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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言楷回了县衙,招过蒋焴,吩咐道:“让伍昂来见我。”

“是。”蒋焴应了,“我叫黄时去跑一趟吧?”

“不,你亲自去。”

蒋焴一愣,忽然想到一件小事。

昨日,他听到黄时与几个胥役闲聊时说了几句话。

“嘿,你们说崔剩这个马夫,当了巡江手,每月涨了一千五百文、多了二石粮不说,知道他昨日领了多少赏吗?十贯!娘的咧,他在宰猪顶上砲石,一砸砸中了好几个蒙鞑,踩着狗屎了,一个月赚的比我们大半年都多,我今早见他,好张狂一个……”

“嘘,别说了,蒋先生来了……”

回想着这些,蒋焴忽明白为何房言楷不再用黄时跑腿了。

他走出县衙,往伍昂家里走去,脑子里同时又冒出另一桩事。

这次击退蒙军,巡江手的犒赏和抚恤昨日之前就已经发下去了,李县尉连着两三天都呆在营盘里就是忙这事。

也不知哪来的钱。

但县里弓手的赏钱还没发,一则房主簿还得等朝廷定功,二则县里的钱粮也不足。

另外,最近不知是谁传风声,说县仓里还有一千多石粮食,李县尉提议支取,房主簿不同意。

按理说,这事房主簿做的半点错也没有,朝廷惯例就是这样。

当年川蜀有几场胜仗,军赏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直到介玠死了,还得抄了余家拿了三千贯来犒赏士卒。

房主簿依着朝廷规矩矜矜业业做事、李县尉却不守规矩,结果县里的人心风向偏了,这就实在是没天理了。

奸党就是奸党,带坏了庆符县淳朴风气,使小吏衙役们眼睛就盯着那点小钱。

只能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

县衙茶房里,江春与房言楷对坐着。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各自回后衙。

好一会,江春先开口道:“等到开春,我便要调任他方。有些事,我确实不清楚其中内幕。”

“县令,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直说可好?”

“好吧。”

房言楷道:“县令不会看不出来,人是李非瑜杀的。”

江春叹息一声,亲手泡着茶,沉吟着,开口道:“五百巡江手,庆符县养得起吗?”

房言楷很干脆,道:“养不起。”

“今年秋防若能挺过去,正房打算如何做?”

“唯‘裁撤’二字罢了。”

房言楷说着,叹息一声,又道:“非是我不愿编练乡勇守土,但这笔账我算给县令听吧。依李非瑜如此行事,五百人岁费钱二万四千贯、米七千石,还不包括布匹、甲器。

另还有军赏,这次军赏我估算他至少花了数千贯,却不知哪来的钱。如此一来,年费五万贯不止。

可庆符乃是下县呐,夏、秋二税加起来,一年尚不能留一万贯。绝无一丝一毫的可能长期养兵五百人,除裁撤一途,别无可选。”

江春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般有些糊涂,道:“故而,李非瑜杀了张远明,远不仅是个人恩怨,许是这次的军赏,就是他从张家拿的。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坚决……年轻人,立功心切啊。”

“县令之意,他铁了心要养这五百人了?”

“不错。”

“胡作非为!”

房言楷摇头不已。

江春斟了两杯茶,分了。

“正书,你能奈李非瑜如何?夺他的兵权?且不说这本是县尉之权,只说你可有李非瑜之魄力,宁愿夺张远明之财,也要坚决养这支巡江手?”

“此等悖逆法度之举,我做不出。”

“你为人正派,不仅我知晓,五百巡江手也知晓,别当他们傻,他们清楚你不能养他们,那便不可能背李非瑜而听令于你。”

房言楷冷哼道:“简直是私兵!”

“人家有能耐、有胆子,愿掏钱募兵,还守住了县城,你能奈何?”

房言楷不语。

江春又问道:“刺杀李非瑜……想必正书也做不出这等事?”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县令言重了,万不敢如此行事。”

“那正书要上报朝廷了?”

房言楷脸色愈苦。

江春道:“且不论李非瑜朝中靠山如何。眼下蒙军切断长江,还能上报朝廷吗?只怕不等奏折送出去,你我的人头就装在匣中了吧?”

“县令说的这些,我明白。故而今夜并未发作。”

“那便是了。”江春道:“好在,李非瑜虽热衷功业,却并非量小之人。这次,他愿分润战功于你我,明年你我各迁任一方,何必自寻苦恼?”

房言楷道:“他太悖逆无道了!”

“我明白,明白的。正房你任期未到,是吧?这样吧,我替你打点缺职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似在考虑……

恰是此时,蒋焴回来了。

房言楷向江春告了声罪,走出茶房。

“伍昂呢?”

蒋焴道:“说是与鲍三去喝酒了,不知在何处,学生嘱咐了他浑家,让他到家后就过来。”

房言楷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转回了茶房。

江春捧着茶杯暖手,虽没听到房言楷与蒋焴说话,却还是问道:“你想找伍昂?”

“不错。”

“李非瑜已有安排?”

房言楷闷声闷声“嗯”了一声,道:“他让鲍三把伍昂请走了。”

“正书呐,且不论武勇、谋划、靠山……这些通通不论,只论做事的魄力,李非瑜是个疯子。疯子自有旁人来治,你我何必与之为敌?”

房言楷闭上眼想了想,开口道:“县令,我说几句心里话……今夜,我确被李非瑜打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我懂,他行事太果决了,太果决了。”

“摆在眼前无非两条路,一则与李非瑜一起遮掩下来,好处是,张远明这个大包袱就此甩了。以张家之财力,庆符县不仅可应付今岁秋防,往后数年之钱粮也足够。”

江春道:“那有何不可?这不是好事吗?死一个张家,全县富足,有何不好?”

“县令!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好好好,是我失言了。但你该知道,李非瑜把事情做在了暗处。你我都能想到他之后要如何做,无非是掌控张远明之幼孙,背地里吞下张家。只要他做的漂亮,此事谁知道?

至少,他没把给张家定个大罪,抄家灭族。不需我们把案子往上送到宪台、刑部,不至于惊动张家本支。张远明死在逃跑的俘虏手里,你我半点情由都不知,与你我无关。”

“不。”房言楷道:“若与李非瑜一起将此事瞒下来,往后这庆符可就是他说的算了。”

江春反问道:“你不迁任?”

“县令莫哄我,我未必能顺利迁任。”

“我替你打点。”

“县令,真不必哄我。”

江春苦笑,道:“你没有第二条跟可走。”

房言楷道:“还有史知州。李非瑜有五百巡江手,在庆符县我奈何不得他。但史知州若出手,拿下他不难。”

“万万不可,蒙军还在围攻叙州。”

“蒙军马上便要东向了。”

“当此时节,你真不宜给知州添这等麻烦。”

“添麻烦?一个县尉杀人夺产,何等悖逆?!你我牧守一方,真能纵容此事?”

房言楷话到这里,又道:“县令说李非瑜是疯子,不愿与疯子对着干。但恰是因这个疯子在坏规矩,我等才该阻止他不是吗?这也是为他好,教他如何为官。”

江春饮茶,不答。

房言楷又问道:“县令可愿与我联名去信?”

“正书呐,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是宋臣,当护大宋的法度。”

江春道:“查起来很麻烦,尤其是这种时候……”

“不麻烦。”房言楷道:“张世卓还未死。”

“那又如何?李非瑜说是去追查俘虏,必是去杀张世卓了。如你所言,他会将此事处理干净。”

“他处理不干净。”房言楷摇了摇头,凑得近了一些,道:“若说俘虏逃了,正遇到张远明父子,杀了,这或许说得通。但其后,这些俘虏又逃进袁家,把张世卓也杀了,怎能说得通?”

江春抚须,喃喃道:“是有点说不通……”

“有点?这是何等荒唐!”房言楷道:“县令,你说此事你我半点不知,但做得如此破绽百出,谁信?往后张家本支问起来,你我如何回应?

李非瑜做得这般粗砺,一旦被揭破,往后是要得罪张家本支的,满朝士大夫岂能做视我等这般糊弄?县令该为长远计呐!”

话到这里,江春终于有些犹豫。

“县令?”

“且看看,看李非瑜是如何做的。”江春喃喃道:“看他能否把事情办漂亮了。”

茶房中两人各自饮着茶,沉默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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