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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正埋头狼吞虎咽,闻言抬起头来,不解道“为什么要逃?”

“她们不让你吃饭,还要你干这么重的活。你就不想走?”

那小孩又咀嚼了几下,舔了舔嘴唇,“没人不让我吃饭啊。”

“……”

“我不要走,这里人对我可好了。”

“……”

“你确定?”晏诗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虽有些消瘦,洗净了才发现他虎头虎脑的,并不呆傻。

那小孩用力的点了两下头,“我娘死以后,跟着偷东西,后来被人抓了,差点被打死。是个姨娘救的我。我不知道名字,只听见别人叫她夫人。她替我还了银子,后来就带我到这里,让我学着干活,自己挣饭吃。”

夫人……晏诗瞬间想起灰檐小楼里那个神秘的女子。实难将对方同这小鬼头口中的形象统一起来。

“是不是……”晏诗想了想,发现实难形容出那位夫人的相貌,索性放弃,“算了。”

“那你怎的饿成这样?”

那小孩用力咬了口馒头,有些委屈道“我现在只是最下等的长工,要等姐姐们吃饱了以后才能吃。可是我总饿得好快……”

“那你怎么不跟她们说?”

那小孩摇摇头。

晏诗奇道“为什么?怕挨打?”

小孩抬头直直望向晏诗的眼睛,其中有几许气愤,“你为什么总说打呀的,你经常被打么?这里从来不打我,我也没见过有谁被打。”

“噢?”

晏诗提起了一丝兴趣。“从来没见过这里打人?”

“对啊,”那小孩点点头,“你见过?”见晏诗默然不语,自顾自道“反正我没见过。”

“那万一有人想要逃,或者不听话呢?”

小孩咬着馒头的嘴鼓鼓囊囊,闻言奇怪的问道“为什么要逃?这里多好。有吃有住,不挨饿受冻,还想去哪?”

“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小孩想了想,“那倒也不是。”

“只是进来之时夫人对我说过,进了这里就要守规矩。守规矩才有饭吃,有屋住。想走也行,但是走了就不能再回来了。”

“什么规矩?”

“要干活,干得越多,工钱也就越多。而且不能影响别人。否则大家都没饭吃。”

晏诗明白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敢说早点开饭的缘故。看来这里……还真是有意思的地方。

她想着不小心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一手的灰。小孩机灵,在头上一动之时就将碗挪开。这才没掉进碗里。

“咦?你又是谁?也是这里的姐姐?”小孩终于想起了晏诗的身份。

“唔……算是客人吧。”

“噢,我说呢,怎么自己做饭。”

“你知道路姑娘住哪么?”

“知道啊,这我进来第二天就背熟了。”

“以后饿了去那找我。我就住在她楼对面的房间。”

那小孩的眼光亮了一下,又熄灭,摇了摇头,“不止我一个,我不能坏了规矩。再说只是晚一点,还是能吃饱的。我不去。”

晏诗良久无言,最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却见将盘子也舔得锃亮的小孩,此时利落的抄起晏诗的碗筷,“你请我吃饭,我洗碗。”撂下这句话就走。

“又偷吃!看我不拧下你的耳朵下锅里炒。”

一个厨子打扮的男子远远跑过来,说到做到,揪着那小鬼的耳朵喝骂道。

“我没有,是那个姐姐请我的。”

晏诗刚想劝阻,却瞥见那人嘴里叫得凶,手上却没真使劲。见对方望来,便冲其笑了笑,“我自己炒了个菜,见他看着,就一起了。也没吃多少。”

对方见她打扮不似楼里姑娘,又亲自下厨掌勺,一时拿不准她的身份。

“噢,我是路姑娘院里的。言翘比较忙,我就自己来了。也省得劳烦你们。”

对方听见言翘名字,神色立刻和煦起来,“噢,既是如此,无妨无妨。”

手下却一拍那小孩的头,“谢过这位姑娘不曾?”

“噢,多谢姑娘。”那小孩抱着油腻碗碟,恭恭敬敬给她鞠了个躬。

晏诗摆摆手,回了住处。一路上心情颇多感慨,此时风沙稍停,可眼前这春风度,她却越发看不清楚了。

睡了个午觉,黑甜酣沉,起来时郁气尽散。晏诗稍坐思忖,决意不等言翘,自行向灰檐小楼行去。不多不少,到时正好未时过半。

她进去时,素衣妇人正在桌案前阅览文书。外头风沙初静,一片鸿蒙,这里却灯火可亲烛光温柔,清茶犹温热汽袅袅,直熏得人脚步轻盈,呼吸也渐和缓下来。

见对方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晏诗也不出声。兀自走到一旁的茶室,在矮几旁端坐下来,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听着窗外时而乍起的风声,砂砾扑敲窗纸时的沙沙声,凝望素衣妇人静默的侧影。

其桌案上的文书卷册足有半臂高,每一份不过偶薄薄数页。只见她看完便即分类,偶尔在纸上落笔勾画。大多时候表情都波澜不惊。

透过氤氲雾气,晏诗忽而有种错觉,对方俨然是一国君王,在纸上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再眨几回眼睛,却又变成了个普通人家的妻子,在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较量锱铢。只是任她这般细细查看批阅,也不知需到何时。

许是等待太久,倦意上涌;或是茶烟安神,不知何时,晏诗闭上了眼睛。

体内气息缓缓流转,自行沿着天怒心法之诀循环游走。一遍遍冲刷着筋脉,潮水一般被拦在第九重壁障之前。

自打兽窟出来,得知父死母囚之训,体内的焦虑半刻也未曾停歇。若有闲暇,便闭目调息,打坐运功。

而三种功法之中,又以天怒为甚。停云功法太依势施为,惊鸿刀又未窥全貌,唯有天怒,从降生以来便伴随着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皆是她最倚仗之盾。因而除受伤时日,她修习时以天怒次数最多,到达的程度最高,运用也最为精湛。尤其息州一战中强行使出的第九式中所窥见的磅礴力量,让她渴慕不已。

身随意动,这下竟瞬间进入忘我之境,不自觉便在他人处吐纳修习起来。神思入境,五感皆张,宛如一个敞开怀抱接纳世间万物的婴孩。此时倘若有人意图不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取她性命;乃至无心的惊扰,譬如一声惊叫,或重物翻倒。一旦致使心神失守,内息骤乱,轻则气血逆冲,武功尽废,重则筋脉断绝,性命无救。

可她偏生就是这般做了,呼吸逐渐绵长,深远,连面前茶杯上的雾气都不再惊动,整个人好似熟睡一般,不,比熟睡之人更为安静。连带着整间屋子都比先前更加静默,似乎连它也和着晏诗的节奏,在风沙里缓慢深长的呼吸。

素衣妇人抬起睫,隔着雕花的隔断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惊讶、欣赏,还有几丝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羡慕。在嫉恨泛起之前她敛起了眉睫,落回纸上。

不知运转了多少个周天,待得晏诗睁眼,已经掌灯时分。窗外昏暗,室内迷蒙,桌案旁已空无一人。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这里入定。”

一声沉喝自室内另一侧毫无预兆地响起。晏诗转头望去,素衣妇人斜倚在榻上,不知为何没有点灯,清瘦的身影在阴影中现出曼妙的轮廓,目光如水微凉。

“嘿嘿,”晏诗活动了下略微僵硬的脖子和手脚,站起身来,“你的本还没收回来,不会舍得让我这么早死。”

对方勾唇一笑,些微嘲讽,转了话题“我以为你来会先把我这砸了。再不济也要拍个桌子,没想到,年纪轻轻,这么好的耐性。倒教言翘受了无妄之灾。”

“她是你的心腹,她受和你受,不是一样的嘛,还分什么你我。”晏诗眉眼弯弯。

刚说完,肚子不合时宜的响起,“若是夫人不弃,我们再吃一顿如何?”

“好啊,”素衣妇人欣然应允。

晏诗于是开了门吆喝道“送两份饭菜来!”才喊完,便匆忙闭了门户,已是吃了一口砂砾。

“其实你的做事风格,我很欣赏。要不要,尝试跟我们合作?”

素衣妇人这下终于从阴影处走出,来到烛火散发的光亮下,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光晕,连同声音听在晏诗耳朵里,也多了一丝诱惑。

她来到晏诗对面,优雅地隔几而坐,等待晏诗的回答。

晏诗缓缓的笑了,抬手给对方倒了杯茶,“好啊。”

“只有一个小要求。”

“还是柳叶刀?”

“还是柳叶刀。”

“非救不可?”

“如果我说是呢?”

“那这杯茶,就当我给你践行。”

素衣妇人略显粗大的指节托起了茶碗,举到胸前。

晏诗看着她的脸,迟迟没有举杯。

“当真不行?”

素衣妇人眨了眨眼,没说话。

“都不考虑一下?”晏诗脑海中一但浮现柳叶刀那副模样,就好似万千虫蚁在噬咬她的心肠。

素衣妇人半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在为一个徒劳的蝼蚁感到好笑。

“那好吧,”晏诗终于败下阵来,“至少让人去给他装扮一下,让人以为他的伤一直没好。”

“此话何意?”

晏诗没好气道“薛鳌想废了他的脸,不让人治伤。只怕身上治好了也会再添新伤。所以,让你那巧手能人劳烦一下,最好让薛鳌可怜可怜,不可怜也别再下手。瞿大夫那也打声招呼。”

“就为了这个?”夫人蹙起眉。

“装成瞿文徒弟模样,不会惹人怀疑的。”

“不是可不可行,是有没有必要。”夫人啜了口茶,语气冷淡。

“照你这么说,薛鳌既然下了如此重的手,都不敢让他死,就摆明了不会要他的命。你还担心什么。”

晏诗双肘撑在几上,身体前倾,不容置疑道,“我不仅要保他的命,还要让他完完好好地出来。”

夫人看着眼前放大的脸,“你还真是……对他爱护有加。”

她往后仰了仰,“不过怀春少女,碰上玉树公子,大抵如你这般。看来你也逃脱不了天下女子的命运。”

晏诗在另一个世界不知看过多少,自不会同她多作解释,微微一哂,“我的命运就不劳夫人操心了。这个不难吧。”

“确实不难。不过如果你执意这般,我也不妨同你先做次小生意。也好让你熟悉熟悉流程。”

晏诗笑得更深了,“这个不算生意。”

夫人目光微凝。

“是我们合作的前提。”

素衣妇人眼神露出几丝锐利锋芒,“又要我白送?”

“你不觉得,太得寸进尺了些?”

晏诗目光亮如寒星,迎着对方眼神看去,“他伤成这样你却只字未提,由不得我怀疑你们的能力。所谓声称能知道深宫大内皇帝的生活,是不是也是这般,空口无凭。”

“原来这就是你决心忍耐的原因,得陇望蜀?是不是这次你依然能挑出毛病,再对我提要求?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素衣妇人脸上罕见的出现了怒气。

“这还用说?是个人都知道,是做买卖的地方。”晏诗飞快答道,似乎真如话里所言,无须思想。

此言一出,室内气温陡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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