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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许万万料不到,穆王区区五万人马,便独自前来,不仅单挑北岸守军,而且势要登岸。如此出人意表之举,皆因杨吉一个小小的决定之故。
倘若他真撤了人手,放敌登岸,穆王或可犹豫思忖。可如今既然反军坚守江面阵地,那他们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优势,又岂能错过?自是无数次的搭弓放箭,挥舞尖锤,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两只手,将敌人的性命收割得快些,再快些。
眼看着自己麾下将士的尸体,如土堆、如小山、如丘陵一般,越垒越高。补充上去的舰船一艘接着一艘,有去无回。手下人越来越少,有将领按捺不住了。
“要不我带兵上前,靠近去和他们拼了!”
“就是!这是什么打法,要么全力出击,渡江同将军会师,要么退回岸上,击敌于半渡,你这固守牵制,不是白白损耗我军吗?”
“若能渡江,固然是好,可将军你看,如此天时不与我,如何能渡?”
“那就回岸固守。”
“亦不可!”仲许好言相劝。
“倘若敌人见我军上岸,只余少量围而不攻,调大军回头围歼,主公那里就危险了!”
“我等大军牵制,才能保主公于万一,相助主公拿下南岸阵地!如此一来,咱们胜利有望!”
“击溃眼下敌军,不过小利,主公若有危,乃是大患,岂可取小利而遭大患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唯有坚持片刻,等日头过去,情况明朗,再做打算。”
“等?”
有人气笑了,“仲许将军许是从未主持过如此规模的战事吧,如今我军败势,三千人马等片刻,是死数百;一万人马等片刻,不过死上千;可这是十万,十万将士!一个‘等’字,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
仲许按捺住性子,“此乃成大事者,所必要之牺牲。”
“如此下去,只怕等不到光线偏移,我们的人就已经牺牲光了!到时候,拿什么去获胜?”
“我不管了,让他们全数退回,放他们登岸!咱大军杀他个有来无回!”
“不行!”仲许死死拦着他,口气甚厉。
“倘若敌人烧毁我军战船,再掉头回去,将军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想害死他吗!”
“少拿主帅压我!十万人马交到你手里不足半日,便损失了近两成,这个责任,你担不起!”
那将领一把挥开仲许的手,转身眺望江面,耳中直闻惨声呼号,响成一片,浮光跃动间,己方战船不祥地震动,人影接连不断从上头落下,熟透果实般坠入水中,溅起的浪花被光线逼照,略带殷红。
“我知道诸位心焦,我何尝不是?耐烦再等一等,相信将军,杀灭南岸守军,咱们就能同他两岸夹击,全歼这些敌军!”
北岸众人心头一片焦灼。江上穆王军团却也胜而不喜。
机警如王大宝,从穆王匆匆赶回江上便察觉不妙。加之听闻旗舰的旗语“全速杀敌”时,便更是心下一沉。
南岸杨吉陷入包围,联军众豺分食。二十万联军,两倍于敌,加上陷阱埋伏,又有怒州金印高悬,足能将杨吉十万人马尽数埋葬!
南岸反军大势已去,穆王何以如此忧急,直奔江上这收尾之战?
凭借天时地利,足以慢慢将对方消耗在这江面之上,待到军心涣散,南岸杨吉人头取下之时,便是他们一举夺取北岸营地之刻!
为什么是“全速?”
王大宝顾不上酸麻的双臂,仍旧身处快艇,冲在最前头,心下忍不住一点点泛起慌张。
却见穆王旗语又至,“抢滩登岸!”
悬于一线的心骤然坠落!
开战不过数个时辰,南岸未见胜讯,敌人虽败但锐气尚存,与以一当十的西北骑兵硬碰,如此急进,殊为不智。
连他都能想到,穆王肯定能想到。为什么还要下这样的命令?
是因为敌军誓死不退,所以更要做出急于登陆的姿态,以迷惑敌军,还是因为别的?
他霍然转头,向穆王看去。
旗舰上嬴舒城傲岸的身影一如昨日,然手中突然多出的那抹狭长深碧,却骤然灼痛了他的双眼。
王大宝虽然聪颖,却还不够十分了解自家主帅。
穆王军舍弃杨吉这头困兽夺江而来,除了切割杨吉南北大军,不欲与众人争食树敌之外,乃是嬴舒城更看重北岸营地中的辎重人马。
他料定联军看见杨吉落难,必如饿虎扑食,众人皆知,蛇打七寸,敌取中枢。
只要拿下杨吉,北岸叛军兵不血刃便可拿下,是故哪里还有人分兵江上。
如此一来,北岸十万人马,不,不及十万。冬季日头升得晚,他们特意放足了人马过江,剩下的北岸军队,便是穆王拿定了主意,以五万之众,也要强取豪夺,弃舟登岸,将之一口吞下!
什么两千三千的铠甲战马,拿下殿后的这数万大本营,战马铠甲何止上万?
这才是穆王和晏诗心照不宣,愿意退让的真正原因。
“打得解气!这个法子真厉害!诗姐是怎么……”
黑子说话出口到半,便倏然住嘴,血色刹那间退得干净。
是的,这就是晏诗当日写在穆王背后的计策。
从她被俘当日,天明于对岸望向联军方向时,被江面那抹耀眼的粼光刺目所产生的想法。
也是穆王无论如何也要花三日时间,才打造制作完成的,献给杨吉的大礼——
银甲战船!
倘若杨吉反悔,此招必能取胜,将后军堵死在乐水北岸。
如此一来,南岸的十万杨军便孤立无援,二十万大军被分而歼之。
但还有一条,她没写,但他知道,他也知道她会的。
那便是身在敌营的她,到时候就成了内应。里应外合,重创杨军。后军群龙无首,杨吉便无力回天!
如今计划即将尽数变成事实,唯独这本以为理所应当的最末这条,怎么没在?
如何能不在?!
黑子竟一时没有适应过来,才脱口而出。
没想到,竟是给了自己和诸人心上,狠狠地一记重锤。
犹记得数日前穆王曾言,倘若晏诗折翼,他便踏平西南。如今杨吉竟敢下次毒手,不管是真是假,无论如何,他总要先踏平北岸方是!
如今厚厚的云层上肉眼看不见,然耀目的光线却足以说明,日头正在一点点地偏移。
穆王军水战的优势,正在缓缓消失。
“江上进攻压制,其他人随我突进登岸!”
穆王旗语又至,众人都明白这命令意味着什么。
主帅带头冲锋,此战性质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无论哪个岗位的人,神经都瞬间绷紧了,皆知自己身上责任重大。
优势转瞬即逝,不趁此时主动求变,那么接下来,将面对的就是敌人的反攻。
更重要的是,北岸叛军将即刻发现他们真正的参战人数,届时士气此消彼长,将极为危险!此处战斗的结果,甚至将影响南岸战局也说不定!
是故穆王无论是为了什么,此刻都必须主动登岸了!
何况,北岸有骑兵,难道,他们就没有吗?
就在刚才,北岸大营的主帅杨吉,就押送了足足两千五百匹战马和同数铠甲过来,亲自交到穆王手上。
王大宝抛却了所有杂念,率先冲到了岸边,当头便跳下了船。
……
“将军!他们要登岸!”
“噢?竟然如此急不可耐?”仲许在瞭望塔上来回踱步,思忖对岸战事。
“莫非,主公得胜了?”
仲许手搭凉棚横在眉顶,向远处眺望。可仍然一片白光刺目,什么也看不见。
“将军!快做决定吧!”
“不要拦,让他们上岸!”
“骑兵何在?”
“早准备好了,就等着这时候呢!”
“好!他们既然等不及了,咱也该好好替死去的弟兄报仇了!”
“是!”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北岸骑兵磨刀霍霍,马蹄早已兴奋得在地上刨出了一个有一个深坑。
“嘘,嘘……”
领头的重甲骑兵安抚着胯下战马,藏身于帐篷后边,眼睛直盯着远处码头上靠岸的银色舰船。
……
“弓箭手准备!”
楼船上的令旗高高举旗。
天地雪色皑皑,深灰色的骑兵战马即便在错落的帐篷之中,也遮掩不住身形。甲板之上箭镞森然,直朝向码头上空空如也的平地,直待一声令下,便将敌人引以为傲的骑兵射下马来!
然而首当其冲的危险并不是骑兵,而是同样掩藏在帐篷后头的弓箭手!
此前看不见敌军,眼下王大宝等随船将士一个个身着穆王军服饰,顶上红缨随风飘舞,哪还能错过。箭矢自是如泼雨一般。
因着帐篷等掩体的阻挡,船上弓箭手无法有效掩护,只能象征性的还击。是以王大宝前脚刚一落地,前头阴云便如山罩来!
“快!”
王大宝举刀挥开身前箭矢,一边指挥随船将士。
“嚓”,轻响淹没在呼喝和破空声里,谁也没听见。
可是王大宝看见身前的亲卫面色变了。
“将军!”
王大宝这才看见自己当胸,赫然插着一支羽箭,还在肆意的摇摆。
“保护将军!”
四周声音骤起,他却一愣。
将箭猛地拔出,干净如新,哪有半分血色?
王大宝兴奋地冲着惊愕士卒道,“看什么,没事,哈哈哈哈……”他还拍了拍胸前甲胄,高声喊道,“有这藤甲在身,你们还怕什么,给我冲啊!”
几经变化的穆王士卒宛如打了一针强心剂,纷纷奋不顾身的从船上跃下,举着藤盾便顶着当头射来的箭阵奔冲杀去!
骑兵若再不动,他们便要冲到近前,弓箭手和骑兵赖以生存的距离便都失去!
果然,弓箭稍息,纵马长嘶,数列骑兵奔冲而下,化为巨大的黑色弓箭,即将贯穿刚登岸的数百穆王军。
银甲战船上的弓箭手终于在这一刻松开了肌肉,箭如流星般从指尖呼啸而出,他们的箭头皆微微朝下——这是来自前一刹那的临时命令——
不针对身着全甲的杨军骑兵,目标只是对方战马!
呼啸声中,马首高昂,嘶鸣凄厉,却止不住向前扑倒地巨大惯性,将背上的主人狠狠抛了出去!
重甲骑兵一旦起势,便是山河动摇,可如今却也成了反噬,前方折戟,后头驻马未急,不是踩踏而过,便是偏身而行。后半段骑兵绕路而走,出来仍旧是箭雨相迎,一轮复一轮。来到穆王军身前的,已声势大减。
几番过后,码头上成了一片混战。
穆王不知何时上岸高呼:
“杨吉授首!投降不杀!”
“杨吉授首,投降不杀!”
穆王军齐声高呼,每句末尾,都伴随着军刀的重重挥下!
西北军打到如今,连吃败仗,粮草短缺,如今主帅渡江而去,音讯全无,此番又有大军杀来,如此呼号,如何不叫人疑窦丛生。
西北军历来强悍,穆王军野战好手,如今两强相遇,胜负半开。
可就是这一句,略有疑虑,强者之间,这一疑虑,便是死期!
王大宝挥着凿船的尖锤,觉甚是趁手,将之舞得虎虎生风,带队朝敌人营地深处扑去!
身后的嬴舒城当即跟上,孙谦和其余三将护卫左右,率队突进。
更何况,身后的穆王骑兵,身披杨军铠甲,下跨西北战马,正缓缓成型。
仲许连忙大喝,“不要相信他们!主公胜了,咱们南北夹击,撕了他们!”
“杀光他们,咱们过江!”
穆王遥遥望见对方主事人,就在人群后方,同时朝他看来。
当即问道:“傅羽在哪里!”
仲许面色一僵,转瞬平静,“你投降我便告诉你!”
“无耻小人,本王势杀你!”
穆王话音刚落,便高高擎起手中辟水!
天光之下,青芒深湛,护手龙口大张,赤目反射出一抹血红。
“穆王军听令!为副帅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亲历了风回谷生死一线的四千军卒,喊得最为声嘶力竭。
还有如今身披重甲的马上骑兵,身上物,项上头,那样不是副帅所赐?
即便心底里从没认真当她作副帅,可“报仇”二字,却是血泪交流。
怎能不喊得风云变色,地动山摇?
仲许下令,身旁令旗变换,对方骤然撤退。
穆王军正要前冲,却闻王大宝一声,“散开!”
对方身后骑兵影影绰绰!
“变阵!”穆王声如裂帛。
阵型陡分,空出数条通道,身后穆王军的重甲骑兵亦纵马扬鞭,队出如龙!
这是两军骑兵之间的硬仗,毫无花哨。
“砰!”
似无数肉盾碰撞的声响,又似无穷刀兵互砍的声响,汇合在众人耳里,就这么一声响。
无数的鲜血飙飞,泼洒,落在同样颜色的铠甲上。
“杀!”
穆王再次举起了辟水剑。
“杀!!”
穆王军簪缨如血。
仲许第一次,觉得昨日给杨吉的那个建议有些不妥。
不过转瞬他有平息了,自嘲地笑了笑,感慨自己也被对方的士气摄了心魂。
穆王军如此士气,难道真会因为一个女人吗?
都是借口罢了。
如同红颜祸水那般,需要时借来一用,事后弃之如敝屣。男人嘛,哪有功名事业来得让人动心。
他随即重整心绪,低声吩咐下去:
“佯装溃败,将他们让入中帐所在。”
“同时安排一路人马,绕道对方后头。”
“中帐有份礼物,等穆王一拆封,你们便浇油射箭!”
“后头的人马再出其不意,从后方杀出。将其冲散,分而歼之!”
身前将领拱手听令,“明白!”
仲许再次抬头起来,看向阵前浴血盎然的穆王,不由感慨,果然英武俊爽,日后成就定然不凡,可惜……
他唇边飞快掠过一抹笑意,又顿时隐去,冲其扬声道,“你不是想知道人在哪里吗?”
“自己去找吧!”
说罢他退向杨军深处,安然等待前头局势朝向意料中的变化。
然他堪堪端起手中茶碗,指尖尚未温热,便听得人马来报:
“将军,中帐的尸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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