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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陶绛、魏不屈来见谢希文,陶绛神色凝重,道:“今日太极殿的情形你也见到了,我之前就说过,徐佑的出身决定他绝不是我辈的同路人。现在才过了多久?就完全倒向了门阀,气焰已成,跋扈之极。若不想个法子及早应对,恐怕汉魏旧事,将重现于大楚!”
“他想当霍光,还是想当曹操?”谢希文笑道:“不用急,天塌不下来。主上的心思你也明白,早晚要对门阀动手,徐佑和他们走得越近,离主上越远,等彻底失了圣心,又缺少真正门阀的底蕴,收拾他如探囊取物。”
魏不屈急道:“那就由着他领军西征?这次可是真的开府了,不是之前开府仪同三司的虚衔,若再成功占了西凉,兵权在手,声威无人可比,谁能制衡?霍光和曹操在徐佑这个年纪,可没有大将军的权柄……”
谢希文淡淡的道:“徐佑比元光如何?”
他的冷静让魏不屈跟着冷静下来,皱眉思考了半响,忽然击掌道:“正是!元光身为大宗师,又是皇子,战功、威名和根基远胜徐佑,可元瑜想要对付他,却也并不是难事。”
皇权神圣,民心在我,加持的威力非常人可以想象,尤其元瑜是英主,受到八部帅的支持,元光想造反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很低。
可问题是,安休林是英主吗?和元瑜有可比性吗?元瑜能够置五州之地于不顾,以数百万子民的性命家赀为诱饵,忍辱割让河内郡给西凉小国,甘受朝堂内外的不解和非议,终于一战解决了柔然这个世仇大敌。
若易其位,安休林做得到吗?
陶绛不愿深思,那样对主上太不敬,既然谢希文心里有数,他也无可置喙,道:“那,西征一事,我们该怎么配合?”
谢希文沉声道:“西征是国事!我们反对亦是为了国事!既然廷议已决,全都打起精神来,凡军务所需,不许掣肘,谁要是阳奉阴违,主上饶得,我也饶不得他!”
陶绛和魏不屈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乐游苑是皇家园林,位于覆舟山西,武帝时建立,算不上奢华,溪涧交过,水石林竹,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和世族门阀的那种单纯的赏心悦目不同,充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内涵。
徐佑尚未回府,就被李豚奴传旨召到此苑,安休林独自一人,站在几株摇曳的梅花前,并无其他宦者跟随,冲徐佑招招手。
“走吧,陪姊夫逛逛!”
两人漫步其间,北风呼啸,没多久竟飘洒起雪花,密密麻麻,细碎如盐。安休林裹了裹衣袍,他贵为天子,可穿着很是朴素,贵重点的轻裘都不舍得,仅着普通的麻絮衣,和那些寒门庶族并无二致。徐佑往侧边转了转身子,尽量挡住刮来的冷风,安休林觉察到他的好意,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领着徐佑冒着风雪,迤逦在园林盛景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细碎的雪开始变急变大,顷刻间如卷席倾泻,弥漫了天地和视野,安休林吐了口白气,终于开口说道:“……我自幼不受父皇宠爱,骑射不及大兄,聪慧不及十弟,左右逢源,使上下敬服,不及三兄。二十多个兄弟们里,我是最晚封王,出镇外藩后食邑最少,奉诏回京的次数也远远比不过其他兄弟,至于彼此间的情分……帝王家,兄弟间总是有几分隔阂,那倒也没什么,江山有太子,社稷有群臣,我无才无德,若非生于安氏,哪来的锦衣玉食?这般想,其实心气倒也坦荡……”
徐佑静静的听着,没明白安休林的真实意图之前,他不能多嘴,更不能自作聪明。安休林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来路,两人踩出的脚印又被积雪覆盖,万物白茫茫一片,唯有那梅花绽放,倔强的对抗着天地神威,保留着惊艳的鲜明的红色。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做这个皇帝,原是勉为其难,政事千头万绪,总得慢慢去学着来,可总归是学的慢了些。比如廷臣们有争议,所言各有道理,七郎,到底该如何决断,方能称得上明君?”
“思虑果远曰明,远虑防微曰明,陛下要当明君,就不能只顾着眼前的利弊。”
“譬如西征?”
“正如西征!”徐佑声音很低沉,可话语里透着的坚毅不拔,那真是崩雪不能该其志,道:“谢仆射的担忧不无道理,西征或许会有危险,或许会有许多弊端,甚至可能动摇国家的根基。可十年二十年后,它反哺江东的益处,将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安休林的目光里满是赞赏,看着徐佑,道:“七郎,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吗?你就像是南飞的领头雁,不知疲倦,却又保持着绝对的清醒,遇到岔路,做出抉择,而让人心悦诚服,永远不会出错。”
徐佑苦笑道:“姊夫过誉了,我曾失陷敌手,曾深陷绝境,也曾让一位知己好友走进幽冥却无法相救,更亲眼目睹一位最欣赏的朋友惨死刀下。我犯过许多错,可这次西征,我敢以性命担保,绝不辜负姊夫的信任……”
安休林叹了口气,道:“我自是信得过你,可是七郎,你太急躁了。今日朝堂那一幕,谢陶等会怎么想你,会以为你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庾柳等会怎么想你,会以为你野心勃勃,足可利用。可以想见,今后必定会有无数明刀暗箭冲着你来,而到了那时,顾陆朱张真的可以信赖吗?没了徐氏,终究是飘摇浮萍!你是聪明人,要谋国,更要惜身!”
这番话从帝王口里说出来,真的是推心置腹,徐佑心中岂能不受感动,正要屈膝,被安休林扶住,道:“我们自家人说点闲话,不要跪来跪去的生份。”
“姊夫,我是迫不得已啊!眼瞅着天赐良机于诸夏,若不抓住,日后肯定要后悔的。为此,我不惜得罪台阁,勾连门阀,宁可受猜疑,也要为将来的北伐一统,打下关中那八百里山川。”
“我不会疑你!”安休林又重复道:“我不会疑你!反倒因为体谅你这份为国不惜身的孤直,所以封你为大将军,统六军西征。七郎,我虽然无汉武雄姿,却想让七郎做那霍去病,为大楚立功建号。但七郎切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不能再这么鲁莽了。”
“再有下次,不等谢仆射的弹章,我自去找廷尉领罪!”
“何至于到那等地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支持你的!”安休林仔细叮嘱道:“接下来几个月至关紧要,你先把大将军府的架子建起来,找那些你用的顺手的人,拟个名单给吏部,户部要囤积粮草,转运牛车,征召劳役,五兵部也要调集军械兵甲,规划行军路线和绘制山河舆图……”
他唠唠叨叨和徐佑说了将近半个时辰,哪里像是威风八面的皇帝,反而像是不放心自家子弟出门的长辈。徐佑认真的听着,毫无不耐之色,道:“……西征必须稳住朝廷,那萧氏就不能真的处罚过重,寒了庾柳的心,也就是寒了门阀世族的心。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姊夫可否开恩,杀了萧勋奇、萧玉树等首恶也就罢了,免了萧氏族人的死罪?”
“既然你说情,我自无不允的。萧勋奇背叛父皇,万死难辞其罪,萧玉树对抗王师,死心不改,也一并治罪。且过几日,由廷尉宣读其罪状,推到菜市口明正典刑。萧氏余众,牵扯进来的,皆依律酌减一等,老人妇孺赦免无罪!”
完成了和庾朓的交换条件,徐佑吃了定心丸,又嬉皮笑脸的道:“我还得向姊夫讨个恩典?”
“你说!”
“我想去廷尉狱见见萧勋奇!”
安休林奇道:“你见他做什么?”
“不敢瞒姊夫,我想问问萧勋奇,当年是不是他故意蒙蔽圣听,栽赃何方明,以至于酿成自毁长城的惨祸?”
安休林似笑非笑的道:“张籍廷议时借题发挥,不惜去官也要重审何方明一案,是受你指使的吧?”
徐佑和张籍的关系近乎半公开状态,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此事和他脱不了干系,很光棍的道:“姊夫可别这样说,张氏的女郎我还没娶到手呢。得罪了老丈人,以后哪里有好日子过?”
安休林指着他,摇头失笑,道:“要不我给你下个恩旨,把张氏女郎许给你?”
“嘿,不用麻烦姊夫,等此次战事一了,我准备向张氏提亲!”
“好,到时双喜临门,我亲自为你主婚!”
“谢陛下!”
“怎么又叫陛下,我不爱听,叫姊夫!”
两人说着不着调的话,直等到风雪大的骇人,徐舜华久等不见安休林,派了人来问,这才结伴往回走。
派来的禁卫队主是江子言!
他穿着戎服,革带束腰,御刀斜挎,俊美中透着几分英气,当真是妖孽再世,连徐佑看的久了,也觉得此人真是极美极美。
“你怎么来了,大冷的天,别冻坏了身子!”
安休林听着是埋怨,倒也不突兀。他是出了名的仁义,关心关心身边的禁卫也是常理。可对于知道内情的徐佑而言,差点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这是唱的哪一出?莫非徐舜华找来江子言,真的是为了讨好安休林的吗?
江子言眸光似水含情,笑时粉黛失色,道:“陛下尚在冰雪里,节下岂能坐温室而独乐?”
安休林显然很受用,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知道你忠心……来,还不拜见大将军?”
江子言正要躬身行礼,徐佑鬼灵精的人,哪里敢受他的礼,笑着拦住,道:“江队主客气了!”
江子言只觉得一股轻柔连绵的劲气托住了他的双膝,怎么也跪不下去,抬起头为难的看向安休林,安休林笑道:“好了,起来吧,大将军不受你的礼,这是对你的疼爱,以后你们多多走动,缺钱了就找大将军,他那些买卖这些年赚了不少,比我有钱,饿不死你的!”
也幸好徐佑了解安休林的脾气,换了别的皇帝说这话,回家他就得把全部家当献出来,现在无非是开几句玩笑,让徐佑关照关照江子言而已。毕竟很多时候,皇帝顾不过来的,徐佑却可以帮江子言的忙。
一行人走到乐游苑出口,江子言扶着安休林上了一辆不怎么起眼的牛车,然后自去前面骑马开道。此子看似女相,可骑在马上,目不斜视,腰板端正,倒也不失男子该有的豪迈。
徐佑正要恭送,安休林掀起车厢的帘子,对他招了招手,等徐佑附耳过去,低声道:“明天你去告诉王晏,我的赏赐他尽早收了就是,不要再滞留京城。”
徐佑心口猛然跳动了几下,脸色丝毫不变,笑道:“姊夫放心,我保证,明天晚上,金陵再无王晏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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