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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大审判之日还有七天。
陇西方相寺,巫牢。
陆载被拷上了冰火石镣铐,被押了进来。
方丘隅正在一张桌子前坐着,等着陆载。
“先不着急关进去。来,陆老弟,坐下来,我们来聊聊天。”
陆载打量一番方丘隅。后者看似精神奕奕,劲头十足,实则已经哀毁骨立,双眼发空。
素来注重寺主形象的他,现在衣衫不洁,头发不梳,指甲缝里还全是血泥。
他早不是陆载认识的方丘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对陆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散发出浓重的口臭。
“如何,老弟,现在是不是觉得后悔,当初没有接受老哥的提议,做陇西的执事?”
陆载也笑了笑,“好像是有点后悔。”
“现在还来得及,现在还来得及!”方丘隅突然猛地抓住陆载的手,有点神经质道,“你现在做了陇西执事,木下鬼大人就能另谋高就了!”
方丘隅的皮肤,时冷时热。冷若冰霜,热若熔炉。这是中咒的表现。
陆载突然想到什么,关切问道,“大人的家人,现在状况如何?在哪里?”
方丘隅眼珠里的浑浊,冷不防被搅动一番。
但很快,又回归平静了。
“都很好,都很好。他们离开陇州了。陆老弟,请你正面回答我?来做执事不?”
“······眼下这个局面,执事有何作为?”
“当然有,替我挡住那些民众!他们什么事都来找我!他们就像一群群婴儿,要我们巫觋喂奶喝!”
“这是大人人望高的缘故。”
“呵呵,人望高?”方丘隅冷笑道,“正如嬴覆大人说的,这些民都是愚民、暴民、刁民!他们才不管你人望高低,他们就是看到你有利可图,就只想利用你。你的人望在甘糜城也不低吧?为什么到现在每个人都要杀了你?他们就是一群自私自利的人!也正如嬴覆大人所说,这种奸民穷出的局面,都是阆鸣一手造成的!”
“哦?还有这种说法?”
“呵呵,陆老弟,你可知道,老哥我听到阆鸣死讯那一刻,内心是不悲不喜。不,内心应该是有一点庆幸。而且,相信很多巫觋都对国师的死额手称庆。”
“为何?”
方丘隅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官巫,表面看似风光,却肩负着一方水土安宁之责。祭天拜地,风调雨顺,让草木荣衰交替,万物生息有序,人们安居乐业。若出现走失疾病,杀伐灾害,便皆是一郡方相寺之过失。”
方丘隅苦笑道,“阆鸣为人虽是正义,爱憎分明,然实在是有点峭直刻深,律己之余也律及他人,铁面无私,严而少恩,厉而寡赏。他忧国忧民,博爱天下,可却偏偏言语刻薄,妄顾亲人。若是吾等有一丝处理不当,他便惯于苛责而非安抚。如此岂能收拢众巫之心?天下巫觋苦阆恐久矣。”
“天下巫觋苦阆恐久矣?呵呵。”听到这些话,他心里五味陈杂翻滚,感觉这一席话实在是讥讽之极,他本欲哂笑一句,“既自恃天命,又怨如凡俗,这官巫也实在是好当!”
“就是因为阆鸣,这些民众对巫觋的敬畏之心才越来越弱,僭越之念越来越强!你想想,你好歹也是甘糜村的村巫大人,为什么有些村民直接喊你陆小哥?至于那些小孩就更过分了,还经常编歌谣拿你开玩笑!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嘛!这长久下去,成何体统?”
陆载实在听不下去,站了起来。
“陆载既为阶下囚,也不便和大人交谈甚多,大人将我关进去吧。”
“哼,不识好歹。”
方丘隅唤上一名军兵,一起将陆载押进巫牢。
过道两边,牢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目光霍霍地看着陆载。
“这位是巫觋大人?”有人小声嘀咕道。
陆载慢慢发现,关在这里的献祭者,全是平民,没有一个巫觋。
“把陆载关到白华那牢里!”
当陆载来到白华牢前,没想到遇见了,与白华梦中几乎一样的情景黑布盖住了牢房。
这样做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不让其他献祭者看到白华,看到她牢里的情况。
因为一旦目睹了,那些献祭者可能会被吓死。这样又要重新找人来献祭了。
“他竟然要进去虫母的牢房!”
“这巫觋大人要死了呀!”
“虫母又要饱食一顿了吗?”
方丘隅笑道,“陆老弟,敢进去吗?”
“我正要感谢你。”
陆载说的是真心话。
在香醴大街上看到的白华,实在令他十分担忧。
牢门一开,陆载走进去。
地上全是白森森的骸骨。
白华和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瘆白的脸容,的手足。
被锁链吊挂着,奄奄一息地垂下了乱发。
她全身伤痕累累,掌心那碗大的伤口,还有一些小虫子在爬动。
唯一不同的是——但她看到陆载的时候,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了。
其实当她听到陆载的声音,她的眼泪已经汩汩而流。
她是慢慢睁开了眼睛,一个眼睛赫然凝住,一个眼睛在黑发丛中。
她一睁眼就看到了陆载。
她只能看到陆载了。
她终于看到陆载了。
两人深深对视着。
然后陆载大步走过去,和白华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我身上有虫子······”白华颤颤道。
“放心,虫子伤害不了我。你受苦了。”
“你还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从卦台山匆匆离开,就是为了从我身边逃走。”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不辞而别。更何况,你的斗篷还在我那呢,王巫大人!”
白华笑了出来。这是她“成为虫母”的日子以来,第一次开怀的笑容。
牢外的方丘隅却气得两眼发红。
怎么回事?自己本来想吓一吓陆载,现在还倒成人之美了?
其他献祭者还在窃窃私语。
“咦,刚才是不是有说,这个巫觋是陆载?”
“就是那个,只要杀了他或者抓住他就能免除献祭的陆载?!”
“是谁抓了他?是我们的家人吗······”
“不可能,不可能······我进来之前,我老汉还答应过我,一定会杀了陆载!”
“所以,我们都没希望了吗?一点希望都没了······”
方丘隅突然心生一计。
他想玩一玩,像木下鬼和嬴覆一样,玩一玩。
反正,他是大审判官,他想献祭谁就献祭谁!
“把所有牢房的门,都给我打开!”
“所有牢房?”
“没错,所有牢房,包括陆载白华!还有,除了陆载白华,所有人的镣铐全卸了!”
“这······”
“快点!还有,把你们身上的武器,全都扔在地上!”
“这到底是······”
“快点!你们也想死在这里吗?”
整个巫牢七十八个人,除了陆载和白华,全都恢复了“自由身”。
方丘隅和军兵走到过道尽头,将过道的铁门锁上。
然后,他对着里面喊道“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关于陆载的部分规则,依然生效。现在是只要有人杀了陆载,即可全家人免除献祭!”
所有人都赫然一惊。
都心动了。
“所以,我们要杀了他吗?”
“可他身边有虫母!”
“只要我们不受伤就没事!”
“他可是巫觋大人!”
“但也只能一搏,不是吗?杀不了他或者受伤了是死,但是献祭也是死!横竖都是死!”
陆载和白华也是大惊,看着献祭者们一步一步地,试探性地逼近。
白华的身体开始发颤,“你们快退后,我不想,我不想伤害大家!”
“虫母大人,请你离我们远点!我们只想杀了陆载!”
陆载怒吼道,“你们中计了!方丘隅只是想你们自相残杀!”
“这位陆载大人,如果你不想我们死,那你就安安好心,被我杀死!”
“不,得我杀死你!”
“我,我!”
甘糜城的场面再次发生。献祭者们疯狂地抢地上的武器,拿了刀的献祭者,急匆匆地扑向陆载;可他还没劈到陆载,身后有一个人一臂箍住了他;这两个人又被第三个人一把长刀一起刺穿腹部!
“快,扔多点刀剑进去!快!”方丘隅大喊道。
当更多的武器扔进巫牢里,所有献祭者厮杀更是惨烈。白华身上的虫子更是不断爬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白华哀恸道,“又要害死他们了吗?”
“可恶!”
陆载一边护着白华后退,一边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地上。这滴血迅速生长、弥漫开来,竟让整个巫牢地面全成了血泊。血虫贪婪陆载之血,纷纷聚集在血泊中。
陆载对白华说了一句,“想办法收回血虫!”嘱罢,他飞身出去,加入献祭者们的厮杀。只见他兔起鹘落,翻飞如燕,那镣铐锁链在他身上如同无物,反成为他的武器。他将献祭者一一击昏,并封住他们受伤处的穴道或经脉,然后将献祭者掼回牢里,关上牢门。这一连串动作相当精彩连贯,绝无半点犹豫不决!
方丘隅气急败坏道,“为什么!你们给他的不是冰火石链吗?为什么他还能使用巫力?”
“大人,他身上的确是冰火石链。这里是巫牢,一切都是冰火石做的······”
“那他的血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气死了!你们,去把那些献祭者全杀了!”
“我们?可,可那陆载和虫母还在里面······”
“你们不去,那你们就被献祭!”
军兵们只得颤颤地走进过道,却迎来陆载一声怒吼,“你们敢!”
“我们不敢,我们不敢······”军兵们跪了下来,“陆载大人,虫母大人,我们也是凡人,也是平民老百姓啊,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杀他们是死,不杀他们就被献祭,你说我们怎么办?”
陆载心头一下子被揪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一滚滚血虫已经爬至幸存献祭者的牢房里。陆载的血并没有满足它们,反而让它们遇血化虫,变得更多了!
白华跪在了地上,摇摇头道,“我控制不了它们,我控制不了它们!”
陆载环顾着巫牢。七十六名献祭者,地上躺了五十九名,只剩下十七名幸存者。
五十九名死者的尸体,很快就会变成一堆堆白骨。而十七名幸存者,很快就要遭受到万虫噬身的痛苦。
陆载捏紧拳头,咬紧牙关,走进一间牢房。
“陆载?”白华看着陆载,突然尖叫一声,“不!陆载!”
只听见脖子扭动的声音,陆载走出来,又走进另一间牢房,又响起脖子扭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后,陆载对军兵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军兵们像逃命般跑出过道。
血虫迅速布满整个巫牢。这里俨然是一个血色屠宰场。
方丘隅狂妄大笑起来,“痛快!太痛快了!陆载,真有你的!”
临走前,他还笑道,“啊对,陆载你不是还叫陆一善吗?刚才你可是做了一件大善事啊!”
陆一······善吗?
陆载重重跪在血泊里,头再抵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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