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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徐佑先行离开了紫阳山,后续事宜交给张槐全权处理。兰六象铁了心的头像,很爽快的招供了分布在各州的六天据点和藏着大额钱物的地方,这些都由张槐奏报朝廷后统一打击收缴,少典、兰六象等俘虏也押回金陵交给廷尉待审后论罪。

少典虽说和徐佑有同门之谊,但是两人分属不同阵营,分歧无法调和,现在又有了杀父之仇,灭教之恨,彼此间更是没了回寰的余地。

徐佑虽然仁义,却也不至于圣母到干脆放了他的地步,难道让他再去和鬼师会合搞风搞雨吗?

在立场和大局面前,曾经的那点友情显得微不足道!

这是成年人的世界,冷酷和残忍是基调,必要的时候,可以丢弃很多东西,梦想、初心、仁慈、情谊,乃至性命!

正月初七,徐佑回到金陵。因为女娲创世,第七天捏出了人类,所以这天又被称为“人日”。

人日作为节庆,两汉就有了,但到魏晋才受到重视,并发展盛大。如果人日的天气很好,预兆着这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徐佑归来时,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金陵布满了节庆的气氛,四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穿着新衣的街坊邻居走家串户,互道福报,小儿们头戴彩纸兽形,追逐嬉闹,仿佛益州的叛乱就不存在一样。

徐佑刚进长干里的宅子,听到内院里传来黄愿儿的声音:“大将军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詹夫人可接到他的书信?”

“大长秋见谅,估计路上还要耽误几日,实在说不准何时到京……”

“哎,主上一日三摧,我也是没法子,大将军若是回来,请夫人务必转告大将军,别耽搁,马上进宫……”

“好,我一定转告,大长秋慢走!”

徐佑弯腰经过月门,笑道:“大长秋不留下来喝杯酒?”

黄愿儿扭头,惊喜万分,小步跑过来,拉住徐佑的胳膊,喊道:“大将军,快快,跟我进宫。”

“别急,先等我梳洗换身衣服,这沿路尽是烟尘,面君不敬……”

“主上想必不会介意的,走吧走吧……大将军你是不知,元日正朝,百官来贺,独缺大将军,主上心里挂念,整日无有欢容。这几天台城内外大家都小心翼翼,年都过不好,全苦盼着大将军回京呢……”

元日正朝是从汉朝时定的规矩,皇帝正月初一这天大宴群臣,百官在太极殿敬献寿酒,跪奏:臣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侍中代答:觞已上。百官伏称万岁,四厢乐声大起,礼仪乃毕。等寿酒进献完,君臣共饮,欣赏乐舞,直到结束。

徐佑无诏私自离京,又缺席元日正朝,虽然剿灭六天后的第二日,张槐立刻飞马上疏,详细汇报了具体经过,但是朝廷接到奏疏已经是两天后了,皇帝很是不悦,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不悦是因为徐佑千金之子不惜以身犯险,还是因为徐佑欺上瞒下的先斩后奏,甚或是对张槐未经请旨却听从徐佑调遣的不安……

安休林原本不是刚愎雄猜之主,可自从身旁多了一个江子言,朝夕相处,言听计从,连黄愿儿这样伺候了他几十年的大宦者也逐渐的开始看不透安休林了。

徐佑被黄愿儿拉扯着往外走去,无奈的对詹文君道:“我先去面圣,外头车上给你带了节物,等会让清明送过来……还有,让厨下备点好酒好菜,晚上我要招待一位故友。”

詹文君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浅浅笑着应了,她没穿新衣,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因为衣服总是旧的舒服,她已过了会因为新衣服带来幸福感和新鲜感的年纪,更不需要恪守什么礼节去迎合任何的风俗习惯,她现在是自在的,也是快乐的。

台城内并无太多的新年气象,安休林提倡节俭,除了必备的装饰物,如宫门贴着的门神和福字,廊庑悬挂的华灯和彩画,多余的都不许破费,徐佑在含章殿见到安休林,他正和江子言下棋,听到黄愿儿的唱名,激动的站起来,不慎撞翻了棋盘,如玉般黑白分明的陶瓷棋子砸到江子言身上,往日早该心疼的询问伤没伤到,这会却浑没看见,径自迎向了徐佑。

江子言也跟着起身,收拾好棋盘,转过头来,俊美的脸蛋挂着笑容,安安静静的站在半人高的青玉天鸡香炉旁,宛若画中人。

“微之,你可算回来了,没受伤吧?我听张槐说你只带了六七个部曲就敢夜闯酆都山,太冒失了,太冒失了!”

徐佑笑道:“是,以后不会了!”

“来,坐,坐!”安休林像是好奇宝宝,拉着徐佑坐到挨着窗户的卧榻上,道:“给我讲讲围剿六天的事,酆都山真的高深入云,周回千里吗?可有什么鬼怪妖物出没?六天的大天主是否青面獠牙,三头六臂?”

徐佑微笑着和江子言点头示意,江子言也笑着回应,束手侍立榻旁,看不出任何的负面情绪,他一袭青衫,黑发如云,颀长的身材恰到好处,如同兰生幽谷,君子自重,怪不得从王晏到安休明再到安休林全部沦陷,无一幸免。

后世由于各种影视作品的影响,导致很多人以为好男风者,所爱都是偏娘娘腔的柔弱男子,其实不然。比如陈文帝的男宠韩子高,容貌比妇人还美三分,但他统兵打仗,善于骑射,颇有胆决,又轻财重义,提携下属,很得军心。陈文帝虽十分宠爱韩子高,可也不是昏君,在位时吏治清明,百姓富裕,国家强盛,开创了“天嘉之治”。这两人算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好基友之一,足以证明只要有真爱,年龄身份地位乃至性别,都不是问题。

徐佑讲了潜入山中的经过,隐去了祁华亭的底细,听到他率众高手破门而入,杀假大天主,卢泰,擒少殿,兰六象,安休林惊呼连连,又听到真大天主藏身密室,大骂狡猾,再听到大天主以钱物、神功等相诱,忍不住赞道:“论为国之忠,为民之责,朝中无人可及微之万一!”

江子言道:“陛下说的是,大将军还处在嫌疑之地,却无暇谋身,不惜犯险出兵,只求灭贼,实为我辈楷模!”

徐佑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江子言,起身离榻,跪伏于地,道:“正要向陛下谢罪,臣未经廷议,擅自调动平江军进攻酆都山,自请削去开国县侯的爵位,以儆效尤!”

他虽然辞去了一应官职,但是开国县侯的爵位还在,若再被削去,可就成为真正的一介白衣,没了半点功名。

安休林忙伸手搀扶起徐佑,道:“张槐的奏疏里已经说的明白,六天势大,是他邀微之前往酆都山襄助剿贼。张槐是湘州刺史,又是平江军的军主,有权不经廷议调兵剿灭辖内之贼众,我看这次谁再敢在朝堂里置喙,定不轻饶。”

江子言也劝道:“是啊,由来做事越多越出错,不出错的人却从不做事,大将军心怀坦荡,忠心可鉴,不用这般的谨小慎微,君不疑而自疑,未免显得和陛下疏远……”

安休林看着江子言的目光里充满了怜爱,道:“还是爱卿最知我心!微之,你是我的内弟,关系远胜别人,不管怎样争执,我总是向着你的,若今后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谢陛下,谢队主!不过,我已辞去大将军之位,队主今后称我微之即可。”

江子言作揖,风姿怡然,笑道:“微之!”

安休林见两人相处甚好,没来由的高兴,笑容满面,让旁边伺候的宦者宫女齐齐松了口气。

黄愿儿跟前凑趣,道:“大将军,年前江队主已授左卫将军,现在掌管宫禁……”

“哎哟!”

徐佑轻轻击掌,歉然道:“这倒是我怠慢了,左卫莫怪!”

安休林笑道:“不知者不罪,他原来有名无字,我给起了‘明见’,你们平辈论交,以后称字就是。”

明见?

庄子《知北游》有“明见无值,辩不若默”的句子,想来是要江子言学会“辩不若默”的道理,这体现了安休林的一片苦心。

身为男宠,骤然身居高位,无功受禄,要是再不注意言行,肯定会召来朝臣们的非议,如果惹了众怒,群起攻之,安休林也不敢说肯定能保住江子言的性命。

所以,明见无值,辩不若默。

又聊了许多,留下来用了午膳,徐佑才辞出含章殿,前往崇宪宫谒见徐舜华。

江子言道:“请大长秋暂时出去,若非陛下召见,任何人都不得进来。”

黄愿儿扭头看向安休林,安休林挥了挥手,他只好躬身道:“诺!”然后带着殿内伺候的宫女宦者全都退了出去,亲手关好殿门,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冷笑。

当殿内只余安休林和江子言两人,江子言低声道:“陛下,大将军修为之高,当世只有孙冠和元光可比,麾下又有大批的小宗师阵前听用,单以武力,已远超内府。我记得先帝在时,曾暗中豢养多名小宗师拱卫左右,可陛下现在能够调动的只有三名小宗师,以臣之见,主弱臣强,非社稷幸事!”

安休林浑不在意,道:“微之的人,也就是我的人,何分彼此?”

“倒不是针对大将军……”江子言道:“陛下,孙冠身为天师,轻易不敢离开益州,可我听闻天师道有鹤、鹿两堂,里面藏着各种穷凶极恶的武道高手,若是悄然潜入台城,意图谋刺,我怕区区三名小宗师,难以周全……”

“那,你说该怎么办?”

“六天的少典和兰六象都是小宗师,他们正在押送金陵的路上,若陛下能赦免其罪,再施恩加以笼络,彼辈定然感恩戴德,甘心效死。并且,六天和天师道世代为敌,让他们去和天师道作对,正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哪怕战死疆场,也比死在牢狱里好。”

“这……”安休林犹豫,道:“微之不是说少典是大天主的儿子吗,大天主被微之逼着服毒自杀,他又岂肯为朝廷所用?”

乌云遮蔽了午后的太阳,江子言俊美的脸蛋在光影移动之间忽明忽暗,道:“张刺史的奏疏里说大天主病重将死,就是没大将军,也活不过几日。还说少典和其父感情不好,离家多年,估计不会为了大天主丢了自个的性命!世间事生死为大,陛下不计前嫌的赦免他,只要不是蠢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更重要的是,他就算心里记恨,恨的也是大将军,而不是陛下……我不是挑拨陛下和大将军的情分,只是萧勋奇前车之鉴,先帝待之如何?可他又如何对先帝?若是当时先帝拥有更多的小宗师,不被萧勋奇缠住,足以护着他逃到中军大营……因此,内府的武力必须加强,这也是为了陛下和微之的君臣之情能有始有终……”

从皇帝的角度出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遍观史书,杀其父而用其子、杀其子而用其父的例子多不胜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手段去反抗至高无上的皇权,真要启用少典,这不是最大的问题。

安休林更在意的是,江子言所说的,要尽力维持和徐佑之间的武力平衡,否则,平衡打破,上下失序,君臣想要始终而不可得。

“这样不好,我待微之如明月,微之待我以皎洁,又何必用到权术?”

安休林正要拒绝,江子言缓缓跪下,泫然欲泣,仰起头道:“我自侍奉陛下以来,于朝政、于百官、于各方势力间从没进谏过只言片语,盖因牢记陛下的教诲,明见无值,辩不若默,宫外的纷纷扰扰和我无关。然而六天之战,大将军展现出来的武力超乎想象,我才出此下策,若陛下疑我擅用权术,离间君臣,我愿以死明志!”

说着拔出腰间宝刀,横架脖颈,刀刃锋利,竟霎时渗出了血迹,安休林只觉的心口停止了跳动,手脚颤抖着,几乎不能站立,道:“子言……放,放下刀……我允了你,什么都允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哐当!

江子言弃刀,泪痕划过那比女子更吹弹可破的肌肤,真是我见犹怜,安休林撕掉天子袍服的襟角,捂住他的脖子,道:“你要死了,我怎么独活?以后万事可以商量,不可这样吓我……”

江子言展颜一笑,流露出某种妖异的迷人魅力,道:“陛下,我也是一时心急,今后绝不会了。”

“那就好,那就好!”安休林惊魂稍定,正要大喊道:“黄愿儿,召御医……

“我没事,不要惊动御医!”江子言阻止了安休林,道:“陛下,为了避免得罪大将军,还落个干涉外朝的罪名,请不要对任何人说这是我的主意。”

安休林点头,这会江子言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根本不反驳,道:“我会在朝臣里授意一人上书奏请宽宥少典和兰六象,如果廷议不通过,我再下中旨赦免他们。”

江子言道:“谢陛下!”

“该我谢你才是,你和六天素无来往,用他们效力也全是为了我着想。”安休林抚摸着江子言的脸庞,道:“子言,汉哀帝欲禅位于董贤,其恩爱天下无有过之。我虽不能效仿哀帝,舍了安氏的江山社稷,可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子言侧过脸颊,轻轻的摩擦着安休林的手心,道:“陛下,我不要江山社稷,我只要和你白首偕老,此生足矣!”

崇宪殿。

问起湘州之行,徐舜华没像安休林似的纠结于徐佑亲自出手可能遭遇的危险,反正人安全回来了,纠结那些过去的没有意义,她看重的是结果,道:“这是好事!六天当年造反立国,差点动摇扬州根基,今日你覆灭了六天,立下大功,得抓紧时间召集支持你的人,于廷议时谋复大将军之位!”

徐佑笑而不语。

徐舜华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怒道:“你别不当回事,人走茶凉,越拖延越坏事!我看谢希文、陶绛那帮狗东西的意思,是要让狄夏领军征伐益州,他要领军,说不得会接任大将军一职,到了那时,你怎么办?”

“阿姊,不要着急,该你的总是你的,眼下还不是起复的良机,覆灭六天,是我瞒着朝廷,擅自动兵,不被谢希文攻讦就是好了,哪里敢奢望议功?”

徐舜华一脚踢翻了茶案,道:“你出生入死,风餐露宿,却无罪而受罚,他狄夏坐在金陵,寸功为立,凭什么当大将军?我告诉你,你这次要再忍气吞声,我自去找皇帝和台省的狗东西们理论!”

“哎,哎,别生气!”徐佑半哄半拉的把徐舜华拦住,道:“你这是添乱,外面的事不要操心,我自有分寸,总不会被人欺负的……对了,我怎么感觉阿姊胖了些,身子也宽厚了?”

徐舜华脸色一僵,强作镇定,道:“正要告诉你呢,前两日请御医扣了脉象,似乎是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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