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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方浓看来,自己的人生里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

第一个转折点,是在六岁那年。

秦方浓从小就很聪明,四岁不到就开始记事。幼童时的他,被母亲评价为“敏感”、“柔软”,“一看就是我幽篁山庄的小公子”。

“六姐,将它的翅膀这样扯断,它不痛吗?”

五岁的小秦七郎轻声问道。他抱着膝盖蹲在树下,睁着一双乌黑分明的湿润眼睛,眉头蹙着,漂亮的小脸好似一只瓷娃娃。

秦六娘兴致不减道“虫子怎么会疼!”

她手下一用力,就将蝴蝶的翅膀剥落。蓝色的蝶翼顿时粉碎,委顿在地,如同枯萎的花。

小孩子本就这样,对待昆虫的手段堪称“残忍”,因她在这个年龄还不能与之共情、体会生命之意义。

然而,秦方浓眸中却划过一丝不忍,眼圈有点红,小声嘟哝“……可是,它看起来好可怜。”

秦六娘拿着一根小棍撵残翅的蝴蝶,看它飞不动,踉跄地栽倒在花丛里,慢慢不动了,这才无趣地撇撇嘴。

她站起身宣布“小七,我们去玩点更有意思的吧!我教你舞剑!”

——六娘口中的剑,只是山庄里统一给小孩子做着玩儿的小木剑。庄里的娘子们从小便舞刀弄枪,个个缠人。

小七郎摇摇头,不说跟着。六娘嫌他无趣,闲不住地独自跑开。等她走了,小七郎才小心翼翼地拨开花丛,将受伤的蝴蝶捧出来。

他其实很怕虫子,但还是闭着眼睛,等这只蝴蝶在自己手里渐渐停止了动弹。然后把它放下,埋在了花丛下。

期间还左右看看,生怕被人看见。

秦七郎很聪明。

聪明到能够知晓,他的父亲最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七郎如此,简直不类男儿!”

他曾经听过母父为他吵架,那时候父亲脱口而出便是这么一句。

秦七郎藏在门外悄悄听着,很迷惘,什么是“不类男儿”?幽篁山庄里的男孩子大部分都是这样,喜静、喜侍花弄草,少部分才喜欢奔跑打闹、耍剑舞刀。

他的母亲问出了他心中所想。

“什么是男子,又什么是女子?”秦家主冷淡道,“在我幽篁山庄,规矩就是如此。”

父亲似乎是情绪失控,摔了一件瓷器,砰然脆响。

一阵乱声后,母亲制止了这动静。她忽然笑了一下,低声地说道“越郎,你说小七不类男子,那你呢?你是外面的公子,却也做了我的‘正夫’。”

女人的声音带着点轻慢,“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你也同‘她们’一样。”

秦家主刻意咬重了“正夫”这个词,那时候的秦七郎还不懂她为何如此强调,“她们”又是说谁?

只知道父亲呼吸一顿,屏风后的影子彻底僵住了,难以置信道“你——”

“小七的事,以后不许再提。”最后秦家主如此道。

——秦方浓是到了十几岁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母亲是说你自诩伟岸,也接受了规矩和侍君们共分我。把你放到“女人”的位置,你也一样如此“失控”、“不可理喻”。

秦方浓平心而论,从道侣的角度来说,母亲绝非良配。

尤其是年老之后,虽然修士的外表依旧只有三十多岁,但思维上早已固化、感知淡薄。

男人对于大部分幽篁山庄的女人来说只是为了绵延后嗣而存在的,反正不管有多少个,最后孩子总要从她肚子里出来。

这些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并没有区别——高阶的修士难以孕育后代,每个都很重要。

他和姐姐秦圆道同母又同父是凑巧,而非有意控制。

母亲对正夫和侧夫都缺乏尊重,但这在幽篁山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家主,她很有能力,她才华过人。

司徒越少年时被这样的女人吸引,也早知她寡情,却也飞蛾扑火般投入了,甚至不惜和家族决裂。

他觉得自己付出这样大,总该感化她,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六岁那年,他给自己的儿子种下三昧珠、希望不要重蹈覆辙,等秦方浓七岁生日之后,他患上了“怪病”,再也难感知到浓烈的情绪。

秦方浓想,他也可以理解。

只不过,难以赞同罢了。

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陨落于秘境之中。

父亲初闻此讯,惊得摔掉了手中的花瓶,当场落泪。之后素缟三月,追随而去,死前给小儿七郎取字“方浓”。

那时候的秦方浓已经失去对情绪的感知力,淡漠地想他恨她,又如此爱她,以至于甘愿殉情,真是不明白。

秦方浓,情方浓时,这个字真的不是在讽刺他吗?

——司徒越的伤心气短其实是正常的,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秦家主都还没有陨落,只是退位隐居了,怎么他的道侣就这样倒霉?

秦圆道继承家主之位,过程顺利。在此之前,她就已经是同辈中最耀眼的人物,也早就开始帮母亲处理分担事务。

之后的六七年乏善可陈。

秦方浓所患的怪病越来越凸显,渐渐山庄上下都知道小七郎换了个性子。

他无法体会情绪,就也无法通过其她人的反应来及时调整自己,就干脆不调整了,成天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小时候,他写的诗词恨不能都是什么《葬花吟》《葬蝶吟》,一句话有千百种柔婉哀肠。

可现在,他纵使能笔泄锦绣,写出来的诗句也都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味儿,仿佛一个旁观者。

秦圆道为此担忧苦恼,可他自己甚至都很难有“遗憾”的感觉,乐观地觉得这样也不错。

可秦方浓还是忍不住去追寻,只有生死之际游走的那种战栗感和刺激感才能令他心弦拨动。于是屡犯险地,胆大妄为。

最初是跟着族姐们出任务,后来变成一个人云游。

幽篁山庄规定,所有秦氏后代不论女男,二十岁时必须出庄云游,最短一年。除非已考入其它门派,此种情况按照所在门派的门规来论。

而秦方浓十五岁时就已经过上了这种近乎流浪的生活,他在外行事诡谲、杀人毫无障碍,有山庄在后面,他也不惧流言蜚语。

让他第一回“凶名远扬”的事迹,是在出庄的七个月后。秦方浓杀了一悬赏榜上奸淫幼女的男修,将他尸体切段带回其家宅、吊在了匾额外面。

……虽然也可以称得上一句惩恶除奸,但委实太过吓人。尤其是这少年郎报案时还语带愉快笑意,好似一只漂亮的恶鬼。

此事一时沸沸扬扬,传回了山庄。当天晚上,秦圆道就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来联系弟弟。

秦方浓以后不能这样做吗?杀恶人的时候我很开心。

秦圆道……

秦圆道算了,我来兜底。但你得保证我要比旁人都先知道你做了什么。

那次之后,外界一度认为秦七郎是只花蜘蛛,艳丽却有毒。

秦氏姐弟开始时时通信,秦方浓每做一件“大事”都安安分分地汇报回去。

他也不是每次都和血型案件沾边,但的确每次大事都做得……出乎人意料。

比如追在南飞的雨燕后头,风餐露宿、日夜不停,只因为好奇它们的落脚点究竟在哪儿。那一回一直出了大雅,抵达了另一片大陆,看见许多皮肤黝黑、好似昆仑奴的人种。

秦氏少年男子除非修为超过金丹后期,否则二十五岁之后必须迁离山庄。

秦方浓天赋不算差,以后多半是可以留在山庄的。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十七岁,读到一篇有意思的文章。

那就是他的第二个转折点了。

秦方浓眼中,“有趣”的人其实是很少的,尤其是同龄人。

有趣的文章会多一点,有时候无趣之人也能写出精彩文字。但像《千金登仙》那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首先是标题起的,就让他笑了好久。

翡不琢——秦方浓记住了这个笔名。

她字里行间情绪渲染力极强,仿佛本就是为了调动读者的七情六欲而落笔的。是三老派,却比三老派更高级,更为大众所接受。

彼时英台派不过是个很小的门派,秦方浓当天悄然潜入,远远看到了一场好戏。

——十七岁的少女眉目灼灼,有条不紊,寥寥数句就当场逼退了无理的亲家,又用戏谑之语让周围人大笑鼓掌。

他也由此知道了她的名字,诗千改。

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她一定有一对有趣的、爱她的母父。

秦方浓生在幽篁山庄,当然更易仰慕强势的女孩子。

晚上他回去写信,对秦圆道说我读到了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想要追下去。

秦圆道十分惊讶,几年来,秦方浓还是第一次在信里面说这种话。

翡不琢?这个文修她也记住了。

秦方浓刚开始其实并没有想要结识诗千改的心思,遇到有趣的人事物,他第一选择通常是从旁观察。

银杏楼魔物一案,却意外地将他推到了她眼前。

“……我在听书时遇到了那个文修。”

他写道,全然不知秦圆道那时就嗅出了不同的意味。

——又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她弟弟特意告诉她自己遇到了某个同龄女子!

秦方浓虽然无从共情旁人的心理,但随着见识变广,单看人做事也能推测出正常人的行为逻辑。

通常到了这一步,他就失去兴趣了。

诗千改是第一个让他明明白白知道行为逻辑后却还期待看她究竟会怎么做的人。

就好像她的文章,所有人都知道抑后是扬、知道主角会让配角好看,读者却还是想要往下读,而且读得欲罢不能。

秦方浓毕竟也不是真的喜欢窥看,当起了结交之心后,他就没有留在皖州继续暗中旁观了。

接下来是玄春闱,诗千改大概率是要参加的。若想结交,玄春闱后是个好时机。

琅嬛玄春闱的流光石流出,他看到她在万鬼之中逆流而行,置之死地而后生。

哪怕隔着虚影,秦方浓也清晰地体会到那种惊心动魄,心脏似乎都犹在战栗。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他好像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了。

诗劝云,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可是哪怕真烧成了灰,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圆道回来后兴致勃勃地问他“诗小友回皖州办折桂宴了,是否要你姐替你牵线搭桥?”

秦方浓穿着一身鹤衣,对着镜子里调整了一下面具的角度,轻笑道“不必。”

——他要自己去叫那一声“翡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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