主前后总计赏了二百五十万钱,到底是要包下一整艘中舨运送呢,还是要跟其他船客一起乘坐大艑……”
这时节有专门运输货物的运舫,也可以少量载客,像冯桐说的中舨和大艑都是运舫的一种。徐佑问道:“中舨和大艑有什么区别?”
“中舨扁而浅,船速较快,载物虽然不多,但也能装的下几百万钱。只是一旦风大浪急,容易翻沉。”
“不要这个……”开玩笑,去了钱塘全得指望这点钱谋身立足,要是翻了找谁哭去?可没有第二个袁青杞能退婚退来这么多钱了,徐佑斜了冯桐一眼,这个老家伙不是想故意在运输船的问题上坑我吧,道:“大艑呢?”
“大艑船身坚固,一次可载七千余斛,只是行船太慢,并且一般情况下,船主不载满舱室,是不会起锚的!”
徐佑在心里飞快的换算了一下,七千多斛,也将近**百吨重,问道:“一百五十万钱,重有几何?”
“大概一百多钧吧……郎君问这些做什么?”
汉以来三十斤为一钧,也就是三千多斤,才三吨重人家大艑的船主当然不愿意只做你一笔生意,况且一百多万钱不是小数目,没有一定的底气和实力,也未必什么船都敢接。徐佑头痛起来,在没有银行和纸币的年代,运输也是一个大难题,正苦恼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冯桐嘴角似乎有几分得意,心中一动,站起身来,道:“既然此事这么为难,我还是去找袁公吧,请他帮忙出个主意!”
冯桐皱眉道:“袁公这个时候正在用膳,最烦别人打扰。”
“无妨,我去去就回。”
徐佑也是这时才想到,袁阶既然让他明天离开晋陵,不会一点安排都没有,几吨重的钱币,不是说装兜里就能带走的,仓促之间去哪找合适的运舫?所以故意试一试冯桐,料想以他的那点城府,三下五除二就全供出来了!
“别!”冯桐颇感无奈,每次想整治一下徐佑,可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吃瘪,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里犯冲,慌忙拦住他,不情不愿的道:“其实这件事很容易解决,明天正好有一艘经常跟府里有生意往来的大艑要运一批绢帛去钱塘,可以顺路把这二百五十万钱带过去。只是郎主有交代,你不能跟大艑同行,得再找别的船坐……”
徐佑似笑非笑的看着冯桐,直到他干咳一声,尴尬的道:“郎君……”
离别在即,此去钱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转,就是冯桐这张惹人厌恶的脸,这时候看起来也有一点点的可爱,徐佑自然不会让他过分难堪,道:“那是自然,一百五十万啊,人和钱分开走,更安全一点!”要不是已经有了暗度陈仓之计,此去钱塘必会波折不断,人和钱分开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话说回来,幸好这是袁氏担保的船,否则以他对这笔钱的看重程度,要是不在上面跟着,还真的有点不放心。
冯桐这会才发现问题,奇道:“应该是二百五十万钱才对,郎君莫非忘记那卷《戏海亭记》……”
“这正是我要跟冯管事商议的事,”徐佑热情的挽住他的手,道:“明天等我离开之后,请你把一百万钱送给邓滔,让他帮我办点小事……哎,袁公不是让你引他来见我吗,怎么这会还看不到人?”
冯桐没好气道:“早来过了,等不及又走了!”
“那麻烦冯管事再跑一趟,就说我在雅筑恭候,请邓百将务必再来一趟!”
冯桐很不开心的去了,徐佑又躺回榻上,望着秋分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道:“明日就要走了,你怎么不问一问我跟袁家女郎的婚事如何了?”
秋分低垂着头,好一会才道:“婢子不问,是因为婢子知道,郎君不管做什么,都有郎君的道理。”
徐佑招招手,让她走到近前,握着她的小手,柔软的掌心一片冰凉,道:“你都知道了?”
“昨夜听那个凶巴巴的女娘说什么退婚书都已经写了……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到了今日又听郎君要立刻启程去钱塘,还忙着抚恤那些……那些在船上战死的人,我才想明白,郎君其实早就决定要和袁家女郎退亲,是不是?”
徐佑抬起头,天花上用细腻优雅的笔法雕刻着线条唯美的图案,随时随地都在彰显着陈郡袁氏的底蕴和清华,但这种底蕴和清华是袁氏一族用了数百年、十数代人的鲜血和智慧才孕育出来的,因此才会经久不衰,为世人所敬重。
如果自己为了攀附显贵,厚着脸皮强认下这门亲事,得到的也不过是别人的蔑视和羞辱,终其一生,休想抬起头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
更何况,男儿的权势,不在闺房内,
而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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