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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一个人的长相,并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须得从对方的发式、声音、步态,甚至于说话的口气跟眼神来分辨。

饶是玉寅,她牢牢记得的也仅仅只是他唇畔那抹浅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三九寒冬里的一潭湖水,没有半分暖意。她看着他,恍恍惚惚,看到的却是昔年的自己,愚蠢浅薄到令自己齿冷。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远比她想的更为凶险复杂。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静站在连二爷身后的玉寅,不动声色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连二爷突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来,口中说着“我方才瞧见库房里有匹料子颜色很好,阿九你回头就让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若生的手臂就要将人往外拖。

云甄夫人笑着横手拦了一拦,嗔道“急什么,东西就在库房里搁着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好……”连二爷嘀咕着,挤进云甄夫人跟若生中间坐下,袖手抱着暖炉磨蹭了会又转头瞅瞅朱氏,半响憋出句,“边上还有匹杏色的,瞧着也不错,阿姐回头也一块赏了怎么样?”

云甄夫人佯装生气“赶明儿千重园还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连二爷笑眯眯的,丝毫不惧她。

谈笑间,屋子里原本围站着的少年们,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下去,边上只余了一个窦妈妈伺候着。烧了地龙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觉清冷。若生坐了片刻,便觉脖子上出了些薄汗,湿黏得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园每年一入秋,就开始准备着将地龙烧暖,将银霜炭一篓篓备好。

若生再没有见过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时候,屋子里似乎也是这般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想起云甄夫人的死,陪着父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若生蓦地心烦意乱起来,霍然长身而起。

动静不小,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

云甄夫人唤了她一声“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说得我心都痒了。”

连二爷闻言忙道“走走走!这就去!”

云甄夫人也笑着让她去。

一行人便往库房去,依旧是连二爷打头,朱氏跟若生落后一步。云甄夫人却并未同行,待人走后,她招呼了窦妈妈上前来,低低问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的?”

“陈太医仔细看过,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窦妈妈轻声应道。

云甄夫人点点头,眉宇间慢慢现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住眉心重重揉了两记这才松开,复又开了口“将新来的那几个,都记进名册去。”

窦妈妈谨声答了个“是”,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道“玉字辈的人,已差不多满了,剩下的人这回是不是再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个,至多也就再来一位便满了。但这一次,云甄夫人一共从晋州带回来三个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时候。

然而窦妈妈的话问完,云甄夫人却只漫不经心地道“不必了,往后就都往玉字辈里排吧。”

窦妈妈一一记下,不再言语。

屋子里寂静了下来。

若生一行回来时,云甄夫人已阖眼小憩着,偏头睡过去了。

远行归来,一路车马劳顿,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着姑母睡梦中仍微蹙着的眉头,在心底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父亲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窦妈妈来禀,说是云甄夫人适才吩咐过,请他们明日一齐来千重园用早膳。

连二爷闻言雀跃不已,掰着手指头数起了千重园的厨子都会做什么好吃的。

回二房的路上,他又念叨起了回去就要吃点心。

若生听得直笑,同朱氏商议着是不是该请个专司糕点的厨娘。

走至半途,她忽然停下,懊恼道方才在库房里瞧见了一件有趣的小玩意,要回去找。

连二爷准备回去用点心,就也不闹着要一块去,只摆摆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则同朱氏一齐先出了千重园。

但若生折返后却并没有去库房,而是径直去找了窦妈妈。

窦妈妈见着她不由怔了怔“……姑娘怎么回来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诉姑姑,”若生眉眼弯弯地笑着,“我前两日请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窦妈妈微讶“姑娘请了三爷派人办事?”

连家教养孩子的手法,同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门不尽相同,依若生的年纪早就到了能插手连家生意的时候,但她一贯娇着养大,懒怠得不愿管事,做什么都没大兴趣,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家的事,她从来没有挂心过。

“是,请三叔派了几个人去平州一趟。”若生笑着颔首。

窦妈妈哑然,良久方道“姑娘可是惦记上了平州的哪位大厨?”她琢磨了半响,也只琢磨出这么一个可能。

若生但笑不语,摇了摇头只道“等姑姑醒来,劳妈妈说上一声,至于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来同姑姑细说。”

“奴婢记下了。”

窦妈妈应下,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离去。

跟着若生的绿蕉也疑惑,但绿蕉口舌木讷,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不问。

若生就也权当不知,沿着庑廊一路前行,脚下的步子渐渐走得又稳又快。

突然,斜刺里走出来一群人。

若生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见是她,迎面而来的几个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齐声问安。

连家二爷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痴儿,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个坏脾气的毛丫头,可在连家,从来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们,更不必说千重园里的这些人。

身上都着了白衣的少年们,站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皆低着头不敢看她。

舌尖抵着贝齿,有钝钝的疼。

若生微微一颔首,并不发一言,带着绿蕉从分开的人群间穿行过去。

行进中,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凉的,芳冽的香气。

越过人群,她听见有人在喊,“玉寅,听闻你哥哥玉真擅琴?可是真的?不知比颜先生如何……”

“呸,这话也说得,叫颜先生听见还不得将琴摔了!”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若生走得远了,并没听见玉寅最后答了没,又是如何答的。

不过玉真这个名字,她记得。

她也知道,他的确琴艺非凡。

不同于千重园里的其他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亲兄弟。但她会记得玉真,却是因为宣明十九年的那场春宴。

因为擅琴,春宴后他便被时年孀居的大公主从千重园里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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