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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大风呼啸,满城狼藉。
司马德克走出房门翻身上马,行到街上没多久便知晓到一件事情……原来昨夜到现在一夜大风,许多城外城内的军营房舍不敢说都被吹坏,但损失却是普遍的,于是禁军各处的中层军官都在往城外南侧的备身府(禁军指挥管理部门)索要物资和抚恤。
知晓消息后,其人毫不犹豫,立即更改了计划,乃是一面去通知司马进达,一面亲自将太医正张康接过来,二人稍作商议,便干脆出城往城南备身府而来。
到了地方,得到消息的司马进达已经抢先一步进入备身府,这位八达中的老七,本就是禁军总参军,正经在这里办公,又是司马氏这一代的最得力者,背后是整个司马氏家族,在整个禁军体系排序极高,是公认的江都牌面人物。
故此,其人来到这里,便立即越权接收了物资与抚恤工作,却不着急解决具体问题,只是将几百中层军官密密麻麻聚拢在备身府内那几乎可以做校场的围栏大院中,而且按照序列排好,自己也坐在那里,顶着大风拿着炭笔做损失记录。
正写着呢,忽然间,司马德克就好像长了透视眼睛一般,直接引张康穿过偌大的备身府各处,来到此间。
司马德克是正经的虎贲大将军,军中阶级法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立即起身相迎。
不待行礼,司马德克便几步走到司马进达身侧朝众人摆手:“诸位兄弟,今早我本来去宫中做事,结果迎上了太医正张太医,他天一亮就从宫中逃回来,与我说了一件天大的事……”
“什么事不能等等?”下面刚要嘈杂起来,坐在那里的司马进达便冷漠驳斥,好像是对对方越过自己说法不满一样。“司马虎贲,我们这里在说骁士的衣行住食呢!”
“还衣行住食。”两位司马之间的摩擦促成了大院内的安静空档,但出乎意料,司马德克几个字后居然卡了下壳……不是他忘了词,而是他晓得,这话从这里开始就没有回头了……不过,他终于还是咬牙说了出来。“按照张太医的说法,东都禁军,怕是连性命都要无了!”
下面彻底喧哗,还是司马进达站起身来,拿着刀鞘拍打柱子,这才止住了喧哗,满院子军官也都重新坐了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不要危言耸听。”司马进达继续呵斥,却转向了张康。“张太医,你来说。”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但确实是真的,昨晚上,我去给圣人按摩,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毒药能毒死几万人?”张康匆匆来言。
毒死几万人,东都禁军性命,众人如何不惊?
故此,话刚说到一半,便再度引发混乱,逼的司马进达使用上了真气呼喊下令,并引来备身府自家的甲士整顿秩序。
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这一次,不知道是众人都有了猜度还是周围围满了全副武装的甲士,反而持续冷静下来等对方说完。
“我那时还不懂,只说毒药自然有的,但哪有砍头容易?圣人就说,若能砍头何必毒药?得不漏风声才可。”张康赶紧努力再言,而这个时候南风呼啸,司马德克也施展出真气,却是替这位太医正隔绝了侧方刮来的乱风。“我这个时候便已经被吓到,赶紧敷衍,说若是这般,须防着毒药气味泄露,然后最好一起服用……最好是用酒水遮掩。圣人便说……”
“便说什么?”司马进达复又来催促。
“便说只要中毒,失了力气就行,还有江东兵马可用呢,然后又问我,毒药对修行者可能用?”张康继续来言。“我说一般毒药对长生真气稍微弱了些,其余都可用,圣人便说可行,然后催促我速速准备,近日就要用,省的日久生乱……我回去后左思右想,实在是觉得不能做这种事情,便一早逃出来,却遇到了虎贲大将军。”
话音刚落,司马德克便扬声来言,做了总结:“诸位兄弟,陛下分明是想去江宁久住,不回东都,又见东都骁锐个个思乡,隔三差五便要出事,这次因为吐万老将军要走,更是难忍,所以干脆一并毒死东都人,好自家往江宁自在!”
这下子,原本被控制住的局面彻底失控。
愤恨者,懊丧者,哭泣者,喝骂者都有。
坦诚说,这个谣言有点低端,但架不住队将这一层的军官本来就文化水平低,甚至可以更低……因为修行本身,尤其是正脉修行的确是个辛苦活,每日打熬身体来冲正脉的就没几个能坚持看书的……故此,一时间许多人居然真的信了,继而群情激奋。
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信,一定有精细人、有有经验的人对这个下毒的说法感到疑惑,因为从操作性上来说太离谱了。
只不过,如果是精细人的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总参军司马进达和虎贲将军司马德克这两位并不同族司马的一唱一和呢?这件事,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大人物有决断。
而且更重要的是,圣人想去江宁难道不是真的?不许大家回家不是真的吗?
谁不想回家呢?
所以,群情激奋中,并非无人站起来说这是谣言,但却完全被控诉声淹没。
传完谣言,两位司马对视一眼,司马德克居然直接带着张康走了,而司马进达负着手,看着场内乱成一团,却也在随后放开了维持秩序的甲士,放任这些中层军官在备身府内散开。
混乱中,谣言大面积传播开来,其中,不是没有人带着别样心思回军营,或者干脆想着入城。
然而,回到军营的人很快发现,谣言好像乘风而来,整个军营全都被谣言裹住……基层士卒对这种谣言更加没有辨别能力,而更高级别的军官不是不懂,恰恰相反,这个谣言在高级军官那里根本没有多少可信度,可面对着全军的压力,高级军官们也都感到无力,甚至不敢反驳;至于尝试去江都城内的人,也很快发现一个问题,城门各处说是得到军令,有的说是有人听信谣言,起了逆心,还有的说是有人勾连吐万长论,总之故意趁着大风入城纵火,故此各处城门全都封锁,严禁出入。
这使得大部分想表达些什么的军士更加愤怒,少部分想联络询问的人则陷入到惶恐与无奈之中。
没错,叛乱集团的第一步是传播谣言,广泛传播谣言,以酝酿气氛;第二步就是自外向内依次开始封锁城门,隔绝消息、控制交通。
尤其是第二步,正体现出了这个叛乱集团的根本底气……江都城的城防,是睿国公司马化达控制的,自然也是司马进达可以直接下令的;而宫城的城防,正是掌管金吾卫的司马德克控制的。
他们想要封禁城门,根本就是顺理成章。
“大将军,现在要封闭宫门吗?”司马德克进入宫城,目送太医正张康往大内去,刚要自行其是,迎面便有直属金吾卫中郎将元礼正从门楼上下来然后低声询问。“我听他们说,事情顺利的不得了。”
“不行,现在封闭宫门会打草惊蛇。”司马德克正色提醒道。“不要管别处,你的任务不变,从现在开始,如果有可疑人物想入宫告发,你就拦下来,等到晚上的时候,确保北面的玄武黑门不落锁……其余暂时不管。”
元礼正立即颔首。
而司马德克便却兀自离去,转向了宫城一侧。
且说,江都城是大魏五都之一,城内有宫城,宫城坐北朝南偏西,两侧偏北又有分城,其中东北是仓城,也就是当年张行等人发现粮食亏空的地方,里面装的是粮食、布匹、财帛、家具、车辆等死物;而西北面则是马厩与武库。
司马德克此行,正是要做第三步,也就是拿走御马和兵甲。
这不光是为了进一步完成自家武备,也是为了解除皇帝最后成建制的反抗能力和大队逃亡能力。
这一步非常敏感,因为皇帝就在宫内,牛督公也在宫内,只不过,司马德克身为执掌金吾卫的虎贲将军,只要不惊动皇帝,理论上也是没有问题的。
唯独事情顺利了一个上午,终于还是发生了意外。
“御马如何能动,这是要转到何处?”马牵到一半,忽然一名装束比较得体的内侍带着几人转到马厩这边,然后匆匆询问。“司马虎贲,你怎么亲自到此?”
军士们有些紧张,这些司马德克的心腹部下当然知道是要造反。
倒是司马德克显得从容:“赵副监,这不关你衣帽局的事情,前面不是吐万长论造反嘛,朝廷要发禁军支援来总管,我请了旨意,刚刚跟牛督公也打了招呼,要将御马转到备身府去。”
那人登时讶然:“我昨日新任了御马督监,且刚刚从牛督公那里来,未……”
话说到后来,音量已经微弱到消失在风声中了,人也面色煞白。
“杀了他们。”司马德克有些无奈,挥手下令。
甲士们蜂拥而上,只能将几名内侍匆匆斩杀于马厩之下,然后按照军令,将尸首弃于马厩之中,留下一队军士封锁看管,然后依旧将战马兵刃带走。
还没到中午,就已经见了血。
平心而论,这让原本显得从容的反叛集团稍微有了一些紧张。
而接下来,是第四步。
御马与军械被带出来以后,司马德克立即转向城南,却并非是直接进入备身府,而是来到备身府更南面一点的真火观,这里已经到大江边上了,彼处司马进达和赵行密也已经带着许多人在观外大江滩上等他……非只如此,南风之中,聚集而来的军吏还在增加。
没错,第四步就是集合部众,确定最后发动的总军事力量。
然而……
“人来的有点多。”赵行密低声解释的时候不免有些恍惚。“备身府散开后,我等了一个时辰,然后才找人说想做大事的下午都来真火观,结果估计城外的一半军吏都跟我来了。”
旁边司马进达面色也有些潮红。
司马德克转身来看,也一时无语,却还是努力振作点头:“这是好事。”
司马进达与赵行密也只能点头,然后一起努嘴示意。
见此形状,司马德克咬咬牙,便自行往前走去,乃是跳上临时堆砌的木台,拿掉头盔,先放出真气,然后借着江上吹来的南风做出了准备阶段最后的宣告:
“诸位!我是虎贲将军司马德克,我问你们,想不想回家?!”
下方没有想象中的一呼百应,而是在风中继续着之前的嘈杂,赵行密此时凑到了下方军官军吏群中,赶紧呼喊回应,周围却还是嘈杂如故。
这个场景不只是让司马德克心中惊慌,司马进达本来没有登台,此时毫不犹豫,也随之跃上,然后也运动真气大声来问:“虎贲将军问你们呢,你们想不想回家?”
这一次,下方安静了下来,但还是没有人回答。
司马德克几乎沮丧,但他如何不晓得,就凭今天已经做过的事情,如果不能鼓动起来这些人,他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马上骑着御马,孤身逃窜。
正恍惚中呢,司马进达在旁,几乎咬牙切齿再度来问:“想不想回家?!”
片刻的恍惚后,忽然间,下方山呼海啸一般,数百名中层军吏大呼回应,声音嘈杂混乱,没有半点齐整,却音形一致,赫然都只是一个字:
“想!想!!想!!!”
台上的司马德克和下面的赵行密几乎瘫软,复又醒悟,原来只是人心波动,加上大风呼啸,众人反应慢了半拍而已。
好不容易等人安静下来,司马进达继续在上方言语:“我也想,可是圣人不许我们回去!所以必须要做大事!”
这一次没有山呼海啸,而是气喘吁吁,而且众人的喘息声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很难分辨现场的杂音是呼吸还是与呼啸的南风。
而司马德克终于在司马进达的目视下,重新鼓起勇气,说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话:“诸位,我已经跟睿国公商议好了,天黑之后,你们愿意来的,就带兵到城西找我汇合,然后我来指挥,等到今夜三更就发动,到时候再由睿国公去劝谏圣人,最后咱们一起护送陛下回东都,好不好?!”
听到这话,下方再也抑制不住,又是杂乱的呼喊声趋向一致,赫然正是一声:“好!好!!好!!!”
白日计划中理论上最难的一步,居然如此顺利,顺利到在场三人几乎难以相信。
不过,错愕之后就是振奋,而振奋之后就是迷茫。
要知道,他们本以为下午会花掉许多时间才把人聚集起来,然后又要辩论,又要铲除掉动摇分子,才可能彻底组建成这个军事叛乱主体,估计折腾完,也就是傍晚了,大家直接回去带兵汇合,在城西集结起来,必然已经三更。
然而,谁能想到,三句话……三句话就让数万东都禁军交出了性命呢?
那么接下来该干什么?
解散?
等天黑?!
是不是有点仓促?
这不像是干大事的样子啊?
在场三位叛乱集团的核心骨干各自都有些迷茫。
“能成吗?”
就在这时候,风声与振奋的喧哗声中,赵行密忽然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很明显,不管群情如何激愤,还是有人本能对这件事感到畏惧的。
而得此声音,赵行密忽然意识到该做个什么了,其人毫不犹豫,扬声来喊上面的两人:“司马虎贲!此事吉凶如何?真火观在后面,要不要祭祀一下赤帝娘娘,询问一下吉凶?”
上面两人只是紧张,又不是傻子,一下子醒悟过来,当然知道这时候怎么打发这阵前时间,司马德克立即赞同了这个建议,同时司马进达也赶紧让心腹提前入观,招呼那些女观做“准备”。
而很快,就有早就被吓懵的女观出来,告知了仪式方略——很简单,简单到异常,取纸笔写上要问的事情,诚心上香供奉,然后将问纸投入观中真火大盆中,看火势大小形状,便可知晓。
一会,又有司马进达心腹出来,小心汇报,说是准备好了硫磺、木炭之物,就等着投入问纸时一并投进火盆。
台上两司马心中大定,便装模作样,当众书写起了问吉凶之事,果然吸引了大家注意力,也给了所有人打发时间的去处。
好不容易写完,又当众展示了一圈,最后下午过半了,实在是拖不得了,便也下令让大门打开,然后还选了赵行密赵将军这位公认的军中既有资历又有修为还有德行的人为首,领着几位代表入了真火观大门亲眼来看真假。
“我投了啊?”司马德克瞅了瞅周围,看着司马进达来问。
后者立即点头,让他放心来做。
这位虎贲将军也觉得这一日风中折腾的够呛……不是人累,真不累,是心累,毕竟是造反!哪怕顺顺利利,神经也时刻紧绷!
故此,现在他反而有了一点释然,只想着把此事做了,然后回去休息,等晚上动兵戈便是。
动起兵戈,顺势而为,见招拆招,反而不累了。
一边想着,这位虎贲将军一边将手中被木夹夹住的问纸投入眼前那足有半丈方圆但真火却只是一小团随风摇曳的真火盆中。而问书刚一入火,下一刻,观内众人,观外的军吏,或是惊呼,或是目瞪口呆……无他,观内观外看的清楚,真火瞬间而起,居然直冲云霄,且隐隐有离火真气在其中鼓动如浪,仿佛不是从火盆中起来,竟似从天上落下一般。
其实,非只是这城南真火观周边,便是城内,随着这条火起,也有三个人齐齐一怔。
其中一位,乃是城内修为最高的牛督公,他正走在宫城内的道路上,忽然停下,怔怔望向了城南,停了片刻,却是继续低头往东北面仓城而去;
另一位,正是大魏皇帝,号称陆上至尊的曹彻,其人正在殿中饮酒,只觉得心口莫名一悸,似乎察觉到什么,又觉得一片混沌,继而一股酒气上涌,反而倦意明显,居然昏沉在座中睡了过去,引得皇后停了歌舞,又遣人来铺盖锦被以避乱风;
最后一位,却是大魏齐王,这位正值盛年的皇家贵胄并没有饮酒,而是躺卧在堂上看院中乱风,但他的反应也是最小的,因为自从当日强行使用惊龙剑唤醒真龙后便在修为上一蹶不振,只是微微有些心理上的触动罢了。
不过,正是这位感触最浅的齐王做了唯一的反应。
“利儿。”迟疑片刻,齐王轻声唤来一人,正是他的长子赵王曹利。“晚饭的时候你去一趟宫中,见一见你皇祖父。”
曹利匆匆从侧房内跑出,只是一拱手:“父王安心。”
然后便又跑了回去。
无他,曹利早就适应了这种角色……去迎奉祖父,同时查看祖父有没有对付父亲的安排……数年前开始,齐王跟皇帝之间忽然便再没有半点亲情可言,反而相互提防日益严重,原因不言自明,齐王是唯一一个真切威胁到皇帝皇位的人,偏偏之前一段时间内,只有齐王一个人是大魏成年的皇子,而且修为深厚、英气逼人,再加上曹皇叔在侧,使得皇帝又不可能真宰了这个亲儿子。
这一点,从齐王的长子刚刚脱了稚气,便立即被封为与父亲同等级亲王这件古怪的事情上,更加显得明了。
曹彻就是这种人,不管你合适不合适,只要你威胁到了他,一万个好处都是坏处;而你威胁不到,只要逢迎的花,一万个坏处都是好处。
转回城南真火观,司马进达等人也在发虚,因为他们看的更清楚,这绝不可能是硫磺木炭能搞出来的动静,这是真有“人”给了明示。
而且别看司马进达昨天晚上如何宣扬这是赤帝娘娘指引……指引个屁!
他昨夜起了那个劲头,一则是风起来了,大风可以遮蔽行动;二则是看到了四百金买来的虞常基的字……虞常基或许是感慨他本人在这个位置上整日被逼迫,而七将军看到的却是一种持续煎熬带来的不耐,虞常基受不了,他也受不了了,所以干脆直接就干!
但现在,随着火光冲天,别人不晓得,司马进达几人反而彻底无话了。
沉闷中,赵行密忽然转身,第一个往外走去,然后对着外面也惊住的数百军吏高声宣告:
“诸位,三月初十,天下大吉!咱们晚上见!”
说完,自己第一个带头离开,回去整军了。
就这样,到了傍晚,天还没黑,城西便开始有军队聚拢,那些军官回去以后,几乎每个人都带来了自己的部队,几百个军吏就代表着数万大军……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整个傍晚前后,果真有数万大军汇集而来。
可以想见,至少半数以上的禁军都决心参与进来。
而在真火观枯坐了半个下午的司马德克也再无多余心思,他从傍晚开始,就尝试整理部队,准备做事。
只不过,司马德克这般认真,却没有意识到,天黑之后,数万部队聚集在一起,很快就产生了一个反叛集团成立以来最大的破绽!
另一边,曹彻从睡梦中醒来,早已经忘掉下午的事情,又因为今日大风,没法准备烛光大道,便也没有计较,只是换了衣服,短衣幅巾拄杖而出,只在灯笼的指引下去寻今晚要宿的妃嫔住处。
不过,当他走出殿来,却第一时间在呼啸的风中察觉到了异样。
“城西是怎么回事?”走了几步后,曹彻便突然停下,然后指着城西映照的火光来问。“如何有火光,好像还有些喧哗?”
旁边等了一整日的张虔达如何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放在第一日来当这直阁的时候,怕是要直接露馅,但这一次,可能是有了经验,张虔达却能维持住表面镇定,其人闻言,立即上前下拜拱手:“回禀圣人,城西草料场失火,风太大了,大家都在救火,却还是止不住……这种事情,也不敢惊扰陛下休憩。”
曹彻看了看周围乱风,摇了摇头,果然扔下此事不管,继续拄杖去见妃嫔了。
张虔达跟在后面,目送对方入了今日妃嫔的住处,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宫门外,年轻的赵王曹利也注意到了城西的火光与动静……他犹豫了一下,朝元礼正拱手:“若是皇爷爷说今日不愿打扰,小王就先回去了。”
元礼正眯着眼睛看了看对方,想了想,点点头:“赵王殿下路上小心。”
曹利点点头,回身上了马,便掉头离开了宫城。
但刚刚走过两条街,来到十字路口,因为宫城偏西的缘故,这位明显对局势疑惑的年轻皇孙亲眼目睹了让他惊惶至极的一幕——天色已晚,理论上各个城门应该落门才对,但今日完全相反,封闭了一整日的大门此时反而被打开,然后数不清的甲士自西面城门涌入。
这完全违背常理的局面使得曹利惊惶之余完全懵住。
但是不要紧,有以身做则来当榜样……大街上,因为刚刚天黑,恰好有一大队值夜的金吾卫不明所以走上街去巡逻……这些因为城门封锁和执勤日期而没有被纳入反叛集团的士卒瞬间被围住,并在叛军分路指挥官司马进达的指挥下轻松解除了武装。
随即,这第一批入城的叛军开始沿途控制街道。
得益于这一大队金吾卫的牺牲,曹利很快恢复了清醒,他知道这个时候再往父亲那里跑根本无用,唯一的要害是祖父,便又不顾一切,借着街上的人马嘈杂,纵马折回了宫城。
然后再度呼喊元礼正。
元礼正守在宫城南面威凤朱门,见对方去而复返,心中反而没有负担,便居高临下,从容询问:“赵王殿下何故折回?”
“我刚刚纵马,被风一吹,居然中风了……我年纪轻轻就要死了!”曹利也有些急智,却不说他看见有乱兵明显要造反,反而带着哭腔临时编了个理由。“求求元将军,去告诉皇祖父,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元礼正点点头,匆匆下了城门楼,走不多远,却见到张虔达主动往自己这边来。
两人见面,稍一言语,张虔达便下了结论:“必是外面发动被他察觉,所以想来报信……不能让他见皇帝,也不能让他走去惊动其他人,拿下他!”
二人计议清楚,便立即行动。
乃是元礼正装模作样去开门,张虔达引十余心腹在拐角处埋伏。
可怜赵王如何晓得宫城里面居然是最早被叛军控制的,其人匆匆进入,却刚一拐弯便撞到了张虔达……到了这个时候,赵王依然不晓得身前人身份,反而本能拱手问候这位皇祖父面前的新贵。
孰料,回应他的,乃是带着鹿皮手套的狠狠一巴掌。
只是一巴掌,赵王就被扇的后仰,却又被身后跟着的元礼正直接抱住,其余士卒此时一拥而上,就将其实是一位奇经高手的赵王给捆缚妥当,还勒住了嘴。
“放到马厩,不要声张,我现在去见司马虎贲,等到三更,万事大吉。”张虔达即刻来言。
赵王此时方晓得原委,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而张虔达既走,元礼正目送对方离开宫城,回头来看被控制住的赵王,居然在原地沉默了数息,方才摆手:“放到马厩。”
赵王被拖往马厩,路上还有些想法,还在思索叛乱者都是谁,还在想着有没有可能撞到一些人获救……可当他真被扔进空荡荡的马厩,看到马厩里那几具内侍尸首后,闻着马厩里冰冷的骚气与血腥气,脑中不由完全空白,继而恐惧到泪水涟涟之地步。
偏偏嘴被勒住,连哭泣声音都放不出来。
另一边,张虔达匆匆离开宫城,就在十字路口遇到了刚刚掌控了核心街道的司马进达。
两个人交马,司马进达便做催促:“万事顺利,司马虎贲在城西点兵,你速速去接一支部队来。”
张虔达点头,复又来问:“七将军哪里去?做大事时来吗?”
“三更后我必然从正面威凤朱门过去,不过现在,我要去杀一人!”司马进达明白告诉对方。“虞常基是南衙的独头相公,又是江东人,而且智略超群,若不速除,必生后患!”
张虔达胡乱点头,脑中全被“做大事”给遮住,匆匆往城西而去。
而司马进达则匆匆离开,径直率千余精锐直奔虞常基住处。
这一次,不需要通报姓名,根本无法与东都相提并论的虞常基府邸也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叛军轻松控制了全府,然后将虞常基绑了过来。
“虞相公。”司马进达坐在院中,身边火把随风缭乱,映照的他脸色也阴晴不定。“可恨狂风空自恶。晓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你既这般煎熬,今日我且送你安稳,不再为狂风所迫……如何?”
“甚好。”虞常基看着对方,没有半点惊讶和不解,只是点头。“甚好。”
司马进达便要摆手下令。
这时候,虞常基府上并不多的家人立即哭做一团,而人群中,更是有一人伏在地上,背上被反捆的叩首前行,并带着哭腔呼喊司马进达:“七将军,我兄长虽是相公,也只是个文修,放他回钱塘江老家,不碍你们回东都的!”
话说到一半,就已经被甲士拖拽回队列,却还是叩首哭求。
司马进达瞥了地上那人一眼,平静来答:“虞大夫……你兄长是相公,我杀的不是虞常基,是虞相公!”
“若七将军觉得须杀相公来立威,何妨杀了我代替我兄长?!”地上那人,也就是虞常基的弟弟谏议大夫虞常南了。“我们兄弟长得像,杀了我,装作我兄长,也是无妨的!我兄长智略超群,可以做你们司马氏的智囊!”
听到这里,司马进达终于微微动容,而一直面无表情也无言语的虞常基也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片刻后,虞常基先行开口:“司马将军,我弟弟才略不下于我,而且素无根基,这种人你们用了才妥当,而我在朝十余年,用人使权,贪财乐享,非但名声不好,而且颇有些威望,留下来非但得罪怨恨我的禁军,而且还要防着我反戈一击……反过来,杀了我,却是对虞氏一命了百账,于我家族也是有益的……这一点,我弟弟也一清二楚。”
司马进达便要说话。
虞常基却又继续来言:“而且还有最重要一条,圣人性命,你们肯定要细细思量……万一不想杀皇帝的人颇多,想杀皇帝的也多,你们到时候夹在中间也难控制局面,而杀了我,便可以将禁军不能北归的事情归在我身上,到时候处理起皇帝就从容的多……也算是我为圣人尽忠了。”
听到第一句话,虞常南便已经泣不成声,听到最后,晓得根本无法来救自家兄长,却干脆是哀嚎嘶叫起来,配着晚间怪风呼啸,几乎不似人声。
以他的聪明如何不晓得,自家兄长这十几年揽功过于身,肆无忌惮,一则是要报圣人,二则是要保全自己呢?
不然呢?二虞北上,无根无基,真要像他这般爱惜羽毛,不去迎奉皇帝,又该怎么立足?
司马进达见此,加上自家兄弟子侄间的关系经历,竟然也懂得对方,终于和善了几分:“既如此,请虞相公自去,令弟虞大夫这里我带他去我兄长身侧存身。”
虞常基连连颔首:“就在这里动手吧,不要浪费时间……诚如你所言,恶风不停,我已经忍受够了。”
司马进达点点头,亲自起身,却从腰中取出一把鲸骨金锥来,走到对方跟前,只一锥便刺入对方太阳穴,没入半尺,复又搅了一搅,就放倒在地。
随即,其人也不耽误,便带着哭嚎不成形的虞常南往见自家兄长。
另一边,张虔达见了司马德克,说了今日遇到的两场意外,本意是自鸣得意,说自家如何轻易化解……但司马德克与赵行密闻言,则各自凛然。
“必须提前动手了。”赵行密迅速给出意见。“风声遮蔽了动静是好处,但火光这么明显,城内、宫内都能看见是我们的失误,警觉了一个赵王,迟早会让其他人警觉,尤其是牛督公那里还是个空法子……必须提前所有,现在就控制大内,然后劝降牛督公。”
“正是此意。”司马德克转过身来,就在火把下给张虔达下令。“大部队还没有整备好,给你两千人,你从正门回宫中,将大内不属于我们的宿卫全给替换掉……记住去找张太医和元礼正,让他们速速发动,按照计划对牛督公威逼利诱。”
张虔达愣了一愣,立即领命而去。
“赵将军,现在就把精锐修行者给你,你马上去玄武黑门……如果牛督公动手,你们就动手,拼个你死我活;你战力充足,若是牛督公不动手,等我大部队到,堵住各门,搜检全宫。”司马德克继续下令。
赵行密也赶紧率众而去。
一人走,司马德克立即加速点兵,却依旧从容。
实际上,这位虎贲将军到了眼下反而心知肚明,这就是军事行动的典型特征,临到跟前什么计划都要赶鸭子上架,而且已经赶了,反而没什么可计较的。
自己半个时辰后,最后带兵进入宫中收尾,临阵处置局势便是。
司马德克点兵匆忙,赵行密提前进入最方便直入大内寝宫玄武黑门外埋伏,张虔达被迫临时更换宫城宿卫,全局被迫提速……一时间,居然忘了通知去控制城中宫外地界的司马进达,也不知道是不是粗心大意。
“老七你太大胆了,这是要命的勾当。”将虞常南送出去安置后,满身酒气的司马化达扶着额头,明显焦躁。
“兄长,木已成舟,虞常基都杀了!”屋中只有两人,司马进达自然努力来劝。“军士们全都想着回东都,比我想的要容易多,咱们须立即动起来,不然司马德克会控制局面的!”
“你要害死我……”司马化达放下手,面色焦急。“我问你,牛督公你们安排了吗?”
“安排了。”
“那陛下本人呢?”
“自然重中之重……”
“他要靠着修为跑怎么办?”
“他……应该也不惧,毕竟能对付牛督公的高手阵列,应该也能压着圣人……兄长,大家都想回去,这次造反的人里面,光成丹就有七位,便是来战儿还在也不怕!”
“那齐王杀了吗?”司马化达冷不丁继续来问。
司马进达微微一愣。
“齐王杀了吗?”司马化达眯着眼睛,吹着酒气,催了一句。“他不死,你能心安?去虞常基府上写文书,找个舍人假传圣旨,说是陛下知道齐王要谋反,要处置他,要他自杀!”
司马进达依然还是愣了一下,但这一下后却是忽然醒悟,拔腿就走。
老七走后,司马化达扶着额头支在几案之后,几案上与旁边的烛台上,烛火摇曳不停,而门外的风声几乎与昨夜无二……司马化达听着风声,看着烛影,喘着酒气,不由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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