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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个儿发觉他呆滞在一旁,扭脸问“怎么——”
“了”未出口,就随着高个儿瞪去的方向看到墙后探出的半个青亮的脑袋来。
那四大不甚皆空的“脑袋”见他们注意到了这边,微微勾唇笑着点了点下巴,示意二人过去。
只可惜他越笑,人心里就越发毛。
矮个儿“…………”
这祖宗怎地又来了?
两个更夫左右对望了一眼,青白着脸你推我、我攘你地眼神交流着——
高个儿你先去!
矮个儿为何是我?!你去!
……
高个儿面色铁青算我求你!
矮个儿颇为无语……成成成。
矮个儿揉了揉冻得龇牙咧嘴的面目,脸上立刻改换了惊惧的神色,迈步朝那头走去,高个儿愣生生把自己熊似的个子缩成了一团,唯唯诺诺跟在他后面。
靠近了墙头,眼也不敢抬,张口就嗓音就打着飘“肖、笑、小师傅又来了啊……”
他说着,绿豆似的眼珠不住往和尚脚下扫量,扫着扫着就扫出不对劲儿了。
咦?
矮个儿一怔,搓了搓眼睛,再顺下眼去瞧这、这脚下怎么又踩着影子了?!难不成是先前天色太黑,瞧花了眼?
他忙不迭抬起眼,因着和尚身量高,他若是想对上视线必然要稍稍仰起头,谁成想,刚抬个头就端端对上和尚背后的人兜帽下三道可怖瘆人的伤痕。
亥时见这乞丐的时候天还麻黑,依稀的灯火也无法让他们完全辨清楚他完整的面目。此刻借着天光,便感到更加惊骇,只是骇然的同时,看着他半边完好的脸倒是咂摸出几分可惜来……
这么俊俏的一张脸,咋就成了这幅鬼样了呢?
许是他盯得久了,顾含春想略去脸上那道探究的视线都难,微微咧开嘴,问“好看吗?”
“怪、怪吓人——”矮个儿下意识想摇头,被身后的高个儿在腰侧一拱,惊了一跳赶忙道“不、不、不……”
“不好看?”顾含春笑意霎时一敛,细着眼睛阴凄凄地钉住他的脸。
矮个儿登时如芒在背,着急忙慌伸出手,对他连摇带点头“好、好——”
“那就是好看了?”顾含春面上变化十分多彩,此刻又笑嘻嘻起来。
矮个儿脸拧巴到一起,朝他拱手连连作揖“祖宗!您是我祖宗!求您给条活路吧!”
顾含春憋不住了,笑的肚皮生疼。
谢尘见状温声道“施主莫要见怪,贫僧来是想请教两位一些这永安县的过往。”
两个更夫满肚子苦水还要道声“多谢”,心里发着牢骚谁他娘敢跟个鬼模鬼样的和尚和面目可怖的亡命之徒见怪啊,那见的就不是怪了,是爷爷的小命啊!!!
两人哭丧着脸,也不敢问为何鬼和尚和这乞丐凑到了一起。
好半晌,顾含春约摸着是笑够了,身子骨也笑疼了,闷闷咳了两下,恢复正色“你二人可知晓镇外头的那土地庙是从何时废弃的?”
这冷不丁的,倒是把矮个儿问的一愣,半晌没想起来,倒是身后那高个儿“啊”了一下,眼眸却又一下暗沉下来,兀自敲了敲脑瓜子,咕哝了一句“诶?我怎么好像有印象又好像没了呢?”
言罢,他朝两人满是歉意道“实在是对不住啊,我这人本来就脑子笨,记不住事儿,这些日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顾含春心中一顿,面上却不改神色“倒也无妨,你们可见过土地庙附近有个瞎了眼的老人家?”
高个儿又“啊”了一声,这回倒是真记起来了“你说的是老余头?”
两人眉目一敛,静静听他讲了下去。
老余头大名余重八,大约是十年前来的此地,说是来找进京赶考却失了音讯的独子。独子最后一次寄回的家书便是从永安县传出去的,余重八便一路靠着一门打铁花的老手艺,再做些苦力,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摸索到了永安县。
只是老余头刚来时确实是不瞎的,县太爷逢了年节便会叫他去打一场铁花给百姓讨个喜庆,也就是因着他不知饥累的干活挣钱找儿子,没多久便出了事情。一年年节,抛扔炙铁的时候,老余头一个困顿晃了个神,竟是忘了闭眼,滚烫的铁星子当即溅到了眼睛里,当下便两眼血水直冒,原地昏了过去,再醒来就已经成了瞎子。
他本是说着在此处没寻到儿子,攒些银两再上路继续找的,瞎了眼后便再也走不动远路了,一直留在了永安县,没活儿干的时候便朝县城外走上一阵子,听见声响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他儿子。
墙后站着的几人静默了片刻,寒风便挟着细雪来赶人了。
前头下的一阵雪积在地上成了雪褥,白片子再扑扑簌簌往上一缀,便在沉寂中瑟瑟细响着。
此时天光已经乍亮了,是极寒的白日。
两个更夫哈欠连天地说肚皮瘪得不行,要回去吃饭补眠,匆匆给两人指了下老余头的住处便告辞了。
谢尘沉如死水的眸光凝在他们身后,不知想了些什么,忽而转头,唇角微微勾起,淡笑道“施主真是个心善之人。”
顾含春斜眼睨他“何出此言?”
谢尘面上挂着笑,只是道“贫僧修行虽浅,却也能察觉些许异样。施主功力深厚能一眼看出,却不曾点破其中玄机,想必只是不愿。”
“小师傅倒也不必如此捧我,”顾含春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地摆了摆右手,懒洋洋道“我只是生性怠惰散漫,懒得管他人闲事罢了。”
说着,撑起手里的竹竿,笃笃地朝老余头家的方向走去了。
谢尘未再多言,抬步跟上他,一同迈入风雪之中,两道人影渐渐消失在青石板尽头。
·
老余头的居处原先是县西边一大户人家废弃的柴房,后来见这老瞎子孤苦一人着实可怜,又念着他不时能给府上搬柴挑水,便一月几十文租给了他,这一租便是六七年光景。
两人到的时候,老余头恰好在门前,耸肩曲背地弯着腰背起靠墙捆着的柴火棍,陡然听闻前后两道错乱的脚步声愈来愈朝这头逼近,知晓是有人来了。
老余头迂缓地直起身,循声微微偏了过去,操着口浓重的乡音“来滴是甚莫人啊?”
他头发全然花白了,枯干似稻草般稀疏贴在头皮上,截然不像高个儿更夫讲的才五十不到的模样。应当是在烈日下晒得久了,肤色黄中带着黝黑,眼尾额间生了层层沟壑,面颊瘦削不堪,木刻似的,整张脸上独独眼睛上可怖地胀出两个结了老疤的瘢痕。
“贫僧是昨夜土地庙——”谢尘正要继续,被他“呀”地一声急急打断,老余头倒也像真能看到似的,左右绕了绕,朝他们的方向压低了嗓音招了招手“来,先跟我进屋。”
念作“屋子”,看作“柴房”。
因着洗漱炊饭全在小小的一间房里,便显得狭小阴湿,墙壁挂着渍痕斑驳的泥点,角角落落帖满了青灰的霉点。
一进屋便一股子呛人的铁锈气,顾含春蹙着鼻子,扇了两下风,一边扇,一边还不忘余光去瞥一眼旁边的秃驴,对方倒是水火无阻,雷打不动地端着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模样,闻见这刺鼻的气味也不曾皱一下眉头。
老余头眼盲屋里也不需要点灯,黑黢黢一片,仅有东墙上头开着一小格方窗透进些微的光亮。
顾含春借光捡了个板凳,一屁股坐下去,腰骨斜横地贴在墙面前,死蛇似的懒洋洋弯拐着。
等他俩都进了屋里,老余头便急急忙忙阖了门。
这番古怪的行迹自然是引得人一阵生疑。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提及土地面便如此谨小慎微?
顾含春心里一阵纳闷儿,微蹙起眉,“这里有什么可怕的?”
老余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些踟躇地开口“唉!小师傅,我先前在庙里头都跟你那么说了……我是真莫得想到你们还能追过来……”
“嗯?”顾含春倒是没想到竟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当即抬脸看向谢尘,目露讥薄地看着他“没想到谢尘师傅倒也并非如实相告。”
谢尘闻言只是沉静地道“顾施主多有误解,这位余施主所言的应当是在庙中与贫僧相遇,急急喊了句“庙里有妖,莫要出声”,便一棍子将贫僧敲晕在棺材里罢。”
老余头黑脸一红,嗫嚅道“啊……好像确实是这样……”
顾含春吃了个哑瘪,冷嘁一声,不再开口。
谢尘平静问“只是施主先前所言的妖到底是何物?”
老余头垂丧着脸,摇摇头“我……不能说……”
顾含春就问他“你是怕那妖邪来杀你?”
“不是!俺余重八除了找不到儿子,啥都不怕!”他忽地拍了拍胸脯,又猛不丁蔫下了声,“只是……”
“你儿子在妖邪手里?”顾含春又胡乱猜测着。
老余头又摆了摆脑袋,不吭气儿了。
他这嘴实在是受了惊的蚌,怎么都撬不开。
顾含春便不再追问,转了话风“那便来说说你儿子吧,听人说他是进京赶考才——”
他声音一顿,没再继续讲下去。
提到这儿子,老余头是满肚子货泄洪似的想往外倒。
一边朝个木桌摸索过去,一边嘴里念道“俺这儿子那可真是给他老爹长脸了,全家都是搞这打铁花,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谁他奶奶想得到呢,捧金那小子成了那叫啥,乡、乡啥——”
“乡贡。”
“啊!对对对!乡贡的的举人!”老余头从木盒里掏出来厚厚一叠纸,递给两人,语气颇为得意“你们认得字吧?看看、都看看,都是俺儿子写的文章!”
顾含春接过他递来的薄纸,靠在光下仔细看起来。
余重八来永安县已有十年,他留下儿子的这些文章纸页少说也有十来年了,一直压在木盒里,除去纸页边角微卷,保存称得上完好无损,可见余重八对这举人儿子的喜爱。
他手里翻了几页,无外乎都是些时务策、帖经、杂文等。
只是再往下翻了一页,顾含春原先正常的面色霎时就黑了。
这纸上开头端端写着三个字——
《柳莺传》
连写带画好不生动,只是生动的未免也太过于生动了些,也不知是这纸张太小还是那句段太长,下头栩栩然的一男一女都奔放的衣裳落了一地,贴一起去了!
一旁戳了个小小的泥印春水官人
四个字拆开来,打散了,揉碎了,不管怎么看,都透着股不三不四的气息。
顾含春不信邪,又接着往下翻了几页,无一例外的都成了如此这般的风花雪月的图文故事,他看得眼睛生疼,要长针眼,捏了捏眉心扭脸去看身旁的秃驴,就看到谢尘捧着本册子看得认真。
他微微直起脖颈斜斜一瞟,那册子四字大名——
《古寺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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