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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一炬,阿房宫巳然成了可怜焦土。世人应是嗟乎,却因从未一睹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也从未听过歌台暖响,春光融融。故纵然可惜,也不过历史河流上一道稍大一些的波浪罢了。
那么,这在历史上不值一提的江南首富言氏,曾经的白玉荷池,淼淼碧水,昔日的檀香木檐,青瓦浮窗,对于世人来说,连可惜之情也不会有吧!
但对于曾经生活于其中,众星捧月的言暮来说,一夜之间,从无忧无虑的言氏子弟,成了无根浮萍,这叫她如何能平复,如何能释怀。
她一袭青白锦衣,骑着黑风骏马,头戴一顶黑纱帷帽,驱驰在江南的中心——临安。
杨柳摇曳,春水粼粼,那是言氏的家,那是言以淮的家,她没有勇气去看一看巳成可怜焦土的言府,只好打听现在言氏的新府邸,打算去那处看看二叔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四年前江南言氏被一夜灭门,言不惑一死,众人皆以为言氏必定分崩离析,却不想,扬州的言氏宗族,言暮口中常提的那群老不死,毅然出面,接下了言氏的所有运作,维持言氏家业。
当时江南纷纷议论,这群老不死不好好安享晚年,一个个急着出山,图的就得言氏的万贯家财,等言不忧回来时,可能言氏连个板凳都不剩给他了。
世人不知,但言暮深知,言氏的那群老不死个个墨守成规,自视清高,最是视钱财如粪土,哪里稀罕他们言氏的银子,他们愿意出山,是因为这是言氏的使命,他们不愿看到言氏前人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因无人接管而败落,所以一个个拖着年迈的身躯,再一次入主言氏。
为的,可能只是等言不忧回来时,能将言氏完璧归还罢了!
这般一想,她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每日只能扮作男子时,自己没有一刻对不给女子继承家业的老不死们感到厌恶。但此刻,她是一点儿厌恶的情感都不敢有了,若不是他们,凭她一个没本事的小丫头,哪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言暮御马踱步,停在正红朱漆大门前,抬头看着顶端悬着的崭新金丝楠木匾额,上面端端正正地题着两个大字——言府。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为何突然感到酸涩,昔日看山,草木凋零,看水,寂寥冷落。
今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旧里,却不是旧里。
半晌,终是恢复精神的她,摇了摇头,御马继续前行。
——
言暮不知道,隔着一道朱红大门中,庭院幽深,她心中又敬又恨的几个老不死,正围坐在茶桌旁,个个神色凝重,皆是难言。
坐在正对门口的长老言元英,巳过古稀之年,一双眸子被厚厚的眼睑覆盖,只留下一道跟针线一般的眼睛,但就是透着那一道缝隙,他巳经能将世间大部分的事与人,看得一清二楚。
“长老,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是言不忧在外面的私,孩子?”
坐在言元英身旁,一位极为胖乎的老人家,一边拿着帕子不停地擦拭着几层脖子褶皱间的汗,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道:
“不然他怎么拿得出言不忧的亲笔书信!”
“言胖子,你可别乱说!”言元英另一侧坐着一位满脸都是皱纹,两边脸像沙皮狗那般耷拉下来的老者,一听到言子潘的胡话,便带着怒气对着他喝道:“言不忧再乱来,也是我们言氏子弟,绝不会做私定终身的糊涂事!”
“况且那小子也没说自己的言不忧的孩儿,若换是旁人,早就拿着信来认亲了,我看啊,那小子是个高风亮节之人!”
“呵!”胖乎乎的言子潘一听,不由得连汗也不擦了,轻笑了一声,说道:“还高风亮节了,好你个言皱皮,见人家小子长得端正,就觉得他是精金良玉是吧,要他入主言氏,我第一个不同意!”
“那你说该如何?”被唤作“皱皮”的言子丕,那耷拉的脸蛋抖了抖,激动地说道:“咱们三个老骨头,不知能支撑多久,言氏终不可能断在我们手中,如今等不到那言不忧,唯一能依托的,不就那小子吗?”
“谁知道这信是真是假!”言胖子听了言皱皮的话,虽觉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直直地指着桌上的信。
满头白发的言元英听着身旁两位的争吵,不由得摇了摇头,那双不见起伏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摊开的信,上面赫然是言不忧的字迹:
“吾尚在四周游历,托庞雨接管言氏事务,言不忧。”
庞雨,这位名不经传的男子,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为何而来,这样的人,对于言氏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言元英是言氏家主言不惑之父言元淳的大哥,但却大了言元淳足足二十岁,只因言元淳是正妻所生,所以言氏只能传给言元淳的后代。
倘若言元英意图吞并言氏家财,或者继承言氏,于当年都是极有可能的,但他偏偏选择辅助言元淳,待他具备治理言氏的能力时,毅然退居于扬州故居。
所以说,言元英在言氏极具威名,庞雨之事,纵然那言胖子和言皱皮吵得天花乱坠,只要他的一句话,便可定夺此人是去是留。
方才派去照顾庞雨的管家言大刚好回来复命,却见二长老和三长老在吵得不可交加,不由得纳闷起来,但还是急匆匆地向大长老禀报道:“大老爷,小人巳将庞公子安顿好。”
言元英听罢,拿起放在身旁的梨花木雕八仙拐杖,稳稳地朝地上敲了一下,比金子还贵的拐杖碰撞着地板,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微微震动的地板,一霎间传到言胖子和言皱皮的耳中,顷刻二人便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坐好,静候大长老发话。
言元英倒是不急着呵斥两个不成体统的长老,反而是转过头向言大问道:“庞公子现在在干什么?”
言大听到大长老的问话,立刻回答道:“庞公子,现在在喝茶呢……”
“喝茶?”言胖子一听,稀疏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敢情他们这边吵得乱哄哄,那小子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了。
“喝什么茶?”言元英看也不看身旁又要炸起的胖子,转过头向言大问道。
言大忽感一阵虚汗冒在额头之上,不知大长老所问为何,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金坛雀舌。”
“金坛雀舌。”言元英呢喃道,盯着自己杯中的南山寿眉。
同样是江南名茶,金坛雀舌,嫩香青绿如幼雀之舌。南山寿眉,茶披白毫似老寿星之眉。
唉,他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撑多久呢?
言元英慢慢地品了一口南山寿眉的醇和,幽幽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从今日起,庞雨接管言不忧的事务,统管言氏,言子潘,言子丕必须倾尽所能辅助他!”
“长老……”言胖子和言皱皮不约而同地惊讶道,一开始他们都只以为,大长老会接纳庞雨,但顶多给他当个管事,如今,竟把整个言氏都拱手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叫他们如何是好。
“怎么,以为我老糊涂了?”言元英被眼睑盖着的眸子,突然冒出精光,好似是威胁,又好似只是简单的反问。
“不不不!”方才反应最大的言胖子,立刻摆手说道:“都听大长老的!”
言皱皮这下也是纳闷,顿时想起那个名唤庞雨的男子,却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
言府三大长老,言子潘身宽体胖,善经营,言之丕面似靴皮,善治人,言元英鹤发松姿,善通大局!
得此三人相助,必定有所收获!
——
被一把火烧得干净的旧言府里,曾经有一座装潢非凡的楼阁,唤作“江淮阁”,金砖银柱,江淮一阁,只住一人,那便是曾经众星捧月的言氏小少爷——言以淮。
言以淮年少聪颖,过目不忘,言氏为他求得二十位各有建树的教书先生悉心教导,无一不称其颖悟绝伦,七窍玲珑。
可惜,一场灭门,鲜活年少的生命就此终止。
不知为何,言氏长老们在新言府中,同样的东厢,还是建了一座江淮阁,饶是为了纪念那位被寄予厚望,驰骋大恒河汉江淮的小公子吧!
不过,如今入住在江淮阁中的,竟是与言氏毫不相干的庞雨。
江南春夜,烟雨迷蒙。
被厚予重任的庞雨,优哉游哉地在江淮阁中,品起了江南独有的金坛雀舌,汝窑青瓷杯中,青色的茶条色泽绿润,叶底嫩匀,香气清高鲜爽,不失为极其雅致的享受。
品茶人身穿一身月牙白锦袍,身姿清瘦挺拔,静坐于一室之中,如尽得天地精华的芝兰玉树。此般风雅,让纵然看尽千帆的言氏长老们,都不得不为之眼前一亮。
可以说,若不是他的这副好皮囊,若不是举手投足的儒雅,他可能连言府的正门都迈不进来!
“这样,庞某就此多谢各位长老的厚爱,今后必定诚心请教,还请潘老爷,丕老爷多多担待!”
庞雨听罢大长老的委任,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上,不见大喜,也不见担忧,那不变的笑容透露出他的稳重和淡然。
善于识人知人的言皱皮,紧紧地盯着对面少年那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不禁摇了摇头。
看不透,看不透!
倒是身旁的言胖子,听了庞小子的话,轻蔑的“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说道:“你最好别把手伸得太长,咱们言家的肥猪肉,以你的小身板是吃不进的!”
一语说罢,最先有反应的,不是庞雨,而是站在他身边的护卫,只见身穿一袭家仆素衣的他,身材壮实高大,听到言胖子的威胁讽刺,那与他家主子一样,时常挂着笑意的脸上,生生冒出了一道锋利的眼刀。
然而,被讽刺的当事人,却好似没听到那般,依旧笑得温和,笑得坦然。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言皱皮,疑惑地端详着庞雨挂着笑意白皙英俊的脸容上,那一颗眼下泪痣,这般温柔一笑,这般温柔一痣,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那就是,曾经掌管整个江南言氏,当之无愧的家主——言不惑。
奇怪,奇怪!
此刻,对此称奇的,不止是坐在庞雨对面的言皱皮,还有一位藏在屋檐上观察着言府一举一动的言暮。
言暮屏息凝视,月光被朦胧的烟雨晕染,沾湿了她白皙无暇的侧脸。
奇怪的庞雨,温柔的庞雨,迷一般的庞雨,他会将言氏带到何方?假如她能够为自己正名,会不会现在坐在江淮阁的人,就是她言暮呢?
她眸色深沉,胸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郁结,只得抬头看着被月色笼罩的江南,与当年言以淮眼中的江南,又有何不同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月光还是这片月光,看月的人却不是当年的人了。。
言暮微微苦笑,不论如何,庞雨这个人,带着言氏走到何方,她就要跟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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