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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潼关失守,风陵渡也加派了不少驻军,廉希宪正是被关押在驻军营中。

他头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不时有血水流过眉梢。

但他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李瑕让他写给商挺那封信,并非传给了商挺,而是传给了张家女郎。之后,张家女郎配合李瑕,反手指认他廉希宪才是叛国之人。

“竟就这么般简单……你渡一趟黄河,可谓一举数得啊……”

廉希宪忧愁的不是个人的身家性命。

而是,李瑕搭上了张家的同时,只怕还要在山西安插眼线,探知黄河东岸的兵力布署。

因为李瑕取下关中,首先要做的必然是布防关中东面,除了潼关,另一道防线就是从吕梁山到风陵渡这段黄河。

廉希宪迁移了关中兵力之后,一部分正是布置在这段黄河边,以待时机成熟、反攻关中。

船只、兵力,这些一旦被李瑕探知,其人便可从容在黄河布防……这才是接下来关中形势的关键。

……

终于,有人走到了营牢外。

仪叔安向牢房中看来,第一时间故作讶异。

“廉公这是被打了?这绝不是我的意思……”

“仪节帅认为我通敌叛国了?”廉希宪稳住心中的情绪,维持着语气冷静,道“一切我都可以解释。”

“廉公与我解释无用。”仪叔安抬了抬手,“我不过一小小知州,万事不知,廉公与行台解释即可。”

他以往喜欢摆节度使的威风,但在今日,开口闭口便是“小小知州”,若有可能,自称“别吉府门下一仆从”也说的出来。

“我并非是为证明我清白,而是李瑕就在解州,仪节帅若不肯早做布置,到时……”

“廉公。”

仪叔安再次打断了廉希宪的话。

他眼中有些轻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且不谈李瑕根本不可能来……你别急,这样吧,就当我相信廉公,廉公真就去把李瑕引到黄河北岸,又如何?我无权证明廉公是否投敌,是否清白,也无权决定攻打关中。”

“你只要杀了李瑕,便是一桩大功劳……”

仪叔安更加轻蔑,悠悠道“看来,廉公还是没明白自己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啊,你总觉得你在做对的事,擅杀蒙人、擅调诸军、擅命将帅,但你忘了规矩。做成了,你是大功,败了,你是大罪,所以你投了李瑕……我不是你,我没这么自大,我也没忘了陛下给我多少权力,该做哪些事。”

廉希宪摇了摇头,眼中浮起失望之色,问道“到底是我投靠了李瑕,还是你仪叔安投了李瑕?”

“良言逆耳,廉公竟还不肯反思?”仪叔安摇了摇头,“你我为人臣子该做的,唯有‘份内之事’四字尔。”

“你的份内之事,只有年年收缴五户丝到别吉府吗?!”

“不错。”

仪叔安理所当然的语气,不以为耻,只有荣耀。

他指了指廉希宪,又指了指自己。

“廉公不到三旬拜相,而今却成阶下之囚。我虽官小,世镇解州,今犹立于牢门之外。孰对孰错,又有何可争辩?”

面对着仪叔安那一本正经的傲慢神情,廉希宪却是笑了一声。

他退后一步,问道“看来,我舍生忘死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

“廉公第一步就错了啊,陛下还未归燕京,廉公就敢先动手杀阿里不哥的人,抢夺兵权。这之后所做所为,不都是在掩盖这错误吗?否则何以至此?竟还谈舍生忘死?”

“不错,错的是我,我太可笑了。”

廉希宪脸上那嘲笑之意更浓,最后成了哈哈大笑。

直笑到,眼泪溢出,他犹未停下,笑的前俯后仰。

“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面对李瑕那种仿佛天资神授的对手,廉希宪也从未觉得泄气过。

他一步慢,步步受制于李瑕,但直到这一刻之前,都还在试图翻盘,百折不挠。

可笑的是,仪叔安只需一道命令便能轻轻松松杀李瑕,却连听都不愿听。

世事竟是荒唐到这个地步。

“可笑……我太可笑了,还当大蒙古国没有那么多官场弯弯绕绕……该学学你仪节度使才对!当学学你们这些叛金投顺的高官世家……管他改朝换代,管他生黎社稷……哈哈哈,只管一家一姓之富贵长存……哈哈哈……”

仪叔安摇了摇头,叹道“廉公,莫笑了……我来,有两桩事与你说。”

廉希宪犹在笑。

仪叔安自顾自道“陛下已任命阿合马出任中书行省左右部、兼都转运使,将由他主持山西局势。”

廉希宪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知道阿合马,彼此……芥蒂很深。

仪叔安摊了摊手,道“廉公应该也明白了,我不可能再听你一句吩咐,只能将你交出去,只请廉公心中自作准备。”

廉希宪明白。

当此时节,政敌受任主持山西局势,已不须再说更多了。

“另一桩事,是前阵子的消息了……”

仪叔安换了一副沉痛的脸色,缓缓开口,又道“令堂……过世了,廉公节哀顺变。”

廉希宪那僵硬的笑容大变,如遭重创,退了两步,跌在地上。

营牢中,唯有仪叔安还在缓缓说着。

“七月,令堂便已走了。当时关中事急,廉公家里便压着消息,未将消息送来。上个月,燕京传出消息,让廉公还乡守制,但……但时至今日,我只怕是不能放廉公了,一会便派人将丧服送来……”

仪叔安语气中有些怜悯,是真心认为自己劝廉希宪的是金玉良言,若非当时廉希宪非要越权作主,如何能连母亲丧期都错过?

为人臣,为人子,当做份内之事啊……

~~

另一边,张延雄见过仪叔安之后,又到渡口备好了船只,其中也包括李瑕从南岸带来的船只。

之后,他先是到了李瑕所住的驿馆,四下一看,不见李瑕,当即便惊慌起来。

正要返回看大姐儿还在不在,便见李瑕施施然然从对面过来。

“你……”

“张将军。”李瑕正色提醒了一句。

张延雄这才板着脸,喝道“进来说。”

走进屋中,他急不耐便道“你莫不是想拐走我家大姐儿?!”

“张将军不是把门都锁住了吗?”

“我不杀你已是客气,莫惹怒我,叫你没好果子吃。”

李瑕只当是耳旁风,扫了张延雄一眼,微微笑了笑。

张延雄眼睛一愣,努力支起气势,喝道“你们今日便走!我已备好了船,说是让你们沿黄河而下到开封,你们离了仪家耳目,自往南划,回你潼关便是!”

“大姐儿不随我走吗?”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趁我未杀你之前,快点走!”

李瑕又道“廉希宪还未处置,他早晚将事情揭开。”

“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仪叔安不肯将人交给我……我家大帅自有处置!”

“嗯?仪叔安如何说的?”

“你走就是了!管他娘说了甚。”

张延雄“啧”了一声,很是烦躁。

想了想,李瑕派来使者,也是侧面印证了是廉希宪叛逃、张家没有通敌之嫌,正与五郎的吩咐相合。

他终究是应道“仪叔安既不肯把廉希宪给我,也不给你派来的人,说是将杨实敷衍回去了。”

李瑕招了招手,低声道“廉希宪在长安声望甚高,一旦他被捕的消息传开,我怕黄河东岸的守军杀下来,你需提醒仪家防备。趁他们打起来之时,让我再将廉希宪带走,坐实了是他叛投,他说的就全是诬陷了。”

“你又想利用我?”

“我何时利用过你?”李瑕道“莫忘了,商挺是如何得知大姐儿要来找我的,这隐患得消除了。”

张延雄已经听不懂了,喃喃道“那你为何又要把廉希宪送过来?”

“这不是为了洗清张家的罪名吗?”

“这……你不能今日便走吗?”

李瑕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你不必急,安心听我与大姐儿的,保你往后飞黄腾达。”

张延雄又是一愣,抬头一看,只见李瑕那笃定的目光仿佛要看到自己心底里。

……

然而,一路走出这间驿馆,他忽然又回头一看,惊疑起来。

“我怎么觉着,这里面的三十人少了一些?”

负责看守的张家人便应道“将军忘了?这十五人依将军命令去办事了。”

“我命令的?”张延雄一愣,骂道“娘的,又是他在挑事……”

~~

蒲津渡。

“仪家叛投了,捉了廉相?”

“此事一问便知,我们守风陵渡的不少人都被捉了。”

一枚金符被摆出来。

虽然汪良臣兵败之后,廉希宪已命关中各地驻军不得认金符开城门,需有调令对照。

但这里是山西,许多人已忘了当时守关中的命令。

“这是廉相的信符,他命我逃出来,要诸位领人救他……”

“好个仪叔安,敢拿堂堂行省丞相。”

低语声响了许久。

之后,林子领人走出军营,随着几个蒙古汉军将领往蒲津渡口走去,放眼看去,月色中只看到密密麻麻的船只堵在河面上。

这是廉希宪迁出长安兵力物力时用来渡河的船,也是其反攻关中的准备。

林子要做的很简单,挑唆蒲津渡的驻兵去救廉希宪,然后,将这些船全烧了。

很难做到吗?

天下最厉害的间谍就做得到。

夜愈深。

有数十艘小船驶出渡口,顺黄河而下。

林子落在最后,却是又下了船,拿出金符,向守军问道“载着石脂和霹雳炮的船是哪艘?我奉命去救回廉相……”

“呼!”

大火忽然腾起,照亮了蒲津渡……

~~

“杀啊!”

“……”

李瑕翻身而起,听着远处的杀喊声。

“大帅。”有人推门进来,低声道“打起来了。”

“别管他们,随我去接人,接了人就回潼关。”

“是。”

李瑕也不需换衣服,起身便往外走去,只听到远处的鏖战愈发激烈。

这情形看似不可思议,但很早之前他便有一个认识——

蒙古那粗劣、散养的制度根本比不了宋廷的制度,只是一切内耗与矛盾全都被无休止的扩张掩盖住了。

战场上的胜利能弥补制度的落后。而一旦这胜利停止,蒙古的内斗将会是远超宋廷的激烈、残酷。

一群豺狼虎豹,合力时能打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圈禁起来,却能把各自的皮肉全都撕碎。

今日这解州只是缩影,豺狼虎豹散养的狗群轻易便能因一根骨头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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