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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停将长勺搁下。

不置一言。

烛火晃动,墙上映着几个人的剪影。

这种突然卷进的穿堂风,掀起了一阵战栗。

曾停的两撇小胡子正在上下移动着。

但他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唇瓣儿嚅动,几次欲开口又咽回了他那鼓鼓的肚子里。

“叶大人,有时候耳听为虚眼见也为虚。”

想了良久,他从布满黄渍的牙齿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曾老板是个妙人儿。”

叶惊阑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尤其是对曾停这种将“精明”写在了脸上的人。

“贼丫头,邀你到茶坊,是为了告诉你……舍得,有舍才有得。”曾停垂眸,他又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素色荷包,与云岫赠予蒙络的那个很像。

云岫知晓,这是花钿亲手做成的,一共六个。

“看看吧,花钿姑娘曾告诉我,若是劝不住你,就将这个交予你。”曾停叹口气,将那个密密缝了口的素色荷包放到了云岫的掌心,“望你慎思慎行。”

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的曾停在此时的表情极为严肃。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一本正经。

“曾老板你这是为了什么?”云岫攥紧了那一个荷包。

指腹在荷包面上摩挲着。

曾停往椅子上一靠,那两撇上蹿下跳的小胡子在这一瞬间失了灵动。

“我是不会害花钿姑娘的。”

“但你会害我。”云岫又执起小剪子剪去了一小截灯芯,摇曳的火光在剪子上跳动两下,归于平寂。

穿堂风来得有些急了。

吹得曾停的袍子飘飞。

他正了正脑袋上的帽子。

“不会。”他咯出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仿佛那唾沫里面暗藏着他的精气,甫一落地,他就失了魂儿。

“我该如何信你?”

她捏着陶杯,目光落在杯口上残留的一滴晶莹上。

许是曾停洗了杯子后忘了沥干吧。

曾停听了这话,沉默半晌。

“信与不信全在姑娘一念之间。”话音一落,他拂袖离去。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我……终是信你的。”

云岫拾起他落在木椅上的一张泛黄的纸,尽管这张纸看上去饱经沧桑,但没有卷起一点毛边。

是曾停有意或是无意?

云岫不得而知。

她将纸叠起,同素色荷包一起放入袖袋中。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无论成败都要去坚持的。

叶惊阑只瞧一眼,却不问。

“雪球儿。”云岫抱起那只如高山之雪簇成团的白猫,她触了触雪球儿的耳朵,微凉的触感在夏季异常舒坦,雪球儿的耳朵抖抖。

名作琥珀的黑猫瞪着双眼,目送他们离去。

它对同伴的离开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甚至还满足地叫唤了两声。

它在大堂里来回踱步。

……

出了曾停的院子。

只听得“哗啦”一声。

虞青莞泼出了盆中之水。

她一抹额上细汗,这个天儿闷热难耐,一动即是牵扯全身。

矮篱笆上攀着的是与曾停院子里截然不同的植物——牵牛花。

“叶……叶公子。”虞青莞仍是怯怯地唤着,“云姑娘。”

她手中的盆儿跌落在地,她赶忙跨出一小步,蹲身捡起。

这种两只脚一前一后,压着裙摆蹲下身的姿势,正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们习以为常的。

“见笑了。”她将手背到身后,拉扯了一下衣裙,担心着衣裙上有皱褶,会落入他们的眼中成为笑话。

站在高枝上俯瞰众生的人陡然没入尘埃时,会不自觉地在意起自己的仪态是否跌了身份。

实际上,这只是强烈的自尊心在作祟。

没有人会在意,你是否曾立在高枝上以婉转的歌喉歌颂这个人世间,用鄙夷的眼光看向路过的乞儿,更没有人在意你如今的生活是否落魄,是否失了体面。

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看见三寸之内的自己。

虞青莞上前一步拉开了小院的矮门。

“既是路过,不如喝一杯淡茶再走吧。”

“也好,刚巧说过渴了,便能讨到一杯茶水喝,实属幸事。”

叶惊阑没有拒绝虞青莞的好意。

月色朦胧。

偶过的风吹得牵牛花的枝条儿发颤,枝条上挑着的花朵翩翩而动。

院子里的石桌前,三人捧着茶水,静默不语。

雪球儿趴在云岫的膝上,打着浅浅的呼噜。

圆滚滚的曾停脚下生风,他是一刻也不愿歇着的人。

“曾老板的生意当真是蒸蒸日上。”叶惊阑呷一口茶,感叹道。

虞青莞沉吟片刻,说道“承蒙曾老板收留,让我在锦衣巷安了家,不然……早就曝尸荒野。”

她似回想起了沉重不堪的往事,神色不豫。

紧锁的眉头像是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是一个好人,很好的人。”虞青莞在“好人”二字上咬重了音,她的嗓音本就如大小玉珠滚落,温润而明亮,“叶公子……我知你是此次查案的钦差,我也知我无权要求你放过谁,可我依旧想说,曾停,是无辜的。”

晚风很凉。

自云岫的指缝间缠绕过后消散。

“我是罪臣之女,本不该再以原名出现在这世上……只有曾停不计后果予我一个遮蔽风雨之所。”虞青莞提及陈年旧事时眼底的痛楚是无法伪装出来的。

她的嘴角一酸,无法再维持那抹淡笑。

缄口不言才是当下最适宜的做法。

她看向叶惊阑时,眼里荡漾着水光。

“我会权衡。”叶惊阑面无表情地答着。

诉苦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每一个诉求他都得听?

官场上的老油子的共同爱好便是打太极。

这年头不会打太极,不会把话兜圆了的官,是保不住头上那顶乌纱帽的。

叶惊阑自然不属于保不住之流。

云岫的杯子空了。

虞青莞见机替她满上了。

她道了一声谢,抬眸看定虞青莞,“虞姑娘这次可没有凭借自己的直觉来定论。”

虞青莞挤出一个平素在台子上面对众人时的笑,“我的直觉告诉我,叶公子值得相信。”

“那薛将军呢?”云岫挑起了话茬儿,那天夜里她本是想将虞青莞问个一清二楚,没想到被她一句“全凭云姑娘定夺”给糊弄过去了。

薛漓沨这根横亘在心间的刺,可不是想拔出就能拔出的。

果不其然,在听见他的名字之后,虞青莞再一次沉默了。

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翳。

在某一瞬轻轻一颤,泫然泪下。

可是这泪珠儿仅是淌了那么几串,虞青莞很快便打住了。

她捏着手绢拭去眼角残余的晶莹,扬起一个笑容,“薛将军哪有时间理会一个平头百姓。”

“你不是一般人。”

虞青莞笑至花枝乱颤,眼尾弯出了很明显的弧度,“那我是什么人?薛将军的故人?本该死在火场之中的故人?”

“可我问的是你相信与否,而非你们之间。”

虞青莞上扬的唇角僵在了某个点上,她一听到薛漓沨的名儿就乱了心神,哪管云岫问的是什么。

思来想去,她做出回答“不相信。”

“嗯……”

想不到云岫没有追着答案往深处挖。

虞青莞试探着说道“云姑娘,当时在巷子里……”

“多谢虞姑娘的盛情款待,夜深了,便不叨扰了。”云岫起身作礼。

她并不想回答虞青莞的相关问题。

她还没能破了整个局,不能落了有心人的口实。

叶惊阑会意,也抱拳一礼,“滴水之恩,来日定报。”

虞青莞仰起头,望望已是漆黑一片的天幕,拉扯着唇角,怎么会笑不出了……

而抱着白猫的云岫和叶惊阑走在冷清的街上。

那一户过生辰的人家也熄了烛火。

“叶大人,你觉着虞青莞的用意是什么?”云岫的手指不住地拨着怀中雪球儿的耳朵。

叶惊阑不假思索地答“转移目标。”

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越是强调的东西,也许越是不在乎。

反倒是一句带过的,才更是有用。

但摸不准虞青莞想要转移的目标是真是假,此时只能凭借揣测。

锦衣巷小住的这几日,想来不会太难熬。

曾停让步妥协了,虞青莞投诚了,锦衣巷里的奇怪黑影只要不主动找上门来,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正常的。

“失了几日的消息,对你来说,不大有利。”云岫轻声说着,要是只为了将养她的身子,大可不必。

叶惊阑睨她一眼,“请云姑娘大胆猜测一下,若是我不按照那人的要求在这里多待几日,怎能给他留出时间来?”

云岫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不然……”他滞住脚步,稍稍俯身,在她耳边说着,“你以为是为了你这副身子骨吗?”

见云岫耳根子微红,他清了清喉咙,“有的人学会了自作多情,就爱胡思乱想。”

“有的人学会了揣摩别人心思,就添上了主观臆断。”

被反咬一口的叶惊阑眯着眼。

云岫瞪着他,冷笑着说“被戳中心事的人,就爱暗自伤神。”

“那我怎没见你伤神?”

“因为这本不是我的心事。”

云岫坦然的回答使得叶惊阑不得不感慨脸皮厚的重要性。

脸皮一旦厚实起来,便能从容应对很多事儿。

脸皮厚的云岫与脸皮更厚的叶惊阑在锦衣巷里赖了好几日。

某日,吃饱喝足的云岫与叶惊阑遛弯。

“一不小心”碰倒了长木桌。

血色馒头沾了灰。

蛇虫鼠蚁和各类奇怪的东西混作一团,一时间挑拣不清。

扫地人的黑斗篷不翼而飞,从此长街一望到头,空无一人。

再一日,茶坊失窃。

丢了一只名叫“琥珀”的黑猫。

当天夜里,曾停的茶坊里热闹非凡,瓶瓶罐罐碎裂声,桌椅板凳掀倒声,曾停气得站在院中叉腰,破口大骂。

没有杀伤力的话语在云岫听来就是挠痒痒,这种程度还解不了她的痒。

叶惊阑却觉得琥珀应当和雪球儿做个伴,不用再回到茶坊里。

又过一日,虞青莞的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剩了几根光秃秃的藤。

两个小偷不止带走了开得正好的小喇叭,更薅光了藤蔓上的叶子。

当天夜里,虞青莞收到了一个花环,正是她种的牵牛花编成的。

她从老柳树下的井里打回的水,连着木桶一齐不翼而飞。

披着黑斗篷的某人端了个木盆在街边泡脚,极为放松地赞道“水源好,自然什么都好。”

那里的水果然是沙城最干净的。

另一人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月亮每一日比前一日更圆。

“薛漓沨本就见不惯你,你还不收敛些。”她头也不偏地说。

泡脚的人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侧脸,“不过是用他喝的水泡个脚罢了。”

“奢靡之风。”

当然,没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直到曾停送来的药材熬不出浓醇的药汤,便是要出锦衣巷的那一日。

曾停早早地到了云岫的小屋外。

手持金算盘,忍受着乱走的黄沙贴面亲吻。

“日上三竿!”他怒道。

“还未起!”他的声调抬高,中气十足。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门前放着一篮子鲜果儿,是虞青莞来过了。

虽然不合礼数,他还是决定推开这扇门。

金算盘碰上木门,虚掩的门猛地打开。

他站在门槛前张望,里面空空荡荡,像从未住过人一般。

他一愣神,这两人先行出了锦衣巷?不应该啊……

曾停只觉内心焦躁不安,他们不会寻到了如何出去吧?那为何要等到今日?

满腹的疑问凝成一团,蕴结在一块儿,堵得曾停一口气快要接不上来,闷在胸腔里很是不痛快。

有人曾说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吹着两撇小胡子的曾停像极了那种心态,他抓了抓帽子,往巷子外走。

而那两人一大早就回到了沧陵县。

出乎云岫意料的是……

本该是她的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瞎子。

暮涯一手端着茶碗,一手用茶碗盖别开茶叶,瑶鼻轻动,缓缓地说“鹿贞,今日的茶水缺了点火候。”

“我这就去给小姐换。”鹿贞立即应声。

“不用了,就这样,有时带有遗憾才更美。”暮涯一如她以往那般温柔。

“我也喜欢这种遗憾的美。”云岫大剌剌地坐下,不客气地端起她准备的第二碗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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