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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徐佑宿在本无寺。

如果冬至没有睡着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得到消息,知道他被竺道融扣在了寺里。明日辩诘,佛门各宗都要来人,人多就乱,清明或许会找机会溜进来。

但也只是或许,竺道融深不可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清明不会冒险。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大早,徐佑听着佛寺的钟声醒来,早有小沙弥准备好洗漱用具,刚净了手脸,竺无尘推门进来,双手合什,躬行大礼,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几声,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道:“无尘法师,一别经年,可无恙否?”

竺无尘还是那么高大粗壮,不过面相比起当年柔和淡然了许多,他走过来扶住徐佑,声线也没那么的震耳欲聋,反而沙哑低沉,道:“宗主让我看护大毗婆沙,”说着有几分担心,道:“你的伤势……”

徐佑勉强笑道:“无妨!”

“六天余孽,统统该死!”

看到徐佑眼眸里的痛苦,竺无尘杀机大盛,那个憨厚无暇、澄心明净的小比丘,终于被这丑陋尘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样。

“竺法师,莫要动嗔怒。”徐佑温声道:“你修行有成,岂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结今世果,何必计较?”

竺无尘在钱塘经历了生离死别,心境大起大落时受徐佑点化而顿悟,回金陵闭关苦修五年,终于晋升小宗师,浑身已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可以算是当世顶尖人物之一,可此时再听徐佑说法,立刻乖乖束手静听,恭敬如初,道:“是!”

两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站着数百名僧众,都是跟随各宗宗主或名僧而来的弟子们,还有一些世家子弟的部曲和下人,看到徐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认出他来了。

竺无尘如今在本无宗里的地位很高,连带着沙门里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边,满院白衣胜雪,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自动分开站到两侧,留出中间一条通道。竺无尘双手搀扶着徐佑,态度虔诚恭谨,分明是以师礼待之,更是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头观望,目光里大多是不解和惊讶。

入了禅堂,里面坐着数十人,有老有少,有僧众,也有达官贵人,甚至还见到了角落里拉着薄薄的帷帐,里面隐约可见一个窈窕倩影,帷帐外站着两个侍女,曾在丹阳公主安玉秀身边见过。

原来这场辩诘,不仅涉及沙门,连皇室和门阀也来了不少。安玉秀今日来观战,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协议,不露面,不出声,可只要她的人在,对徐佑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支持。禅堂里的所有人无不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中的蒲团上,笑着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边,另一边,则是竺无漏!

竺无漏在时钱塘遭受都明玉残忍到可怖的折磨,从身体到心理都被摧残一空,几乎变成了废人,但是多年后再见,徐佑却能感觉到现在的他似乎又恢复了武功,并且精进了不少,虽然还没到小宗师的境界,可也差的不远了!

道门有通神道典,佛门自然也有无上秘法,这不足为怪,谁让人家有个位列大宗师的好师祖呢?徐佑只是恰到好处的在脸上表示出微微吃惊的神色,然后和竺无漏彼此微笑示意,跪地入座。

竺无尘则坐到了禅堂两侧靠中间的位置,他身为小宗师,又是竺法言的嫡传弟子,说起来和竺无漏身份不差,可两者之间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但这并不是说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师已经多到烧火打杂的地步,而是佛门比起道门更重资历和传承,或者佛法经义上精研考据和推陈出新,对武学修为其实不算多么的重视。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随北宗宗主昙谶始终未曾习武,昙谶也从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测,莫非竺道融还没有放弃把竺无漏培养成为下一任的本无宗宗主的打算?可这样说不过去,竺道融春秋鼎盛,双脚站在一品山门之内,十数年间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却不管不顾的非要推竺无漏上位,会不会拔苗助长,太早了点?

要知道佛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六家七宗纠缠多年,龌龊事比道门只多不少。竺无漏无论辈分还是修行,绝不可能服众,现在急着推出来接受各方审视,说不好哪天就要栽个大跟头。

竺道融先介绍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为大毗婆沙,为公平起见,但凡有认为不妥者,自小沙弥至各宗主,皆可当面辩诘。若当面辩诘难不住他,不许事后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将依照沙门戒律严惩不贷。

接着又给徐佑介绍堂内诸人,六家七宗里其余六位宗主,几个当世名僧,不过没有昙千,不知是不给竺道融面子,还是人不在金陵。另外还有一些贵人和官员们,集中坐在禅堂西侧,衣着华丽,比起北侧南侧那满目的白衣要光鲜亮丽多了。

徐佑给面子的应付过去,倒有一人让他多看了几眼,那就是号称空谷白驹的庾法护。庾法护的名字,自重生以来,他真是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碰面。

看着眼前这个风姿仪态都不逊色顾允的笑话大师,徐佑颇有好感,人善谑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谑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称颂,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的人,无论在那个时代,都会很容易引起别人的亲近!

徐佑和善的点了点头,庾法护显然不知道为何徐佑对他的态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但也很洒脱的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接下来并无多少闲话,早有僧人对徐佑一个外人受奉大毗婆沙的封号感到不满,立刻起身问难,道:“敢问郎君,先旧格义,有是非么?”

徐佑反问道:“法师以为呢?”

“格义出自先达,洞入幽微,能究深隐,我等后辈只需分析逍遥,岂能妄议是非?”

徐佑摇头道:“法师此言差矣!”

那和尚微微一笑,眸子里隐约可以看到得意,道:“请郎君指点!”

徐佑怎么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当今之世,但凡能够流传的典籍,大都是佛门历代祖师呕心沥血翻译编著而成,再加上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的阐述义理,归纳总结,方有了各宗各派,佛法昌隆。所以他上来就问徐佑,这些典籍是不是真理,然后自己站在了拥护派,徐佑要辩,自然只能站在反对派。可要反驳,驳的不是他,而是佛门历代祖师,那不是把禅堂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这个坑挖的漫不经心,却杀人无形。为什么道门和佛门百年论衡,从来没有赢过,原因就在于此。佛门不论老弱病残,都必修因明学,嘴皮上的工夫那是远胜道门,差距就像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和庞各庄大学之间,根本毫无可比性。

徐佑缓缓的道:“弘赞教理,宜令允惬,法鼓竞鸣,何先何后?法师困在井底,看不到江河之阔,佛法精义,更远比江河更加广袤。《阿含》盛行于汉,其时谁知《般若》?莫非解《般若经》之后来者,不如《阿含经》之所谓的先达?因般若而分六家七宗,莫非你觉得以竺宗主之能,尚不及解般若之先达吗?”

你想让我得罪僧众,我就让你得罪僧主。竺道融能够一统沙门,自然在佛经上造诣极深,必定也有发前人所未发之宏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就是辩论的诡术。

其实辩论这种事,真理到底在谁哪一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诡术将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哪怕你有理,可你无话可说,在吃瓜群众眼里,便是输了!

“你!”和尚怒目而视,却讷讷不能言,他总不能说竺道融不如先达,只好拂袖坐下,气鼓鼓的闷头生气。

又有一僧合掌发声:“请教郎君,可译过经吗?若没有,谈何弘扬教理,不分先后?若有,可否见告如何译经,才能不失我佛真意,又能通俗易懂,方便传法万民?”

徐佑望过去,原来是心无宗宗主支迦罗,这可是大佬中的大佬,不好应付,当即打起精神,笑道:“我从未译经,但熟读三藏典籍,从中得出点小小见解,简单归纳为六个字:‘五失本、三不易’!”

“愿闻其详!”

徐佑剧烈咳嗽了两声,抬头看了看竺道融。这老家伙闭目安坐,也不知听是没听,明知他身受重伤,还要搞这劳什子的车轮战,生怕活几个月太久是不是?

要不要再吐点血?

虽说他现在神功大成,吐点血无伤大雅,可也挨不住整天的吐。吐得身子虚了,家里还有个詹文君,初尝闺房滋味,正是痴缠的时候,那大长腿修长有力,别搞得夫纲不振,可就太不给男人争气,何况这年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六味地黄丸卖的……

徐佑突然发现不知何故,自入了本无寺,思绪总会无缘无故的发散到四六不靠的地步。正在这时,听到佛堂里响起玉磬声,如雅乐,如空鸣,如禅音,如梵唱,涤尽邪魔,直入心扉。

传说本无寺里有一座神乎其神的佛磬,是魏时安泰年间,一代高僧法相西去天竺求经,从鹿野苑带回来的佛家重宝,高两尺有余,宽三尺,金铁合铸而成,重三百多斤,价值连城。每响到九下之后,就会和人的心率同频,然后就能让普通人感受到与佛法同在的肃穆和宁静。(注:玄奘并不是第一个西行取经的僧人,第一个应该是东晋时的法显。这个奇怪的磬,在今南京毗卢寺,至于是不是真的这么神奇,丸子没去过23333)

徐佑以道心玄微大法来伪装受伤,可以说毫无破绽,却也在这神妙佛磬的共鸣中让那紫府突然跳动了两下,差点真气外泄,露出了马脚。

这是竺道融的试探?还是偶然?

竺无尘担心的眼光看过来,或许整座禅堂的僧众,只有他是真正为徐佑好。可是以他的身份,这个场合并不能做些什么,安玉秀则不一样,掀开帷幕一角,低声和侍女说了句话,就看到一个侍女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她的身后跟着两个部曲抬着一方锦榻放到徐佑身旁,扶着他斜斜靠坐在榻上,再用绣着金银丝线的厚枕撑住腰身,腿上还搭了条荷花刺绣的缎子,顿时舒服了许多。

支迦罗静静侯着,并没有催促,风度远胜刚才那个僧人,等徐佑收拾停当,这才问道:“请徐郎君不吝指教!”

徐佑容色疲惫,双目半开半合,猛一看去,和竺道融却有几分神似,道:“译梵为汉,有五失本:一者,梵语尽倒,而使从汉,此一失本;二者,梵经尚质,汉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此二失本;三者,梵经委悉,至于叹咏,叮咛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此三失本;四者,梵有义说,正似乱辞,寻检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此四失本;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此五失本。然而《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此一不易;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此二不易;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此三不易!窃以为,当今凡译经者,当以‘五失本、三不易’为慎!”

简单来说,翻译经书,要允许在修辞语法上适应中土的文风和习惯,要略去佛经里常常出现的重复语句和乱七八糟的夹注,另外还要争取翻译出来的典籍可以适应不同年代、不同国籍和不同民众的要求和习俗,在此基础上,最重要的是又不失佛法的本意和原旨,然后可以凭此绵延后世,传播千年。

要不怎么说辩诘这种事怎么绕晕对手怎么来,如果仅仅为了讲学传播,徐佑可以用三个字把意思表达出来,那就是:信、达、雅!

这是翻译的三要素,古今如一!

心无宗的宗主支迦罗,是楚国沙门享有盛名的译经大师之一。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徐佑这番话要是说给竺无尘听,那要是能折服对方就真的见了鬼,可说给支迦罗听,意义和效果完全不同。他本来就是译经的大家,翻译过程里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难题,越品越觉得徐佑的“五失本三不易”法妙绝巅峰,把如何译、如何传的真义解说的清清楚楚,不仅理论高深,而且马上可以投入实践,这才是好手段!

殊不知徐佑直接从印手菩萨释道安处偷来的学术成果,像这种不世出的牛人,脑袋构成和别人都可能不一样,拿来装逼再合适不过。

支迦罗心悦诚服,道:“闻徐郎君为竺上座六字之师,今日又以六字点醒小僧,也算是小僧的六字之师。竺宗主欲加尊号,心无宗再无异议!”

出师告捷,众僧再不敢小觑徐佑,彼此间互相对视,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开始继续问难。徐佑见招拆招,一一应对。接连三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舌战群僧,毫无惧色,名声再次轰动金陵。

第一日傍晚,庾法护大笑走出本无寺,早有闻声而来的老百姓围成了团,纷纷问道:“庾郎君,里面辩的如何?可有好听的么?”

庾氏虽是四大顶级门阀之一,可庾法护善谑,平易近人,旁人也都和他没大没小,就像后世那些喜剧明星,大家调侃埋汰,总拿他们开刀,只因为知道不会生气。庾法护笑嘻嘻的抚摸着肚皮,道:“好听的没有,好吃的倒是有许多。”

众人懵逼,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离去。谁想第二日,又是这厮,刚到中午就从寺里出来,直接解开宽袍,露出白皙的胸肌,侧身躺在路边,以手托腮,闭目晒着太阳,惬意之极。

又有人好奇问道:“庾郎君,你这是干什么?”

“今日吃得太饱,我得晒晒书!”

“吃书?”这下众人再不依了,有人捉手,有人捉脚,摇晃不停,道:“郎君,你不说个明白,我们就把你扔下河去!”

护城河在旁,真扔下去可爬不上来,庾法护忙服软,拍着肚皮,道:“听徐微之辩法,如同天下珍馐入我腹中。奈何仅仅一日复半日,腹中已满,再无余地。这可不是你们肚子里盛着的秽物,而是从徐微之那偷来的满腹经纶,若不好好晒一晒,发霉虫咬了怎么办?”

众人一哄而散,可庾法护晒书的段子仍旧传开,更是为徐佑如日在天的名声平添了无数的佐料。

第三日夜,大幕垂下,六家七宗达成共识,尊徐佑为大毗婆沙。徐佑精疲力尽,口干舌燥,见竺道融提出了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

我要见一见昙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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