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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七月份,也架不住几日连绵的大雨,潮湿燥热。
窗外已然变天,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安式微在房间里写作业,接了一个电话,匆匆拿了伞出门坐公交车。
差不多快到家属院楼下了,收到安易明发的短信。
“待会,不许说话,不许顶撞长辈!”
不许说话?不许顶撞?
安式微细细揣摩,仍是没有任何头绪,自是明白不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时间不多不少,恰好十五分钟。
若是知道自己现在去的地方,是痛斥不孝,是佯装失望,她宁愿永远没有目的地。
安式微是最后一个到的,踏进老爷子家门的时候,心里隐隐不安。屋内的光线因为天气而变得昏黄,大家静坐在沙发上,皆是一语不发,整个房间的气氛因为老爷子的深锁的眉头而沉寂。
安易晨在阳台外接电话,踱来踱去的样子很扎眼。
胡亚清拉着她的手坐下,朝她轻轻点头,眼睛小心翼翼地端视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不同于过年时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的温馨舒适,此时此刻,让人很不舒服的气氛,让人立马逃掉的氛围。
安易晨回到了屋内,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
“人都到齐了,我就简单说一下。”老爷子铁青着脸,掷地有声,“你们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是你们母亲怀胎十月赌了命才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们没有资格随随便便糟践自己。我们安家的子孙要活得像个人样,多大点事儿,至于到寻死的地步,真是极度愚蠢的行为,愚蠢!”
“愚蠢”这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也倾注了愤慨。
用力过猛,说完便咳嗽了一声,老爷子习惯吸老烟枪,喉咙里卡着痰,咳得不畅快,脸登时涨红了起来。
顺了气,继续端着架子,“父母管着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为了整个安家好,你们要懂得知足,懂得感恩,而不是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为了你好,这是最不负责任的话,最不计后果的话。
老爷子眸色深深,在安承衍和安式微两人的身上扫来扫去,语调平和了些许,“承衍,式微,你们两个可千万别学沈泓茗,要是做了安家的不肖子孙,别怪爷爷不顾念爷孙情面。”
安式微听得云里雾里,呆怔了,眼神空放,脑海里细细剥茧抽丝。
没等安式微答话,安易明先开了口“爸,您放心,微微我会看好的。”
安易晨附和“承衍这边,您也放心。”
老爷子紧抿着嘴,无力点头,长叹了一口气,“现在就等北京那边的消息了。”
北京,寻死,沈泓茗,一长串信息联系在一起,安式微心中了然。
他是那样一个云淡风轻的人啊,却把自己关在封闭笼子里,让自己的晴朗逐渐消亡,直至黑暗完全掩盖他。
不知是被什么挤压得喘不过气,温度愈发升高,燥热到额头、后背和手心都冒了汗。
安式微心莫名绞痛,伴着巨大的压抑痛苦,拧作一团,意欲将她生生凌迟。
忽而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震动耳膜,在绞痛的心上再予以重重一击。
“怎么样了?”安易晨扶着额,接了电话。
“太好了,太好了,那你们好好照顾他。”对方的答复显然正中他们的期望。
“还需要什么记得跟我们说。”
随即挂断电话,小心谨慎,“爸,泓茗救回来了,等恢复一些了,大姐会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老爷子舒缓了眉头,轻轻点了一下头,仍是冰冷的语气,“不孝,真是不孝啊。”
孝,何为孝?
是完完全全顺从你们的意志,成为你们眼中期盼的样子。期冀的那个聪明、懂事、听话,事业有成,光耀门楣的样子,才是你们眼里的孝?若是没有成那个样子呢?你们要如何处置呢?
或许在场的人当中,都成了你们所期待的样子,修剪掉旁枝错节,斩断异想天开。
有的人正是被这种孝所束缚,所压抑,终至愤郁爆满而迸发,地崩山摧。
安式微此刻犹如淋了一桶冰水,整个身体骤然冷却,仿佛置入寒冷炼狱。
胡亚清的手始终覆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受到了女孩的身体的微妙变化,温和地望着她,将温暖的气息尽数输送给她,带着强大的镇定。
安式微扭头看着胡亚清,唇角有了淡淡的笑意。母亲温良贤淑,父亲通情达理,她是何其有幸,能在他们面前娇纵任性,做一次自己,那个不是胡亚清的安式微,不是安易明的安式微,是安式微自己的安式微。他们在与她的斗争中输了,却为她赢了整个世界。
也难怪了,那次偷听老爷子和安易明的对话后,沈泓茗会跟她说“真好。”
真好,他们会尊重你的意见;真好,他们是如此爱你,保护你;真好,他们可以反抗。而我呢?身后什么都没有,白茫茫的一片……
那是激浪拍打岩石的狂响,那是吹响胜利的号角,那是往前奔跑的方向。
当时只知道大概,回去时听得详尽。
沈泓茗的四年大学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他一如既往地学习,吃饭,睡觉,这在外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他除了表面的学习,吃饭,睡觉,还有一如既往地自责,焦虑,痛苦。你能看到月亮皎洁清亮的正面,可它阴暗破碎的背面,从来不曾让人窥见。
据说是同租一间房的室友,那天正好出门参加面试,因为公司临时取消了面试,中途折回去,发现了割腕的沈泓茗和一池炽烈血红。电脑还开着,他在论坛上只发了两个字“再见。”
再见……
没有其他的话了么。
车窗外的雨已经落下来了,像是压抑了旷日持久,每一滴雨都毫不客气地拍打,砸落在人间的每一处,顽劣恣意,却是释然洒脱。
满地的雨水聚流,似有一股阻力把她往后推,浅蓝色的帆布鞋已然湿透,鞋头上沾满了泥污,脚泡在鞋子里,好像有些发皱。
她不停地想,不停地逃,想寻一处静谧温暖的地儿,把自己好好封存起来,谁也找不到,谁也看不到。
“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原来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快要忘记了。忘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回头,一直往自己喜欢的方向奔跑下去。”
那你呢?你怎么办?
安式微蓦地丢了伞,昂头迎接与雨水的较量,雨水瞬间聚集,不多时,满身疮痍,狼狈不堪。
可惜,终究无措,任由欺凌。
“微微,你疯啦!”胡亚清撕裂了温柔,向她跑来。
“妈,我想泓茗哥了。”安式微模糊了双眼,哑着嗓子,面上是平静的雨色,又或是混在雨水里的泪痕。
到家的时候,安易明凝睇了她许久,眸中透着微弱的怒火,“微微,以后不准这样了。”无奈又慈蔼,悲悯又伤感。
安式微垂头,“嗯”了一声,平淡而毫无生气。
安易明转身的时候,身后又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爸爸,我不会。”
安易明僵了一秒,没有回头,兀自进了书房。
以为是夏日,淋点雨不碍事的,结果,晚上不知何时突发了高热,腋下温度32,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发现。
晚上那段时间,安式微整个人瘫懒在床上,身体被完全透支,冒着颗颗汗珠,意识一片混沌,却清晰觉得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放松下来的样子。黑色的世界,漆黑一片,谁也看不见谁,终于可以躲起来了,此刻,竟对黑暗无半分胆怯。
半梦半醒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清香,比周围的苦味让人舒心许多。浑身乏力酸软,想使了全劲儿咳嗽,可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般疼痛异常。
“37度,还好,降下来了。”
陌生的声音?这是在哪儿?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房间?”安式微意识飘忽,身体戒备起来,拼命想要发出声音。
“你们下次可得注意了,再晚一点发现,可是会出大问题的。”
“谢谢医生。”温柔熟悉的声音,骤然放松下来。
安式微嘴唇干涩难忍,不舍地离开了黑色的世界,缓缓睁了眼,眼前还是迷蒙的一色,而后慢慢清晰。
“终于醒了。”胡亚清带着母性温度的手掌落在安式微的头上,松了一口气。
“水。”安式微喉咙酸涩,声音嘶哑。
胡亚清眼眶有些泛红,眉眼里皆是温柔笑意,倒了一杯水给她。
这场感冒是她一生中最严重最持久的一次病。后来的后来,沈泓茗摸着她的头,问她,“为什么丢了伞淋雨?傻不傻呀。”
“我也想感受一下你心里的滋味。”安式微在心里悄悄跟房间里的影子说。
安式微吸吸鼻子,一脸认真,“是被风吹掉的,不是我丢的。”
沈泓茗惊诧,“可是舅妈说当时你的伞就在你脚下。”
安式微笑,眸子里光芒流转,“刚掉,没来得及捡。”
生日那天,身子已经全好了,安式微坐在老人椅上,闲坐在葡萄架下,摇着蒲扇纳凉,接到了沈泓茗的电话,这是他出事以后往z市打的第一通电话。
沈泓茗默了半晌才开口说话,“微微,生日快乐。”
安式微垂眸,嘴角显了浅浅微笑的弧度,“谢谢你,泓茗哥。”
随即,陷入沉默。
片刻后,沈泓茗幽幽开口,声音有轻微的颤抖,“微微,你对我很失望吧。”
安式微顿了三秒,“泓茗哥,我做不到感同身受,所以没有资格去评判任何一个人的选择。”
沈泓茗握着手机的手倏尔放松,唇边舒展开来,问了不着边际的话,“微微,橘子还好吗?”
安式微笑,振振有词,“好着呢,小橘子可想泓茗哥哥了,她常问我泓茗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看她呀,然后带她去买最喜欢的小皮球,我跟你讲,她现在可能耐了,到时候还要给泓茗哥哥表演节目呢……”
她现在的笑是你最想看到的样子……
安式微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沈泓茗送柴犬给她的理由!
电话那头传来悦耳的笑声,打破了安式微的神思,旋即逐渐消散,凝滞了许久,方清晰地说道,“谢谢你。”
安式微顿时红了眼眶,抬眸望向天,语气仍是平和,“泓茗哥,我有点想你了。”
沈泓茗颔首,“嗯,知道了。”
安式微迟迟不肯挂掉电话,碎碎说了许多话,似是从正午当空到夕阳西下,对方耐心地听着,亦是不舍得挂电话。
当他无数次想逃离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想过,“我回到家就好了,他们会鼓励我继续生活的,有严苛的母亲,懦弱的父亲,乖巧的妹妹,还有,还有什么呢?呵,原来大家都跟我一样……”
他曾经有过属于他的希望,那个女孩儿,他这辈子珍而重之的人。但是有一天,母亲发现了,撕毁了他的曙光,诋毁了他的希望。他不忍女孩儿半分受伤,远离了他的希望,又将自己锁了起来。
沈泓茗那日的心绪,是一辈子最安稳的时候,他一直以来温柔迁就的家人,终有一人是站在他这边的,而且这个人,是最像他的人。
明明最讨厌下雨天,还在他逃离世界的那一天,毅然任由绝望包围自己,真傻。
可是,就是这样傻的女孩儿,让他看到了希望好像重新眷顾着他,将他脱离无尽炼狱,一天天好起来。那个最像他的人好了起来,他又未尝不可呢?
南非总统纳尔逊·曼德拉说过,“当我走出囚室、迈向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然在狱中。”
沈泓茗带着嘲弄,“谁又愿意困在监狱里呢?谁又能做到完全释然呢?”
只是为了自己,为了爱自己的人,努力地消化悲痛,缓解怨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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