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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刚行出永安县没多久,顾彧就大刀阔斧地在车厢里一横,仗着谢尘不在车里,高高翘起二郎腿,从怀里摸出一沓厚厚叠起来的长纸。
长指两头对叠出穿孔,看样子应当是一副拆下来的挂画。
旺财本是了无生趣地窝在他身边,见到这头有了动静猫耳陡然一竖,转着溜溜的圆眼几步并了过来,见他对着一副画像发呆,便问“你在看什么?”
顾彧正看的出神,听到那头响起清郎的声音,才垂了下眼皮,分出一眼,散着目光似是看他又似看着别处,看得猫毛浑身要炸时,才不紧不慢道“画像。”
只是合上薄唇,又抿着唇缝闷闷连绵地咳起来。
身上也是又酸又胀,好不容易在永安县养了些日子的骨头随着一路颠簸与强提修为,又泛起一阵细密密的、针扎似的疼。
余捧金“……”
这画上就立着一个人,我他娘是傻到还看不出这是副画像怎地?!
但他也不敢当着面对这活祖宗撒野,温和有礼道“在下只是有些好奇您看得是谁的画像?”
他说这话的同时,还伸着短短的前肢,扒拉着顾彧的腿侧想站起身看得更真切些。
谁知顾彧拇指捏着食指,在他猫头上轻轻一弹,弹得余捧金那叫一个人仰猫翻,一骨碌四脚朝天了。
肥猫奋力蹬着四肢,活像个翻了身的王八划腿儿,好不容易翻过身,又被人一根指头翻了回去。
顾彧人是懒且焉儿坏,就瘫着个身子骨,仗着手长,动也没动就一来一回翻了他十几遍,捏起肥猫胀出圆脸的两颊肉,慢悠悠说了四个字“关你屁事。”
余捧金累得气喘吁吁,偷摸着瞪了他一眼,却不小心扫到怀里的画像——
那副画应当是被冷茶泼了上去,晕着层淡黄的茶渍,只是画上玉身而立着一个半带傩面的黑衣男子。
也不知是那一泼黄茶平添秋色,还是这画师技巧高超。
余捧金只看了一眼,又回头目露异色地连连盯了顾含春几眼,一副有话不知如何说的模样。
顾彧瞥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余捧金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地说“你这人……还挺自恋哈……”
“嗯?”顾含春的反应却没他想象中的大,只是有些困惑地拧起眉心,对着他张开那副画,“你是说这画上的人像我?”
余捧金听他这么说,也有些诧异,连连“多有得罪”几声,又问“这不是你的话,是你的胞兄弟?再不济也要是个表兄堂弟?”
顿了顿,他猫眼一张,惊恐道“难道是你爹?!”
顾彧白眼翻上了天,拎着他后颈,让余捧金体验了把车里乱飞的感觉,下地时还觉得地震山摇,脑仁儿晃荡。
只是他一只猫在角落抱着爪子仍沉浸在“小生怎地飞天”了的思绪里,不见顾彧摸了摸下巴,对着趁谢尘闭关修铃铎的时候,从广元那里要来的画像微微发了会儿呆。
他能确信在太一山时并未遇到过这个叫谢尘的僧人,甚至可以说与他相识的僧人除了真正德高望重的几大禅师,也就剩下个被一剑穿心的湛玄。可……谢尘在春山书斋故意将茶水泼上这画究竟有何意?
是不想让他看清画上的人?
前朝废太子唐眠……唐眠……到底是谁?
思及此,顾彧微垂下薄薄的眼皮,面色有些沉下来。
等余捧金好不容易从青山那头晃悠回平地,一抬眼睛往那头一看,顾含春早早就收了画像,斜下腰骨靠上木墙,阖了眼皮睡了过去。
余捧金看着他也跟着“哈”了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迈着小猫步,悄无声息地跳进怀里,在微温的怀里捂了一会儿,眼皮耷拉下来,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喵——”,也跟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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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州府与雍州两地一在西北,一在东南,两地相隔千八百里,记里鼓车再是快马加鞭也要跑上小半月的路。雍州地处偏南,一路上入了秋末却不似永安县那般多雪。
只是秋雨随风而下,就沁了人一皮骨的潮寒,马车开着门窗的布帘偶有雨水灌进,湿了一身布料泞在身上,怎么怎么都难受。
好不容易,身下颠簸摇晃的马车渐渐慢了下来,顾彧斜靠在门前,吸着随雨灌进来的凉气,拳手在唇前“咳咳”几下,才懒懒一抬手,撩起一条帘缝,似是刚睡醒,嗓音里都浸了些倦意,问“到了?”
谢尘随车夫坐在外头,听见这声音,他才掀起眼皮,抿翘着唇角看过来,和声道“尚未,只是到了要换乘乌篷船的阳舟县。”
他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落得平时听到那阵听得人肺疼的咳嗽恐怕要再婆妈上几句“近日天寒,施主要多注意身体”云云,却也不像现在,缓缓一收眼,薄唇微微张合起来,默念起了经文。
奇怪也就一瞬间的事情,下一刻顾彧就懒得去深想他为何有此变故,顺着那道缝细着眼睛瞥出去。
其实说是到了阳舟县,实则离县城还有老长一段距离。
车轱辘缓缓滚进一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驿站里,马夫拧了把被雨水打湿的短褂,一抹脸,冲两人笑道“到了,下车进店里歇歇吧,这雨势太大,恐怕一时半会儿河边还没人肯出船。”
谢尘朝车夫行了个佛礼,起身刚刚踏上地,顾彧就一步矮身钻了出来,手里抱着个白猫,只是看样子有几分萎靡,浑身病骨恐怕是连从车厢到地面这短短几步都跳不下去了。
“诶!秃驴!你干什么?!”顾彧正犹豫着,腰间一紧,脚下一轻,惊得当即抱紧怀里的猫,白猫被挤得一声惨叫“喵!——”,余音还未荡完,就跟着顾含春被谢尘轻而易举地抱到了地上。
谢尘收了手,朝他双手合十,温声道“贫僧举手之劳,施主不必道谢。”
顾彧惊了,惊得是这世上怎能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和尚,谁他娘叫你抱得?!谁他娘说了要谢你?!!
就在他气得都要冷笑出声的时候,一旁呆呆望着的车夫被一滴冷雨打上脑门儿,旋即打了个冷战,忙道“两位快些进去躲躲雨罢,这雨看着呀是越下越大喽。”
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棕马走进后院。
仿佛是应验他这话似的,雨势顷刻间就大了起来,豆大的冷珠自云雾中飘坠下来,打得人那叫一个吱哇乱跳、措手不及。
顾彧也不再跟他多争执了,抱着猫就虚跛着步子进了驿站。
只是刚推门进去,就愣了一下——
这驿站里的人要比想象的多。
他原还以为十里八荒地驿站会人烟稀疏,可里头却坐着不少人,仅有靠窗的几张木桌空着。
见有客人进来,门庭静了一瞬——不,其实也不叫一瞬。
这里头坐了这么多的人,却并无人吭声,一直是静静坐在自己的桌上,或咂茶、或用饭,竟是安静地有些古怪了。
店小二见人来,也兴味索然,远远指了个靠窗的位置,了无生气道“打尖儿还是住店?”
顾彧在修士界去过的奇怪的地方,见过的奇怪的人不说一百也有五十,见到驿站内的情况只是愣了一瞬,就跛着腿找了个空桌坐下,朝小二懒懒道“温二两黄酒,半只盐水鸡,两个狮子头,三条炸黄鱼,再来两碗白饭。”
谢尘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听他报完,叫住小二,又朝顾含春道“贫僧不饿,施主一人用饭便好。”
顾彧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一个人吃两碗饭,你要吃自己点。”
谢尘“…………”
小二又朝两人确定了不改,才去后厨报了菜。
这驿站小二懒散,后厨也懒散得紧,饭做的甚慢,顾彧等得不耐烦,支起手撑着下巴朝那些客人打量。
打量了片刻,低哑着声音对谢尘说“秃驴,你觉不觉得这驿站里的人都颇古怪?”
谢尘本是闭眼念着经文,闻言便睁了眼皮,朝身后一扫,耳边就听到顾彧俯身而来,略带温意的气声说“我方才进来时走路的模样却没人看我,先前在永安县那些人遇上残缺可要比他们好奇多了。”
谢尘眉心微微一蹙,感到耳廓上被这清冷微香的气带的有些痒意,不做声色地往一侧退了一些,才回眼对他道“驿站里坐着的人不少手边都放着一把短撸,应当都是船夫,且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残缺,所以方才见到施主跛足也并未侧目。”
这残缺的程度不同,部位也不同,有的是少了截小指,有的是断了脚足,有的面目生瘢,只是粗粗看那些伤疤均是微红,如蛛丝般生出裂纹,竟像是同一东西弄伤的。
等了有三炷香的功夫,小二才慢悠悠端上了饭,谢尘抬眼看已经砸吧着嘴抿起温酒的顾含春,想也知道要他来掏钱,递了一点碎银给小二,又问“施主可知现下哪里能找到船家进雍州城?”
“你们现在要进城?!”小二本是美滋滋掂着碎银,闻言却也顾不上去捡地上的银子了,瞪大了牛眼似的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确定现在要进?”
顾彧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雍州怎么了?现在不能进入?”
小二一噎,面上有些泛白,含糊其辞“倒、倒也不是……只是你们现在要进城不一定有船夫肯进去。”
顾彧扭头和谢尘对视一眼,心中笃定雍州城内此时定有异怪,要尽快进城了。
于是他又朝谢尘点点头,让人拿出一两银子,谢尘对小二温声道“若是施主能帮贫僧找到今日能进城,贫僧可以加钱。”
小二一瞪眼,又搀那银锭子,又惊异他一个和尚还会“有钱能使鬼推磨”着一世俗手段,忙不迭扭身朝厅堂内大喊起来“有客今日进城,进贡窑神一两银子,谁来送客上路?!”
喊完,原先没有一丝声响的堂厅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船夫们你看我、我瞧你,却无一人应答。
这话喊得,拢共三句,句句都透着股诡异。
什么叫有客?
什么叫进贡窑神?
什么又叫送客上路?
这路上了之后……还回得来吗?
顾彧冷不丁被震得天灵盖一清,没好气地看他“你叫那么大声作甚?”
小二讪讪一笑,点点耳朵,解释道“这群人耳朵被炸坏了,跟他们说好都要靠吼。”
炸坏?
谢尘闻言眉目一敛,又看了下那群船夫。
顾彧正要瞪他,就听前头有步子一沉一轻地走来了。
来得是个壮年,看上去约莫有三十二、三的年纪,走起路来不甚方便,顾彧轻轻垂眼,不动声色一瞥,才看到他一只右脚踩着个粗木雕成的木脚,缓缓收回了眼。
壮年走到他们桌前,声音微大,确实是耳聋之人有的音调,又确认了一遍他们今日就要进城,看了眼窗外的雨势,道“若是要进城,便要抓紧了,再晚上一会儿天狗便要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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