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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郎喜欢此景吗?”
张三负手缓缓走上前去,秦宝跟上,房玄乔跟着走了几步,在距离数十步的位置停下,而王五郎干脆没动,只隐身在河堤下方的阴影中,持弓搭箭肃立。
“如何不喜欢?”李清臣轻飘飘做答,却又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反问。“张三郎是在试探我?担心我人要死了,万念俱灰,不能帮你做事?”
“只是担心你罢了。”张行负手走到跟前,望着星月波荡的河面叹道。“若非心如死灰,谁人不喜夏日风景?”
“不至于。”李清臣缓缓摇头。“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难舍夏日星汉,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贪图一时了。”
张行点点头,负手与对方并肩而立,看了一会,忽然来问,却是个离题万里的话语:“十二郎知道汉吗?”
“天上星汉,地上河汉,何其美哉?有谁人不知?”李清臣平静做答。
“可惜了。”张行叹道。“当日白帝爷厚积薄发,断江斩龙以出汉水,迅速扫荡天下,却来不及建制立朝便登位而去,否则他所建皇朝怕不是要以汉来称。”
“有道理。”李清臣思索片刻,点点头,复又来问。“那你呢?”
“我?“张行一时不解。
“你若建制立朝,称什么?”李清臣俨然好奇。
“没想过。”张行有一说一。
“是没想过皇朝名号,还是没想过称帝?”李清臣继续来问。
“都没想过。”张行干脆答道。“我这些年的迹象你李十二难道不知道吗?全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就连当日造反,也不过是一怒为之,哪来这么多念想?”
“我不信。”李清臣摇头道。“你造反的举措,分明是个有章法的。”
“有章法跟处心积虑没关系。”张行辩解道。“早在东都我天天与李四郎他们掰扯,何况还有这么多典故、历史可以借鉴。”
李清臣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若是这般,你就真是个造反的天生之才了。”
张行摇摇头:“既来之,且安之,若大魏蒸蒸日上,我说不得是个顶尖的大奸臣!”
乱世之贼首,治世之奸臣吗?
“那你要当皇帝吗?若是当准备起个什么名号?”李清臣将乱七八糟的心思摒除,继续来问。
“当也可以,不当也可以,什么名号都无所谓。”张行实话实说。
“那你倒是豁达。”
“不是豁达,我也有念想,我老早就想做至尊呢……若是能跟白帝爷一样证位至尊,皇帝不皇帝,皇朝叫什么名号不无所谓吗?”张行依旧坦诚。
李清臣终于扭头来看身侧这人,半晌方才笑道:“我也想过证位至尊,非只是我,这天下怕是有一半的人小时候都想过证位至尊,只不过几乎所有人的证位之路都早早被截断了,你现在还没有看到断头路罢了……这算什么念想?”
张行这次没有再做解释,一面是觉得没意思,另一面是他忽然莫名的看出来,对方虽然言语如流,可实际上却气虚空乏,只如夜间一盏将灭油灯一般,那面对这盏灯时自然不免小心……这厮是真要死了。
就这样,两人安静了一会,还是李清臣重新开口:“我说这些,到底还是想问你,如果你最后不当皇帝,没证位至尊,那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不是白做了吗?”
张行想了一想,忽然醒悟,回头看了眼房玄乔,然后才正色来告李清臣:“李十二郎,若是你想验证房家小子跟你转述的言语,当然无妨,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计较的!”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李清臣冷笑反问道。
“是但行好事,前程自往上走,因为前程始终是有的。”张行正色相告。“只不过,这个前程未必是个人的,说不得便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说不得是先往下走,再往上抬。”
李清臣缓缓点头:“具体讲法,房玄乔这几日已经跟我细细说了,我想问的,你是真信这个吗?”
“我当然信。”张行笑道。“不过未必是你想得那种‘信’,我这个信,不是靠意志、德行那种信,而是更类似于相信春夏秋冬、三辉四御、天地陆海的信,是相信火能融冰,冰化了是水的这种信,我觉得这就是天地间基本的道理,不会因为人的念头动摇……而且,也不光是好事,若行坏事,前程自往下沉。”
李清臣沉默许久,方才叹气:“这就是症结所在,我信你是真信这个的,但我没法证实它,也没时间证实了……”
张行默不作声。
李清臣忽然回头:“秦二,你信吗?”
“我信。”秦宝在后面几步的距离摊手以对。
“你能懂这个?”李十二郎面露不屑。
“三哥信,我信三哥,自然也可以信。”秦宝自有他的道理。
“也是一个说法。”李清臣转过头去,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笑了笑。“而且像他这种人委实不少……”
话到这里,这位靖安台少丞复又肃然起来:“但这个法子于我无用,我是注定不能得其道了。”
张行一声不吭,秦宝则盯住了这个算是生死之交的背影,更远一点的位置,房玄乔心中则幽幽一叹。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清臣方才继续言语:“那就不说闲话了,秦宝跟我说了你们的意思,但我只负责传递条件,绝不会为你们做多余计较……若是退兵,你们能给什么?”
“俘虏。”张行脱口而对。“三万禁军俘虏,可以尽数交还。”
“这倒是盘硬菜……怪不得你有底气来此。”李清臣微微颔首。“还有吗?”
“之前俘虏的禁军随从人员里,无论是工匠、内侍、宫人,只要是家在东都的,他们又乐意回去东都,我们都可以放回。”
“皇帝和太后呢?”
“不可以,我们黜龙帮就是为了反魏才起来的,大魏皇室便是我们黜的第一条龙,怎么可能放回去让你们继续供着当皇帝?”
“那禁军俘虏里,包括司马化达跟司马进达吗?”李清臣顿了一下,继续追问。
“不包括一卫将军以上的人。”张行划出了线。“这一战是他们违约挑起来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被我们捉到便归我们处置。但反过来说,没被我们抓到也不关我们事,司马兄弟如今尚在城中,不是我们俘虏,你们如果确实想要,也不是不能让开道路,只他们有什么意外,也不是我们黜龙帮要承担的。”
李清臣点点头,不置可否:“鱼皆罗老将军必须要回来。”
张行笑了笑:“十二郎,你露怯了,鱼老将军没在我们手里,他跑了,这位老将军经验太丰富了,一下子就嗅到了我们的包围,早早如一条鱼一般钻出去了……不过,你也别指望他能助你们,因为他是从三汊泽那里钻过去,然后渡过淮水走的淮南。”
李清臣一愣,也不由笑道:“原来如此,确实是我露怯了,我只看你们兵马齐备,还有追击张虔达他们的别动军,便以为鱼老将军那里已经覆没。”
张行笑而不语。
“地盘怎么划?”李清臣收敛心神,继续来问。
“你们想怎么划?”张行反问。
“很简单,谯郡这里双方以涡水为界,再往北,以郡界划分,你们是梁郡、东郡,我们是淮阳郡、颍川郡与荥阳郡。”李清臣言之凿凿。
你在想屁吃!
下面王五郎都差点抬起宝弓了。
“荥阳自然是我们的,独龙囚关归你们,淮阳也可以认了赵佗,但谯郡当然也是我们黜龙帮的。”张行并没有生气,反而给出了一个极为优惠且极为出其不意的条件。“不过,河内郡咱们可以以沁水入河口那段线为界,把大部分河内郡都给你们……之所以不能全给,是因为我们不能把荥阳郡北面隔河暴露出来……你看怎么样?”
下方王五郎懵住不说,便是李清臣都有些懵了,半晌才来反问:“这么宽大吗?”
当然宽大,因为两个世界相似的地理环境,河内郡一直是最顶尖的大郡,经济发达、人口众多,而且还是东都的北面屏障,这个条件自然宽大。
“没什么可计较的。”张行坦诚以对。“我们黜龙帮意欲在北,并不想跟你们包括白横秋过度纠缠,河内郡固然民丰物饶,但却夹在晋地与东都之间,给你们,我们只要防御红山、紫山几条通道就行,你们也能获得东都屏障,何乐而不为呢?”
李清臣思索片刻,微微颔首:“若是这般,也不是不行。”
“还有什么吗?”张行追问。
“没有了,还能有什么?”李清臣反问。“你总不会想问月娘和秦二他母亲的事情吧?我也好,司马正也好,是这类人吗?”
“当然不是说这个。”张行摆手笑道。“我是说,不用签一个合约吗?双方约定疆界、停战三年或五年,不禁商贸旅人,共同维护官道、航道……”
“你在想什么?”李清臣有些无语。“东都里的那些人会允许朝廷跟天下最大的反贼构约?”
“可以是密约。”张行迅速答道。“然后心照不宣便是……诚如你所言,我难道信不过你跟司马二郎?”
李清臣沉默片刻,正色给出答复:“若是这般,我这里是可以说给司马二郎听的,但你们不要以为我就能如何动摇他……”
“不是指望你动摇他、说服他,而是希望十二郎你能让司马二郎恢复清明,拿出一方领袖的姿态来做事。”张行叹道。“不能人没死,心先钝了。”
李清臣点点头。
张行看了看对方,继续来问:“那就这样?”
“就这样。”李清臣点了下头。
张行便回头往下走。
走了数步,后方便再度出言:“忘了件事情,司马化达的话,尽量帮我们弄死……这不是司马大将军的意思,是我私人请求。”
张行回头笑了笑:“十二郎的面子自然要给。”
李清臣点点头。
张行复又继续往河堤下行。
这时候,身后再度来问:“张三郎,你也喜夏日风景吗?”
张行这次没回头,只缓缓做答:“以前其实不怎么喜欢,现在渐渐喜欢了,若是能有一杯冰镇的酸梅汤,那就更喜欢了。”
李清臣点点头,目送对方翻身上马离去。
天亮以后,两军犹然对峙,并围绕着昨日战场的打扫继续发生小股冲突,而在早炊之前,李清臣便渡河见到了军中主帅司马正。
闻得李清臣来到,司马正非但不喜,反而有些惊惶之色。
但是,司马正到底是个有担当的,沉思不过数息,其人便起身主动去迎,并将对方亲自引到中军后帐。
双方坐定,司马二龙先做埋怨:“十二郎,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身体,东都内外,许多事都还要仰仗你!”
李清臣坐下来,喘了许久方才止住,想了一想,复又苦笑起来。
司马正见状心里发毛,不由来问:“有什么好笑的吗?”
“确实好笑……”李清臣依旧苦笑不止。“司马二郎,我实在是不想逢人便说‘我要死了’,结果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来说‘我要死了’……都快死了,如何保全身体?还什么东都内外事宜?”
司马正面色不由有些尴尬。
“我今日过来,是请大将军出去夏游的。”李清臣见状也不计较,反而自顾自提议道。“夏日景盛,咱们去涡河上游玩一下如何?”
司马正愈发尴尬:“十二郎,你要说事情,在这里说就行,我凝丹时便学会以真气阻隔声音了,何况现在?”
“是真的想出游,就去大营后面的涡河上看看。”李清臣催促不及。
司马正心中其实有些猜度,再加上看到对方身体,却也无奈:“你想出去看看,那我随你走一走便是。”
说着,便仗着自己修为,自备了十几骑,随李清臣一起出去往北面涡河沿岸去了,沿途走马观花,以真气扶持对方,自不必多言。
而李清臣难得出来,沿途赏景,吟诗诵辞,丝毫不提军务公事,却也不可能让司马正渐渐放下心来。
另一边,张行早上擂鼓聚将,用了“廊下食”,闲谈了几句,分派下今日的军务,又在众人离去后就在夯土将台上与李定、雄伯南、徐世英几人说了昨夜去见李清臣的事情。
昨夜去的时候,跟他们做了一声知会,但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说具体事情。
而几人闻得讲述,反应不一。
“把河内让出去?”雄伯南显得有些不理解,其实就是反对。“至于如此吗?”
“把河内让出去不是不行。”徐世英也有些幽幽之态,但他的角度有些不同。“但要是把河内让出去,几个行台就有些不平衡了……原本魏公所在的这个邺城行台有大魏之前的陪都,有四个全天下都顶尖富庶广大的郡,还有个残存了不少粟渣铜钱的黎阳仓,正好承载大行台……可现在把大半个河内让出去了,谯郡与荥阳却保住了,那济阴行台坐拥六个郡,比大行台所居行台都要大,是不是不妥当?”
“这事简单。”张行脱口而对。“咱们可以把徐州这个总管州恢复到原来的三郡之地,然后让谯郡还有徐州三郡中的彭城郡凑一起,再建个小行台;徐州剩下的下邳、东海跟琅琊凑一起,又是一个行台。”
“这样便妥当了。”雄伯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两个行台让谁来领?”徐世英忍不住来问。
“谯郡加彭城这个,是济阴行台的延续,都是要直面东都势力的,我推荐伍惊风伍大郎,让他升龙头。”张行认真道。“但莽金刚不能让他再自行其是了,这是浪费,要他们跟十三金刚整合起来北上,随大行台行动,或者最起码在济阴与邺城两个行台里,方便集合。”
“也该是伍大郎,资历、修为都在那儿呢,原本还有些半路过来的隔阂,河北一战也消磨了,关键是这地方正合适他。”雄伯南认可的点了下头。“而且两个郡的行台大家也不会说什么……那徐州呢?东海、琅琊、下邳这个可是个大镇,不比原来的徐州差……王五郎吗?”
“徐州是这样的。”张行说了自己想法。“首先不管谁来做,小周都应该过去副手,然后我有意留王五郎做直属部队的大将,而徐州那边想交予牛达来做……当然,若是叔勇一意想做一任龙头,也可以尊重他的意见,毕竟,牛达没法跟王五郎争夺。”
说是尊重,但首席这般话说出来了,就是要抬举牛达了。
雄伯南想了想,认真道:“周大头领去是必然,但王五郎那里咱们须轮番与他说一说,看他愿不愿意。”
“自然会给他个名头。”张行补充道。“加大行台行军总管如何?给龙头的身份也行?”
“首先是王五郎,若五郎愿意留下领兵,就该是牛大郎了。”雄伯南点点头,既赞同又没完全赞同。“龙头太多了吧?”
“其实。”就在这时,徐世英忽然又来参详。“若是让淮右盟回淮西,将谯郡跟徐州西边划给他们,然后咱们自徐州进取淮南,江都立一个行台,寿春再立一个行台又如何?”
“那河内呢?”眼看着三人沉浸于山头人事与嘴上开疆,李定忽然插嘴来问。“两位也认可将河内送出去了?”
雄伯南和徐世英各自一滞,随即,徐世英率先反问:“李龙头如何看此事?河内可以送吗?”
“我觉得莫说河内,荥阳都可以送,谯郡也可以送。”李定给出自己意见。“都可以送!现在全军看似赳赳,其实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不能拖下去了。”
“李龙头难道担心战事……”
“不是战事,是军心士气,是老兵的磨损。”李定正色道。“跟白横秋打了一个月的艰难战事,死伤那么大;然后南下匆匆整编,又打了一场大仗……其实,刚刚过去这一仗已经能看出来了,部队成建制动辄被全歼,动辄就崩溃,本意就是军心疲敝,老兵损失太多,若是再来一场一个月的消磨加一场大战,怕是真要伤筋动骨的,原本一两年就可以并吞河北的一下子变成四五年也说不定。”
“正是这个道理。”张行立即表达赞同。“我就是怕这个才如此计较的……咱们要分清楚真正的利在哪里?肯定要全河北,甚至北地,然后再并力以取天下,这个路线不能轻易动摇,而且做事的时候要尽全力让自己只往一个地方使力气才对……也正是为此,不光是东都这里,南方也要使手段,尽量不跟那个什么梁公直接接触,让淮右盟去淮南,当我们的盾牌。”
“若是首席有全盘考量,我便赞同。”徐大郎第一个纠正了方向。“而且若是这般我也晓得首席让牛达去徐州的缘故了……那里不用多激烈的战事,更多的是支援作用,要的安稳不出错,王五郎不合适。”
“不错。”雄伯南也点头。“要是这么说就妥当了……从今日开始,咱们陆续的跟下面头领讲一讲,让他们心里有底?”
“好。”张行旋即点头。“咱们分头说一说,从议和的道理到可能的人事,都去说。不过,今日先把眼前事做了!”
说着,便也起身离开了中军,准备今日之事。
且说,张行选择昨日夜间去见李清臣,包括司马正选择昨日一早发兵对阵,恐怕都不是什么偶然……因为黜龙帮的援兵将于今日抵达……司马正为了维持兵力优势,所以发动了昨日之战,而张行则希望今日抵达的援兵能够在某种程度上震慑或威胁到东都军,让对方配合着谈判条件知难而退。
上午时分,第一波援军抵达,这是大约四个营的兵力……之所以说是大约,是因为理论上应该是五个营,但其中三个营都是巡骑营,来自于河南六郡、隶属于军法部的巡骑,他们注定不可能来的太齐全,只能只能先到王焯那里做汇集,凑出两个营的样子,对应的,剩下两个营则是军法营……这些原本直属于军法部的兵力应该是在荥阳一带充当疑兵,对东都军进行战略欺骗的,但显然没有起到作用。
故此,随行的头领不止是有柳周臣、张金树、张亮这些人,还有参谋分管马围。
外务总管谢鸣鹤、蒙基分管张世昭也带着冯无佚一起抵达。
几位留在北面的“金刚”,包括掌军的白金刚、瘦金刚等人也都扔下部队,匆匆随行。
这支部队从南往北来,而且一开始就暴露在东都军视野内,自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来到涡水后更是一分为二,一部渡河往大营而来,另一部分直接去了谷阳城下的王五郎军营,这就看的更清楚了。
“张三辛苦四五载,已使黜龙帮巍巍然庞然大物,不是能一蹴而就的。”相隔一条涡水,李清臣看着河对岸的这一幕,不由幽幽而叹。
“十二郎让我来这边游玩,只是为了看这个说这个?”司马正笑道。“这些我难道不知道吗?这支兵马早在我们计较之中,至于一蹴而就这话,白横秋也已经亲身证了……十二郎,我从未小瞧……”
司马正刚要展开却又止住,因为对方忽然便要下马,他只好赶紧协助。
而李清臣俨然病入膏肓,即便是在一位顶尖宗师的隐性协助下也显得艰难,下马之后更是有些立足不稳,竟然缓缓坐在了河堤之上。
司马正看着眼前之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入主东都,虽说是替曹林填坑,但他之前在徐州难道不是陷在坑里?归根到底,这事是你情我愿、相互成就的。而这个过程中,在曹林死后实际上控制东都城防力量与特务力量的李清臣,也实际上算是人家靖安台真正的直系继承人,却选择了无条件的协助自己。
从东都的移交到此行淮阳的挺身而出,且不说为什么,也不需要问为什么,这个姿态就足以让人感激了。
更不要说,对方多少算是昔日西都、东都优游之伙伴……尤其是当日之少年青年之伙伴,十之八九烟消云散,少数几个留下的,居然多在对面,辗转反侧之后,还能同列而坐的,竟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如今竟也要无了。
一念至此,司马正也不禁黯然起来。
随即,其人一声叹气,主动来问:“这一战十二郎有什么主意吗?”
“很简单,从眼下具体的事情来说,我们是来救援禁军的,现在也应该如此……禁军败了,还有俘虏,趁着黜龙帮不愿大战的优势,将禁军俘虏都拿回来。”李清臣坐在那里,缓缓来道。“而不是跟黜龙帮打的你死我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司马正没有吭声。
“至于说大的局面。”李清臣继续言道。“黜龙帮大势已成,不大可能一蹴而就,白横秋跨关陇、晋地、巴蜀,势力更大,隐隐就是重现昔日大魏初创时的局面,也不可能轻易对付过去……我们居于其中,势力其实最小,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安抚人心,稳固地盘,然后择机而战,缓缓扩充……战略上就不该主动寻衅。”
司马正幽幽道:“正是因为是三家最小且居于其中,若不趁着西面白横秋抽不出手在东面能胜一仗,那东都外围诸郡怕是都要被黜龙帮兵锋所压,不得安生,到时候便会顾此失彼……”
“都说了黜龙帮不可能一蹶不振……”李清臣有些无力。
司马正也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方才来问:“张行让你送的条件是什么?”
李清臣摆摆手:“先不说这个,我怕现在说了以后就我没有那个力气和勇气与你做辨析……有酸梅汤吗?算了,想来也没有,来些酒菜,不用多,我吃不了多少,送来一下。”
晓得此间大局关键在眼前人身上,司马正自然无话,便遣人去取酒菜。
另一边,张行迎接了援军头领们入营,自然也要稍作招待。
而几人在夯土将台上落座,便有人迫不及待:“张首席,此时与东都军如此大战有何益?当日与禁军作战,首席都犹疑不定,只是做好大战准备,今日又怎么能连番开战?”
话说,整个黜龙帮大营上下,普遍性还是以为能战、敢战的,便是张行跟李定等人觉得不该战,在之前局势处于一定劣势的情况下,为了维护战意,也都只是拿河北方向可能有危险吹吹风,停战议和的事情更是只在最高层进行讨论。
故此,此人既出此言,在场许多头领都微微皱眉……昨日司马正确实厉害的紧,但如今十三金刚齐至,又如何怕了对方?
而张行循声望去,看到是张世昭,也不由失笑:“张分管想多了,我们如何不晓得这一战不该打?便是之前一意觉得要跟禁军开战的李龙头,如今也一意主张议和了。”
“正是这个道理。”不待李定出来背锅,张世昭便扬声言道。“不光是这一战,放到天下大局上来说,我们若要用心河北与北地,反而要跟东都一定时期内维持和睦才对,战略上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尽一切努力只对上一家敌人为上。”
“张分管金玉良言,我们自然要准备议和,只是议和前还有一件事要处置,还要等下午才好办。”张行连番颔首,复又去看神色比较难看的几人。“马围、张金树,你们也不要太失落,对方躲在关后调度兵马,你们察觉不到也寻常,咱们记功记过就行,不要耿耿于怀。”
马围等人方才面色稍缓,却还是有些低落。
张行复又看向了冯无佚:“老冯,你来的不巧,原本请你来是要借你在江都与禁军之中的名望来与禁军接触,如今他们已经战败,如今更重要的是河北,却又再借你在河北的根基,去拖住薛常雄了。”
冯无佚低头想了一想,认真来问:“听说帮内已经宣告了大魏覆亡,然后要将太后和皇帝送到帮内治下以平民身份安置?”
“是,你有想法?”
“有。”冯无佚恳切道。“如果可以的话,请首席开恩,让太后与皇帝送到我那里去供养……不是信不过首席,而是说一方面算我个人对两位的恩情,另一方面是要借这两位来震慑薛常雄……薛常雄到底是没能真正割据,没能脱离大魏窠臼,总是有效的。”
“可以。”张行略一思索,便给了答复。“但不是供养,而是安置……他们既是平民,可以按照孤寡照顾,却不能再养尊处优了。”
“好。”冯无佚立即起身。“如此,老夫现在就回河北,尽量替帮内牵扯薛常雄,让他无法出手。”
“老冯。”张行见对方如此痛快,南北往来不计辛苦,也起身恳切给出承诺。“你告诉薛常雄,只要他这次没有出手,日后又没有发疯,我们心里是会有个计较的,总会让他体面。”
冯无佚点点头,居然直接拱手离去。
目送对方离开,众人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半晌,还是李定出言:“不对,禁军不是还有一部吗?让老冯试一试如何?”
“不必了。”张行先是摆手,复又抬手指向了谯城。“诸位,我刚说议和前还有一事要做,正是说要将谯城了断……待下午援兵到了,借兵势之威,先让城内动摇,然后晚间突袭,天王与十三金刚都要准备妥当,务必处置了司马兄弟,复借此来威慑司马正,以图议和。”
弄死了人家爹和叔叔,好达成议和?
许多人尚在懵懂,另外许多人却也醒悟,这些天不停写信什么的,却也让不少人记住了司马正的尴尬政治立场。
当然,也有人本来就明白,只是计较别的事情罢了。
“下午还有援兵?”张世昭略显诧异。“有多少?”
“四万!”张行脱口而对。
这一次反过来了,除了极少数人外大多数人都知道。
张行没有扯谎,确实是四万大军,有之前去支援淮右盟的四个营,还有淮右盟自己的三万多人,只不过淮右盟部队那个尿性,除了一万太保军和几千长枪兵外,其余各部将将与对面的淮阳郡卒相提并论罢了。
但也足够了,尤其是眼下,尤其是淮右盟的部队根本是黜龙帮常规动员力之外的存在。
实际上,根本没有到下午,中午时分,便已经有淮右盟的先头部队迫不及待抵达了,而最先发觉这个的敌军阵营部分,赫然是谯城上的最后一股禁军残余。
不知道是不是天热的缘故,司马化达居然没有着甲,只一身布衣立在了城头上,正望着这另一支南来的、旗号分明的、根本一眼望不到头的援军若有遐思。
这一支部队,足以改变两军的实力对比,最起码让黜龙帮从所谓局部劣势上彻底翻转过来。
有意思的是,立在那里的司马进达居然没有半分不安之态。
甚至反而有一丝释然的感觉。
“七将军。”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时候,忽然间,有人小心翼翼来请。“丞相请你去喝酒。”
司马进达回过头来,笑了笑:“那就去喝一杯吧。”
那人似乎有些愕然于对方态度,但还是应了一声,而司马进达已经走了下去,步入城墙的阴影中。
这一支南来的援军,加上上午抵达的北面援军,黜龙军陡然获得了近五万之众的援护,兵力当场翻番,立即引发了全面震动,到了下午时分,东都军察觉以后,更是全面收缩,完全放弃了与黜龙军的小规模缠斗,相对应的,黜龙军上下则士气大振,彻底从昨日金甲巨人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而这个时候,张行接到了一个意外的、奇怪的,却似乎又不怎么意外和奇怪的要求。
“首席,能不能趁着这一战将老杜留在你身边?”
第一个抵达的淮右盟核心人物是带领数千淮西长枪兵的辅伯石,他来到之后,直接请张行借一步说话,刚一转到边角处,却语出惊人。
张行愣了数息的时间,终于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你怕他落不得好下场?”
夏日烈阳下,辅伯石低头黯然以对:“这是在下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而且,不光是他,也是为了淮右盟的其他兄弟。”
张行叹了口气。
坦诚说,他并不确定辅伯石这番话到底几分是为了杜破阵的前途,几分是为了自家前途,或者两者并不冲突,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按照对方的要求来做,一来依杜破阵的性格和威望,肯定不服,甚至会闹出事情来,包括辅伯石在淮右盟那里说不得也会出事;二来,黜龙帮确实需要一个有活力的集团来为黜龙帮做针对江南势力的缓冲。
所以,他注定不可能答应。
当然,这不妨碍他对辅伯石从此高看一眼。
片刻后,辅伯石明显失望离开了这个将台侧后方营帐的拐角,在许多人的诧异目光中回到了将台,而隔了许久,张行方才缓缓踱步而出。
其人也没有直接上夯土将台,只是在下方来看,只见周围纷纷扰扰,帮内数不清的头领们在相互勾连,也不知道是革命友谊还是私欲横行,而络绎不绝的援军部队使得大营陷入到了一种近乎于焦躁的境地,所谓到处都是尘土飞扬,到处都是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庸俗,就连今日的风儿都显得有些喧嚣。
但张行只是看了一看,便迎上几人的目光走了上去,然后安然坐在了那面已经被夏风卷起的红底黜字大旗下,重新加入到劝说与讨论中去。
“所以,你要我看的是这个?”相隔颇远的涡河河堤上,司马正似乎察觉到了真相。“黜龙帮的援军远超咱们想象?淮右盟举全盟之力来援?咱们此战已无太多胜算?”
“我带你来这里,真不是为了看这个,而是真为了看风景。”坐在河堤上已经有些微醺的李清臣有些无奈的、被动的开始了自己蓄谋已久的表达。“司马二郎,你觉得这夏日风景如何?我是认真来问。”
司马正闻言强行收敛心神,四下去望……虽说涡河两岸双方兵马犬牙交错,营寨、沟垒、城池密布,数不清的军士队列往来不停,甚至他修为高深,就在此时此地也能闻得大营内外本方部众的不安与焦躁……但抛开这些,去了前几日雨季浑水的涡水却也清澈了起来;河堤河下花草俱盛,争奇斗艳;再往远处去看,军马营地之外,旷野之中全盘绿意盎然,既是绿木,更多的则是这片膏腴之地上的庄稼。
当此时也,夏风一动,绿浪翻滚,花树齐摇,河水碧波荡漾,推陈出新着就往下游而去。
这是雨季之后,典型的夏日的中原地区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之态。
司马正看了片刻,回头正色道:“夏日风景怡人,可惜我不通文学,难以描述。”
“那就好,那就好。”带着酒气的李清臣闻言居然咋喜。
司马正自然不解。
“我听人说,天人交感,一个人,若非心如死灰,断不会视夏日风景为无物的。”李清臣随即解释。
“十二郎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心如死灰呢?就凭淮右盟那几万在我手下走过残兵败将?”司马正一时无语。“还是说你已经心如死灰了?”
“我若心如死灰,如何要强撑着东都等你来?又如何要带着最后一口气来帮你取淮阳又至于此呢?”李清臣脸颊微红,失笑反问。“只是觉得你既还能观风景,便是还能听劝罢了,否则也不说了。”
司马正顿了一下,然后正色来对:“十二郎,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司马二郎。”李清臣平静言道。“大概是曹皇叔受重伤的同时,我大概也就发觉自己一年半载内必死无疑了,那你觉得我这将死之人为什么要拼却性命又收拢东都等你,又南下淮阳助你钳制赵佗呢?反正要死了,在家里躺着,这个时节正是都中酸梅汤盛行的时候,喝汤也好喝酒也罢,一边喝一边等死不好吗?”
司马正想了一想,略显犹疑:“前一件事是因为曹皇叔之恩,后一件事是因为……因为你想为东都多存几分折冲余地?我着实惭愧,不能尽言。”
“都对,但太具体了……笼统来讲就一句话,我觉得做这些事情比留在家里等死有意义,哪怕我要死了,这些事情也是有意义的。”李清臣娓娓道来,却渐渐激烈起来。“司马二郎,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个,你做事情想的太多了,不要老是觉得这么做值不值得,或者那么做哪里没有顾忌好,然后耿耿于怀……要我说你从出仕以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
“移镇东都这件事情上,你觉得忠孝皆不得,可我却觉得乃是忠孝皆得,因为那个毛人皇帝在那里,你们司马氏于禁军的影响在那里,你留下要么是父子相残要么助父弑君……更不要说,你回到东都,使数万禁军得以归乡,使东都百姓和成千上万的大魏遗老遗少得以安顿!
“你想一想,若你不来,东都是不是要沦为白横秋与张行交战的战场?他们便是畏缩是不是也都要硬着头皮去争?最后东都化为鬼蜮?
“所以,你来东都,功莫大焉!
“这件事上,哪怕你父亲怨恨你,哪怕大魏已经实际上亡了,哪怕张三那里整日鼓捣他的一份道理拉走了那么多人,你也是忠臣孝子!你没有让自己跟父亲一起去弑君,没有让自己跟那个皇帝去作孽,反而护住了那么多人!足够好了!”
司马正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盯住眼前将死之人。
而后者在喘了几口气后继续缓缓来言:“司马正,人生于世太难了,如我这种本没有多少天赋还自以为是的人,少年浪费光阴,中年蹉跎受挫,一辈子能在死之前做点事情……就是你说的,能替有知遇之恩的曹皇叔维持几日局面,能让东都不死人的把你迎进来,能替你钳制一下赵佗让他降服,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几件事情,在张行李定思思姐和你这种人看来根本什么都不算,但那又如何?我尽力而为了!我虽死,做的事情却能影响下去,哪怕后来人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使一些人一些事往好了去。更何况,还有安一舍之丈夫;救一命之良人;鸣一怒之豪杰……这些人难道不该称赞,难道活的没意思?而你呢?与我相比,与这些人相比,你空有这般能耐,行事却瞻前顾后,轻重不分,纠结这个,缠怨那个,这算怎么一回事?”
“惭愧。”司马正终于勉强开口。
“司马二郎,我这里有一番道理,你且听着。”下午阳光照射下,李清臣面色红的有些不正常。“这天下事有一举必有一得,不过这个得并不定是立即就能得,可能会先失再得,可能是己失他得,可能是死后再为生人得……所以,你有举天下事的能耐,就不该不举,你有使天下得的本事,就不该不做……你说对不对?”
司马正看着对方,终于低头:“那该怎么做呢?”
“张行愿意交换将军以下所有俘虏,外加东都北面的大半个河内,换取两家罢兵,修密约不战三到五年。”李清臣缓缓给出了条件。
话到这里,李清臣如蒙大赦,整个人都萎靡了下来,干脆躺倒在了河堤上……他已经尽力了,若是司马正还钻牛角尖,那他这个废人、死人就真的没法子了。
司马正闻言站起身来,远远望着南面的喧嚷,过了许久方才都没有吭声,但似乎是意识到这么做的不妥当,意识到身后等他答案的这个人都快死了,他还是叹了口气,说出了最后的症结:
“这个条件确实极好了,但我父亲跟我叔父怎么办?尤其是我父亲,他回来是个大麻烦,不回来也是个大麻烦,我跟张行把他当一回事个麻烦,不当一回事也是个麻烦……十二郎,你说我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司马正一开始没有在意,只当对方也无法应对这个疑难,但是片刻,随着一阵聒噪的夏风吹过,其人心中微动,缓缓转过头来,却是愣在当场。
李清臣忽然死了,果然死了,终于死了,他在尽力挣扎之后,将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
因为一直气若游丝,连司马正都没有注意到这口气是什么时候咽下去的。随即,这位东都之主茫然起来,慌乱起来,复又在河堤上悲恸起来。
谯城城内,气氛也不是很好,焦躁的夏日似乎让所有人都陷入到了一种明明不安却不顾一切奋力挣扎的态势。
“黜龙帮大局已定了。”依旧盘坐在首位上的司马化达双目满是血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很显然,外面突然到来的大股援军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这张三怎么就这么厉害?不就是一个贼吗?!”
说完,更是将酒杯愤愤砸在几案上。
“既来之则安之。”坐在左面的司马进达从容给自己满了一杯酒,依旧还是那些话。“真到了那个时候,咱们一起逃,能逃走就逃走,逃不走,我且宰了你,断不会让司马氏的家主被俘的。”
司马化达黑着脸注视对方饮下一杯酒,然后忽然转向了封常:“封舍人,你跟虞常南还有联系吗?”
封常措手不及,赶紧摆手。
未及开口呢,司马化达便迫不及待提醒:“不要跟他联系了,虞常南恨极了老七,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是当然。”封常赶紧起身应声。“何况属下也的确没跟他联系,那封信是他故意的,是离间……”
“你没懂我的意思。”司马化达不耐道。“我的意思是,让你寻一个别的门路,看能不能联系到诸葛德威,从他那里降了!”
封常当场愣住,而司马进达也停了宴饮,冷冷去看自家兄长。
“诈降。”司马化达无奈解释。“诈降,以麻痹他们,然后我们再突围就好很多了。”
司马进达点点头,继续来倒酒,又从容饮了一杯,然后吐了一口酒气出来。
司马化达叹了口气:“既要作诈降,得有全套,咱们先把令狐行跟牛方盛做礼物送出去如何?”
怪不得没让断腿的牛方盛过来,封常一时汗流浃背。
但下一刻,他就汗都不敢流了。
“令狐行已经被我杀了。”司马进达忽然提醒。
“什么时候?”司马化达目瞪口呆。
“刚刚。”司马进达指着外面的风尘。“见到黜龙帮援军大举抵达,我便晓得咱们这里不好了,不能指望救援了,就立即处置了。”
司马化达盯住了自己的兄弟,然后忽然一笑:“老七,你还是这般果决!”
“人不该犹疑不定,犹疑不定只会让事情更糟,这是父亲生前教导的。”司马进达叹了口气。“该出手时就出手。”
司马化达点点头,忽然来问:“老七,你也不要再说瞎话了,你是不是担心我要投降,准备提前带我突围?”
司马进达点点头,复又摇头:“我是担心你要投降,所以准备先杀了大兄,一了百了……毕竟,按照我对大兄的了解,你若能降,断不会跟我一起冒险冲锋陷阵的……我最后问一句,大哥,现在跟我走,咱们现在就突围,好不好?”
司马化达沉默了一会,在封常的斜视与自家七弟的注视下慢慢开口回应:“我跟你走,但既是突围,等晚上不好一点吗?白天不过是自投罗网罢了。你说对不对,封舍人?”
封常早就察觉到气氛不对,此时只是闭口,束手束脚立在那里而已。
司马进达再三叹气,然后霍然站起身来:“大兄,你是不是觉得,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因为这酒里的毒毒发不能为了,你就可以出城投降了?甚至可以先宰了我从容出降?”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司马化达几次开口想做解释,都只是无声而已。
司马进达见状终于懒得再盘桓下去,其人径直起身,走上前去,惊得司马化达惊惶后仰,试图离开。但区区几步距离而已,司马进达只是伸手一薅,便将自家兄长直接从几案后薅了过来。
这个时候,司马化达陡然嚎叫了起来,身上真气也开始乱窜,但仅仅是叫了一声而已,就被自家亲弟拗住脖颈,从后方奋力一拧。
没有什么痛苦,没什么多余挣扎,一下子就安静了。
封常站在那里,纹丝不敢动,瞥了一眼门口肃立却也纹丝不动的司马氏私兵后更是连话都不敢说。
屋子里再度鸦雀无声。
司马进达抱着自家兄长的尸体,缓缓坐到地上,过了许久,方才松开,却又看向了封常:“封舍人,你去跟黜龙帮谈,告诉张行,能不能用司马化达的人头换司马氏的私兵回对面营中,换此地禁军无刑之降?”
封常哆嗦了一下,努力来言:“属下以为必然可行,甚至此间事了,大将军那里就跟黜龙帮直接议和了也说不定。”
“那就去做吧。”司马进达催促道。
封常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这个郡府大堂。
而落日之前,张行便得见到了封常,并得知了城内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他陡然意识到,一个契机提前来了。
“司马化达死了?”一念至此,张大首席看着身前其实在东都有过几次打眼的着名人士,恳切来问。
“是。”
“司马进达杀的?”
“是。”
“司马化达本来也要杀司马进达,却被反杀?”
“是。”
“那你说司马进达现在是什么情况?”张行继续来问。
封常犹豫了一下,在数十名大小头领的注视下缓缓做答:“说不得已经中了毒,但也说不好,总归是存了死志。”
张行点点头,忽然看向了虞常南:“虞头领,司马化达伏诛,但我军委实不堪再战,我欲存司马进达以作议和,你怎么看?”
虞常南想了一想,出列拱手:“若非首席与帮内诸位同列襄助,我便是拼却性命也动不了司马氏与禁军分毫,如今击破禁军主力,斩杀司马德克,逼杀司马化达,在下已经感激不尽,虽然尚有余怨,也确实至死方休,却也半点不敢对首席与帮内诸位的,反而只有感恩,此恩也只能倾余生来报。”
说完,居然不顾体统,当众在夯土台上俯首下拜,朝着三个方向依次叩首,并自行退回原位。
张行来不及阻拦,也不好阻拦,只是点头,复又指向了徐师仁:“老徐,时候到了,你走一遭东都军大营,说明现在的情况,告诉司马正,此时只有他这个弃父之人可以挽回他七叔这个杀兄之辈,所以,若他来,司马进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去,他七叔必死无疑。而若是他愿议和,我们便绝不阻拦……再告诉他,千金教主就在淮北,我已经遣人去请了,无论是他七叔还是李十二郎,说不得都是有一线生机的,我不是在糊弄他!”
徐师仁当仁不让,拱手之后,乃是当场化作一道白色镶金的流光,往东都军营地而去。
杜破阵等人见状,也都一时凛然,目送流光飞去。
转头想继续说话,却见坐在正中的张首席居然眯起眼睛,似乎假寐起来,之前因为战和、人事、战略方向而喧嚷的将台之上也莫名继续安静了下去,只有封常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过了大约不过两刻钟,忽然间,一道比之前不知道快了多少的金色流光自北面飞来,越过黜龙军大营,直接砸入谯城城内。
张行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身前的封常,忽然来笑:“封舍人,你是不是后悔亲自出来了?”
“不后悔!”今天早已经立得双腿发麻的封常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学着之前虞常南叩首以对。“在下早在东都便窥得张首席风采,当日在沽水见首席浮马而走,便晓得首席是大英雄,只恨当日修为浅薄不能下定决心跟随,今日终得时宜矣!”
众人目瞪口呆。
便是张行点点头后,也只好四下来看:“今日风儿竟也有些喧嚣了。”
众人也纷纷四下去看,却见热闹了一整日的夏风也居然停了,只有余晖自西面射来……何谈喧嚣?
唯独无论如何,大家也都晓得,不管之前夏风如何喧嚣,梅雨如何绵连,此番事情大约、应该、确实了结了,黜龙帮可以并力北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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