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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头,永远烙下了你,初初出现的模样。
那天很冷,寒风簌簌,满眼尽是轻盈盈的雪花,以及雪花的影子。
远处的迦顿河畔,散落了一层碎银,在黄昏的晦明下微微发亮。
长长的驼队,从雪花里晃悠悠地走来,踏着碎银,驼铃悠长。
所有人都出来了,凝视着,期盼着,议论纷纷着,言语猜忌而轻荡。
终于看见你了,你被人牵下骆驼,被冷得红通通的脸,溢满了不安和惶然。
一群人簇拥上去,围着你说着陌生的语言,你顺从而安静,一步一步走进来。
可怜的我,当初年纪小,目看着姑母牵着你的小手,竟然嫉妒得泪水澜澜。
我跑过去,灵活地穿过人群,找到你和姑母,拽着你俩的手,哭闹着分开。
侍女自然拉开了我,我嚎啕大哭起来。
忘记了许多,但似乎那时候感觉坏极了。
我是可怜的小家伙,没人疼,所有人都从我身边走过,所有人都不理我。
然后在那一刻,厅子里都安静了,是我得逞了吗?
泪眼婆娑间,有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透过来一阵温温软软的暖息,还有蕴藉好闻的香气。
我擦了擦眼睛,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你。
我还记得,你是一身洁白的,毛绒绒的大衣。
那覆满的白色只容你伸出头来,你那纯真又懂事的眼神,好奇地看着我。
你向我伸出了手,白绒绒的袖口,露出了几颗小小的指头。
我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你的手。
你将衣袖子向上捋了捋,小小的手掌露了出来,手心那颗酥糖也露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你看着酥糖,咧嘴笑了,我看着酥糖,也咧嘴笑了。
那天我冷极了,仿佛世间的末日。
直到你的出现,像一首春天的诗歌。
······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角余光中感觉到熟悉的人影。
她揉了揉眼睛,一下子从炕铺上起了身子。
清晨微风荏弱,夹杂着树的新鲜,从窗户丝丝缕缕地窜进来。
只见他正坐在一旁,身子弯着,双臂放在炕铺,头枕在双臂上,沉沉睡着。
她看见他心情大好,心里漾荡着温情与爱意。
她静悄悄地靠近他,靠近他那侧睡着的脸。
她伸手一个手指,轻轻地伸向这张脸,无限靠近而又没有触碰,就从他那饱满的额头,到疏朗的眉间,绕到嫩嫩的眼皮子,再绕回到高挺的鼻子,然后是凹凸明显的人中,似乎刚刚剃掉的点点须根,再到稍显精致的小嘴巴,最后是秀气的下巴溜了一把。
她仿佛尤为喜欢他的小嘴唇,“嘻嘻,这樱桃小嘴,难怪说话那么慢!”
她手指正欲伸上去,却被他一下子抓住了。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露出笑意。
她却小恼起来,试图挣脱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整只手,拉了过来。
“哼,我就知道你没有睡着!”她拍了拍他的脸,“坏家伙,睁开眼睛。”
他眉毛一耸,然后故意发出鼻鼾声。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她一手硬要扒开他的眼皮,却被他趁势搂进怀里。
她不依不饶,转过身来还是要扒眼皮子,他只能睁开来,可怜地求饶。
“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他笑道。
“哼还装睡!不睁眼睛,是不是不想见到我呀?”
“自然不是,我真的在睡觉。看你睡得香,我也困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呃,想吧,偶尔想一下······”
她一掌重重地打在他的手臂上。
“哎哟,想着呢,每天都想着呢!”
“哼!你竟然敢欺瞒本公主!”她摸娑着他的手臂,扭过一边脸。
“好了,别生气了,我是真的想你。”他柔声道,“你睡觉的时候嘴巴都是笑的,到底在做什么梦呢?”
“我梦见了我第一次和你见面。”
“啊,给糖那一次吗?”
“嗯,那不正是第一次吗?”
“那是第一次吗?你不说,我都忘了。”
“对,那时候你,就像一首诗······”
“就像一首诗一样。”他合着她的话,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
只是说完,他就哈哈笑了。
“你笑什么啊!”
“没有,只是这句话,你说了很多遍了。”他打笑道,“看书的我,练字的我,去摘葡萄的我,包括写诗的我,都像一首诗一样。你啊,赞美我就不能换别的句子吗?”
“哼,你就只会埋汰人!”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只见徐如鲣拢着手,慢步走了进来。
“啊,徐公公!”她欢喜道。
“公主殿下,看到您还是如此活泼,我也是放心不少。”
“是,未免太活泼了一点。”他摸了摸手臂。
“徐公公,你家王爷一天到晚只会欺负本殿下!”
“这才早上,一天还有很长时间呢。”徐公公说道,“王爷,是否要晨读?”
“自然是要的。”他站起来,伸了伸展手臂,“我先去书房看看。”
“我也要跟着去,好久没听你晨读了。”她回忆道,“你晨读的样子就像······”
“一首诗一样,哎你真的是。”他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穿梭过林间的轻风,总是清新而芳香,不似旷原上那么气急败坏,更像是在人间走一遭的世故和达观,在与你把酒言欢。可惜西域的春天,只会让冰河融化,却不会予人合适的温暖。这风也是飘满了春日的冷意,让她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喷嚏。
他正回头,看到徐公公为她披上一件斗篷,也放心地低下头。
他却是感谢春与风,将她平安无恙地带回到她的故国,他的身边。
也希望春与风,将他的诗诵声,带到他的故国,他的母后身边。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我不喜欢这首诗。”她说道。
“这可是一首好诗啊。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徐如鲣赏道。
“是啊,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他说道,“我想把这首诗写下来,送给和你一起来的巫觋大人。”
“你是说陆载吗?”
“对。”他笑道,“昨晚你们都累得都晕倒了,只有他与我聊了一阵子。”他脸上似乎感慨良多,“远道而来的故国之人啊,好像与我性子也差不多。”
“他······是跟你有点像,不过也不太像。”她说道,“不过也是多亏了他,天知道我们从塞特到奎城,这五天没粮没水只偷来几匹骆驼是怎么走过来的。昨天你怎么能拉人家聊天呢?他得多累啊。”
“没有聊很久,就一阵子。”
“是的,没有多久,也就一个时辰。”徐如鲣笑道。
“一个时辰!”她没好气道,“华元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礼貌?”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苦笑道,“的确,好像挺失态的,我问了他许多问题。待会午饭我得好好向他赔罪。”
“还有,你跟我聊天都没聊到半刻呢,你就嫌我吵到你了。竟然跟一个男人可以聊那么久,噢天啊,我的天神······”她撅起嘴巴道。
“不,王爷平常跟别人聊天也很少有这么多问题,”徐如鲣感慨道,“昨夜茶叙,就好像年轻的君主纳谏请教,两人正如汉武贾谊一般,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贾谊只得赏识而不被重用。陆载绝不会有此遭遇。我想只要是英明的君主,就都会大力重用他吧。”
“好啦好啦,不要说陆载了,以后聊天机会多着呢。快再念一首诗给我听。”
他翻了翻手中的诗,看到一首诗后笑了,“好,我开始念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不要念了!我说不要再念了!”她忽然生气起来,走到他身边,一把扯过那本书,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边踩还边喊道,“华元祺,你就是故意气我的,你看我生气你很开心对吧!”
踩罢,瞪了一眼他,气冲冲地下山了。
他无奈地望着她,然后慢慢捡起书本。
“呵呵,吉娜公主还是一如既往急性子啊。”徐如鲣忙说道,“只不过心里头却是敏感得很,对王爷过于着意,所以才突然间发了脾气。”
“嗯,我知道,她不喜欢这首诗,她也不喜欢我念出最后两句话。”
原来不是春天不懂得无微不至,而是矢志穿过人间的风,迷恋于最动人的温情,却忽视了温情另一面的冷漠。
午宴,吉娜商队的人皆聚于一堂,彼此行礼后,一一入于右席。迦帕尔,西乞一恪,西乞道返也一同与宴,入于左席,左首席迦帕尔让于西乞道返,主席自然是华元祺了。
华元祺微笑道,“公主殿下,本来应该以晚宴为您及商队诸位接风,然······”
吉娜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我阿卡他们待会吃完就得赶回去迦都,所以就改成午宴,对吧?讲话慢吞吞的,听着急死人了!”
迦帕尔笑道,“呵呵,看来华公子宴前又惹到我这位暴脾气的森格里了。”
他又对吉娜说道,“不好意思啊,吉娜,把晚宴改成午宴,实乃阿卡之意。你可不能怪华公子。不过你也是的,都快一家人了,就对别人好一点,不然华公子一气之下,跟别人好了······”
“哼,他敢?!”
“呵呵,我不敢,我不敢。”
华元祺一说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左席唯独一个人笑不出来,那便是西乞道返。
他一直低着头,目光都不敢抬起来,毕竟他对席的是自己阿大马哈茂德。
忽然,他倏地站了起来,说着一口晟语,“城主大人,鄙人有一事不明。”
“阿巴······道返兄请说。”
“为何我国贵族的午宴,会允许这些平民一起与宴?”西乞道返指着马哈茂德,“他们不侍从我们就罢了,为何还可以入席共食?城主大人的恩德未免太大了,这简直是尊卑不分嘛!”
“欸,你是谁啊?”吉娜听着这些话浑身不舒服,“马哈茂德一家是我的好朋友,有恩于我,凭什么不让他们入席啊?”
西乞道返恭敬地向吉娜行礼,“回禀公主殿下,小臣名为西乞道返,有幸乃一恪先生的学生。”
吉娜打量一下西乞道返的样子,“西乞道返?中原名字?你原名叫什么?”
“这······”西乞道返一时窘迫,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原名。”
西乞一恪瞅了一眼马哈茂德,心下了然,忙搭话道,“城主大人,道返这话说得不错。如果平民有恩于公主殿下,尽打赏即可。只不过请其入席,这未免有点不妥了。你觉得呢,王子殿下?”
迦帕尔点了点头,大声喊道,“马哈茂德一家对公主有恩,自然有赏。本王子就······”
“慢着!阿卡!”吉娜鼓着满肚子的火气,“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恩打赏?你当我的朋友是什么人了?我还有两位‘平民’朋友还没入席呢,是不是也跟他们说不用出席了?”
西乞道返忙点头道,“自然,如果他们也是平民······”
“你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吉娜转向华元祺,“元祺,你说!”
“对对,城主大人做东,自然是城主大人说了算,顾不顾及这些尊卑之规,也就看城主大人的了。”西乞一恪笑道。
“华公子素来文质彬彬,我想比我们这些化外之民好得多。”迦帕尔也说道。
“你们够了!阿卡,收回你那颗媚外的心!”吉娜逼迫着华元祺,“元祺,你快点做主意啊!”
只是华元祺正欲开口,马哈茂德却站了起来。
只见他正眼都没瞧一眼西乞道返,向着华元祺致礼道,“马哈茂德不识大体,冒犯了王子殿下,公主殿下以及城主大人。小的这就和家人们离席。”
说罢,马哈茂德家人们和三善纷纷站了起来,只有四善还若无其事地坐在那。
“四弟,走啊。”三善轻唤道。
“走吗?这还没开吃不是吗?”四善手里还死死抓着竹箸。
“你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赶紧起来,走!”
“唉,我还以为他们觉着我是小孩子不计较呢!”
“还小孩,都要算上壮丁了。”
四善只好站了起来,和大家一起跟随着马哈茂德走了出去。
“马哈······”吉娜正欲喊道,徐如鲣却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按住了自己。
吉娜看着华元祺,华元祺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吉娜气不打一处来,猛拍一下桌子,“哼,我的人都走光了,这下你可满意了吧,华公子!”
听着“华公子”三个字,华元祺就知道吉娜这回真的生气了。
而左席三人都向华元祺投来认同之色,西乞道返还恭敬地向华元祺致礼。
他继续不依不饶道,“还有那两位,城主大人认为是否应该通报一下,让他们不用出席了······”
“你!”吉娜暴跳如雷,指着西乞道返呵斥道,“你真是······”
华元祺本欲打断吉娜的话,可是他说话本来就慢悠悠的,现在竟然接不上来。
幸得徐如鲣几乎同时说话了,“呵呵,这个尊客不用担心。来者二人,皆是大晟国高贵的巫觋大人。”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西乞道返似乎有点得意地坐了下来。
“吉娜,你也坐下······”华元祺这才插上话。
“叫公主殿下!”吉娜怒道。
“公主殿下······”
“我自己会坐下!”吉娜骂道,“等你说完话,别人都吃完饭了!”
华元祺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门外通报“白华大人与陆载大人到!”
华元祺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满脸欣喜之色,还带有一点如释重负。
吉娜瞄了一眼华元祺,心里又是不满,“哼,见到我都没这么高兴!”
陆载搀扶着虚弱的白华,向华元祺致礼。
“两位不用多礼了,快快入席吧。”华元祺忙说道,“他们便是晟国的巫觋,陆载大人和白华大人。”
就是从门口到席位这一小段路程,已经让左席三人目光紧紧跟移着。
从陆载的面相,西乞一恪自然看得出来,来者绝非凡人!
但,在座的各位,全都注视在了白华身上,三人全是震惊的目光。
迦帕尔几乎喊了出来,“赫,赫拉姑母······”
“我就知道,你们都会误会。”吉娜忙解释道,“白华不是赫拉。”
“那她难道是······”
“也不是赫拉的女儿。”吉娜不容分说道,“我们姑母怎么可能有子嗣?”
“可这也太像,太像了,特别是那眼睛······”西乞道返说道。
“呵呵,请问这位西乞道返,你见过我姑母么?”
“见,见过民间的画像,另外在圣城山下远远地看过。”西乞道返不好意思道。
白华也忙解释道,“回禀各位大人,白华的确不是赫拉之女······”
“敢请示白华大人,”西乞一恪眯起了眼睛,“府上令尊令堂是何许人物也?”
“这······白华从小便是孤儿,不知父不晓母。”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是这话末,“咣当”闷闷一声,一个酒樽忽然从桌面上掉在了地毯上。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陆载慌忙捡起来,“这酒樽精致,本来想好好细看一番,谁知腹中无物,饥肠辘辘,以致颓手无力······”
“就是!说这么多话,到底还吃饭不吃饭啊!”吉娜嚷道。
“既然齐人了,就上菜吧,徐公公。”华元祺说道。
酒菜俱上,一色中原各地酒水菜式。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众人也稍稍开怀了些。
“这些都是公主殿下,从中原带回来的由名厨精心烹制的菜式,不知道合乎各位口味否?”
“哈哈,全西域都是用手抓饭撕肉,唯独奎城是用竹箸的!真是越来越喜欢奎城了!”迦帕尔欢愉道。
“应该倡导全迦顿的人,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禁止用手进食,一律使用竹箸、木箸用餐,这才能倡举文明,革故鼎新。”西乞道返道。
“倡举文明,革故鼎新?”吉娜冷笑道,“真不知你是迦顿人还是晟国人,竟然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吉娜,道返说得没错。”迦帕尔道,“是应该这么做的。你的相好不也是晟国人吗?我们在此说的也是中原话啊!国举晟制,此乃大势所趋啊。”
吉娜正想反驳,却看到了华元祺的手势,没好气道,“哼,你说吧!让你慢慢说!”
“竹箸一事,关乎国民生计,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华元祺一字一句说道,“毕竟西域林植稀少,用太多竹木去制产箸,恐怕是得不偿失。”他淡淡笑道,“其实我觉得用手抓来吃,也挺好的。”
西乞一恪肯定地点了点头,“然也。你们得好好学学城主大人,凡事都不能着眼一点而忘了大局。对蛮民的教化之道也需因势利导,欲速则不达啊。”
迦帕尔和西乞道返都受教地点头颔首。
“哼,这话说得真好听,可怎么听起来浑身不舒服呢?你觉得呢,陆载?”吉娜忽然将话头抛给陆载。
陆载正吃着一块羊肉,可就是这一句话让他差点呛着了。
看着他那滑稽无措的模样,众人忍俊不禁。
“看来陆载大人真的饿了。”西乞一恪笑着说完这句话后,脸色马上转阴,“只不过,我接下来说的这件事,恐怕公主殿下也不会怎么舒服。”
“你又想说什么?是本公主不配在这里与宴吗?”
“呵呵,是公主殿下这位朋友,”西乞一恪盯着白华,“白华姑娘不能在此。”
“你说什······”
“王子殿下,城主大人,”西乞一恪马上站了起来,指着白华,“微臣恳请,马上将此女子监禁于大牢,翌日即押往迦都候审!”
众人大惊,右席三人更是猝不及防。
“什么!”吉娜一怒而起,“西乞一恪,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动我的朋友?”
“公主殿下莫急,且听微臣一一道来。”西乞一恪目光冷峻地盯着白华,“此女子无论有罪与否,都事关我迦顿国国运之兴衰安危!若她是沙漠女王赫拉之女,那赫拉圣女之名便是滑天下之大稽,西域各国各族对赫拉景仰敬慕之情将荡然无存,反成为叛变与动乱的借口!”
“若她不是赫拉所出,只是形貌相似,那便犯下假冒之罪,即使其心不往,然而形态似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其势必遭人猜度怀疑。再者······”
西乞一恪两无臂长袖微微摆动,更显得身形高瘦,极是赫人。
“再者,白华姑娘,你是不是原大晟朝昊京方相寺王巫大人?”
此言一出,右席三人都大惊。
“先生此言,实在是······”白华一时惶惑,不知说什么好。
“哼,你身为王巫大人,不好好侍君奉民,反而刺杀亲师阆鸣,现在大晟国境内遭官家通缉,可有此事?”
这一番话似是掀起滔天巨澜,无论知与不知者,在席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白华更是汗流浃背,手心出汗。
这是诬蔑之名,但却让她越来越不安和焦虑,好像自己真的做过一样。
“晟国朝廷命犯,何以成为迦顿的座上宾!就凭此一条,我们迦顿国就足以关押白华,择日送返晟国。”西乞一恪对着迦帕尔请示道,“王子殿下,西域与晟国和平通商来往已达十余年之久,可不能因为迦顿一时仁慈,而毁了西域大局之利。这样,不但晟国会降罪于我们,西域诸国也会对我们口诛笔伐的!”
“没想到啊,来一趟奎城,竟然捡了这么一个好宝贝啊!这不是上奉给晟国最好的贡品吗?”迦帕尔下令道,“来人啊,把这白华押下去!别等明天了,待会我们就押回迦都!”
“住手!”吉娜拍案而起,对着军兵们道,“吾乃迦顿国王族,吉娜·沙夏·阿吕斯坦公主,我看谁敢动一下我的白华妹妹!”
一听此言,迦帕尔也是勃然大怒,“吾乃迦顿国王族,迦帕尔·乌依古尔·阿吕斯坦王子,我命令你们马上抓住这个女子!”
这下赶到厅子里的军兵们,倒是不知所措起来,站在那里不知道听哪边的。
西乞一恪轻蔑说道,“迦帕尔王子乃王国第二储君,你们觉得应该听谁呢?”
西乞道返也乱嚷嚷道,“就是,储君的话都不听,难道还听一个女人的话?”
正当军兵们走向白华时,徐如鲣一跃而出,徒手劈下一军兵的长刀,生生地将一把长刀劈成两截。
“荒谬!你们是哪里人,都不知道这里谁是领主了吗?!都给我跪下!”
徐如鲣怒声一赫,军兵们都骇然跪了下来。
“我记得在我们迦顿,有这么一项规文,”华元祺缓缓说道,“非特殊时期,领主在其领地责任与权力最大。不知道王子殿下和一恪先生还记得这项条文否?”
“的确是有,”迦帕尔不悦道,“那你作为迦顿国的城主,还是大晟朝过来的王爷,难道不应该将朝廷命犯关押吗?”
“没错,我是应该如此做······”
“华元祺你!”
“公主殿下,先听我说完······”
“哎呀,你说快点啊!”
“只是本人素来惯以谨慎行事,白华姑娘乃逃犯,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一恪先生的一面之词,不是吗?”华元祺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白华姑娘远来做客,我作为地主尚不能尽情谊,还无凭无据地诬陷客人是逃犯,这于情于理于礼都说不过去吧?”
华元祺恭敬地对西乞一恪致礼,“只要一恪先生拿出证据,我马上遵王子殿下之令,将白华姑娘收监并押往迦都。”
西乞一恪满脸愠色,空荡荡的双袖因身子颤抖而兜风微动。
“道返兄,您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华元祺又对着西乞道返笑道。
“有,有道理吧。”西乞道返支支吾吾地说道。
“哼,有屁道理!”西乞一恪冷冷地颔首致礼,“城主大人,感谢宴礼招待,吾等即刻赶往迦都。”他瞟了一眼白华,“至于白华一事,你们到了迦都,国王陛下殿前自有分晓。王子殿下,我们走!”
“呵呵,慢走不送。”
最后西乞一恪掠了一眼陆载,先于迦帕尔大步跨出大厅。
“什么混账东西!”吉娜满肚子恼火,“这什么一恪先生也太猖狂了吧!”
“公主殿下啊,这人还没走远呢······”陆载苦笑道。
“他们听到最好!我吉娜公主还没怕过谁呢!”吉娜大声喊道。
“哎······”
“还没说你呢!”吉娜对着陆载,“都骂到白华妹妹头上来了,你一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平常觉得你挺仗义的,怎么怂了?还有你这个城主,”吉娜又对着华元祺,“一开始还向着外人呢,说话又像个骆驼走路一样,不温不火慢吞吞的,这样子怎么镇得住人家?”
华元祺和陆载一对视,都马上大笑起来,徐如鲣也是笑而不语。
“笑笑笑笑笑笑!你们这些臭男人除了笑,还会什么?只会背地里干事,还不如我们女人行事磊落!”
华陆两人又笑了,白华则是微笑颔首,“吉娜姐姐这话,我再同意不过了。”
“好了,别生气了。”华元祺劝慰道,“现在王子和一恪先生都走了,我们叫马哈茂德一家和三善四善他们进来,然后大家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吧。”
“你赶人家走,然后现在请回人家吗?”吉娜没好气道,“你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吧,我才不会去。”
“好的,好的,我去。”华元祺只得站了起来。
“王爷,还是让我去吧。我去更合适。”徐如鲣说道。
“如此也好,谢谢你,徐公公。”华元祺如释重负。
此时,白华也盈盈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华元祺面前,毕恭毕敬地,并略带一点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这倒吓了吉娜一跳,“白华妹妹,你,你要干嘛?”
白华双手并持,正身作礼,“小巫白华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掷地,她也马上磕拜了三下。
陆载在一旁笑了,“噢,可惜四善没看到了,他早几年最喜欢玩这个了。”
华元祺也是感慨道,“你这一叫,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想什么想,还不快让人家起来!”只见吉娜欲扶起白华,白华却不肯起来。
“噢噢噢噢,白华大人快起来吧。”
这样子白华才肯站起来。
“真是的,白华妹妹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啊!”
“恭喜你,你终于发现了。”陆载摊手笑道。
白华完全不在意两人的调侃,却是咳嗽几声后,一本正经地对华元祺道,“王爷,小巫有很重要的事要启禀王爷。”
“嗯,请说。”
白华瞧了瞧吉娜和陆载,“王爷,能否换个地方说话?或者今晚另觅时间?”
“嘿,白华妹妹,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和陆载说的吗?”吉娜不满道。
“对不起,公主殿下,”白华神情认真至严肃道,“兹事体大,请您谅解。”
“唔······”吉娜满脸不悦。
“白华姑娘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会受人诬陷和追捕。”陆载打圆场道,“所以公主殿下,我们理解一下她吧。而且,我觉得你要担心的人,并不是她。”
“你什么意思?”
“你应该担心你这位华王爷。担心白华姑娘告诉他之后,他是否会告诉你。”
“还真的是!”吉娜恍然大悟。
“陆载······”华元祺叹气摇头。
“陆载!我在说正经事!可以不要开玩笑吗?!咳咳,咳咳······”白华感觉自己被冒犯,不免生气起来,一发力便又感觉难受。
陆载忙走上去,一手轻按在白华额头,缓缓地送入巫力,“感觉好点了吗?”
白华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陆载,“好多了,谢谢。”
吉娜皱起了眉头,心里疑惑,“奇怪,他俩之前不是这样子的啊。”
华元祺也说道,“你放心,白华姑娘,今晚我会好好听你说。”
白华郑重地点了点头。
午宴过后,白华再感不适,有头晕状。陆载让三善背着白华回房间休息,并让四善去照顾她。徐如鲣安排马哈茂德一家住处。吉娜则去小憩。华元祺和陆载则到书房煮茶相叙。
华元祺的书房布局简单,除了通门这一墙与对墙,两边墙皆是放满书的书架,对墙放一书桌,窗棂上挂着一幅字,进门抬头即可看见的四个和润柔畅的大字化民为俗。
书房中央便是小茶台茶座,两人坐了下来。
“你不用去照顾白华姑娘?”
“不用,让四善去即可。她身上的病,我现在是束手无策。我只能为她输巫力。这恰恰是她不太喜欢的事。倒不如让我四弟去弄一些草药煎熬敷疗。”
“白华姑娘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我上午听到吉娜说起塞特城那虫子一事。”
“嗯,听起来很骇人听闻吧。”陆载苦笑道。
“这并没有什么,如果你听过西乞家的故事,你就会觉得白华姑娘算运气不错了。”华元祺叹道,“唉,天不怜西乞家。”
“我知道西乞家的故事,我来到西域,也是为了西乞家而来。”
陆载缓缓说道,“西乞家,原巫界四大巫族之一,族内世代拥有神兽白虎的巫力,擅长古医术——祝由之术。只可惜在数百年之前,西乞家利用祝由之术去剖验人体,并让活人以祭祀为名献身,供其进行剖验。这实在是太惨无人道了,其他三大巫族看不过去,便合力歼杀西乞家。若是灵山十巫出来阻止,西乞家几乎要灭族了。只是三大巫族也不死心,他们怕西乞家卷土重来,决定逐其出中原,即西艮山以北,永世不得踏进南山一步。三大巫族还给西乞家降下诛族咒。此咒凶毒异常,从下咒那天起,所有流淌着西乞家血液的人,其后代子女一出生或命舛夭折,或身体残疾。”
说罢,陆载也觉残忍可悲,一时感叹。
“你知道的比我多。我只知道他们家被诅咒了。”
“但就算如此,西乞家也已经在西域扎根下来了。这西乞一恪,在西乞家的身份是?”
“西乞家二家长,一出生双臂俱失。”
“那西乞道返······”
“只是他的学生和养子,起了一个名字罢了,并没有西乞家的血统。”华元祺问道,“你昨晚就问我西乞家的事情,白华姑娘的病与他们有关吗?”
陆载点了点头,“白华姑娘身上的血虫蛊,便是源于西乞家的祝由之术。”
“你治不好吗?”
“力所不逮。恐怕只能追本溯源,寻求西乞家的帮忙。”
“可惜今天问不着西乞一恪了。没想到发生这种事。”华元祺抱歉道。
“西乞家的大家长是谁?”陆载再问。
“西乞无冥。你要去找西乞无冥?”
陆载点点头。
“恐怕还得先去问一下西乞一恪。听闻西乞家的事情都是他在打理,那位西乞无冥倒是一直神秘莫测,我来西域十多年,其名如雷贯耳,其真身却是未得幸一见。”
“嗯。我们到迦都后,我寻机会问一下。”
“所以,贤弟就仅仅是为了给白华姑娘治病,才到西域的吗?没有别的事?”
陆载沉吟一下,为西乞家除诛族咒一事,是否告知华元祺?
不过到底能不能除掉,实在是未知之数。
“没有别的事,我能有什么其他事。”
“如此千里迢迢,九死一生,看来白华姑娘对贤弟很重要。”
“重要否?不重要否?或许我只是欠她师父阆鸣的恩情,我还没报恩呢老头就驾鹤西去了,唉。”
“阆鸣,阆大国师······”华元祺深深地闭上眼睛,“又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我来西域之时,他才当上国师不久。”
“王爷你说你来西域已经十多年,那岂不是像四善这种年纪就过来了?”
“四善多少岁了?”
“虚龄十三。”
“那我那时候比他小点,十岁吧。”
华元祺推了一个小茶碗到陆载面前,“这是中原的明前茶,贤弟尝尝。”
“明前茶?明前茶,贵如金,这离清明还远着呢,王爷就拿到此茶成品了?”
“这不是今年的明前茶。”华元祺苦笑道,“这是前两年的。”
“前两年的?”
“先帝驾崩后,我的一位皇弟华元煊,年仅七岁便登了皇位。虽然与我素未谋面,但头两年每季都会寄一些衣服,时令干茶果脯给我,还有一封字还没写得很好的亲笔信。”华元祺笑着叹息起来,“可惜啊,近两年不知道为什么,杳无音讯了。可能是朝廷让他主政,也就日理万机,没了这些闲暇时间。”
“又或者发生了什么事。大国师阆鸣身死,王巫白华成了逃犯,这可能与朝廷有关。”
“要真按照你说的,我倒希望皇上是忙于国事了。”
“王爷身处外域,还能如此关心故国。”
“算不上关心。我十岁年纪,便已懂事。我知道自己是作为人质交换过来的,要在这西域呆上一辈子。能关心什么,也是瞎关心。”
“化民为俗,这绝不是瞎关心。这是圣人之行举。”陆载微笑道。
“啊你看到了。”华元祺抬起头,看着牌匾,“不过也是,一进门都会看到。这是先帝的赠字,他希望我在西域找点事情做,最好的事情莫过于化民为俗了。”
陆载看着窗外满园子树,“在我看来,王爷正径情直遂,化民为俗。”
香茶润喉浸肚,让陆载通体舒畅起来。
“贤弟看看书桌上,那里翻开了一本书。”
“《雁行志》,李云雁······”
“嗯,这是一本游记。云雁是一位寄情山水的奇人。有一年,他和他的妻子远道而来,与我相见恨晚,逐赠了一卷《雁行志》。之后每出一卷,他都会寄过来。”
“这是······前两年印制的,不会······”
“是啊,”华元祺苦笑道,“又是这两年,又不见寄过来了。”
“这,这只是巧合,无法说明什么。王爷你说他寄情山水,自然常在深山野岭之间,传书也就不便。何况,写一本书谈何容易,他可能还没出到下一卷。”
“也对,也对。我很依赖《雁行志》。这辈子我只能留在西域,无法去游览到故国的大好河山。那些诗词歌赋写得也玄,不如云雁的文笔实在。”
“嗯,这里边竟然还有地图和山水画呢。”
“云雁也是画艺精湛。”
“如此说来,真乃一代奇人也。”
陆载又翻到一本书,饶有兴致地吟了出来,“······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
华元祺赞赏道,“你的声音真好听,念起来也是抑扬顿挫。不像我,说话太慢,吟诵起来也是平淡无味。”
“陵虽孤恩,汉亦负德么?”陆载苦笑道。
“问贤弟一个问题,贤弟若置身旧朝旧事,是选择当苏武还是当李陵?”
“苏武还是李陵?”陆载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禁捋了捋眉毛,皱眉寻思。
“一般人都是毫不犹豫选择苏武,你在想什么呢?”
“因为你我都不是老学究。”陆载叹道,“若不是武帝用人唯亲,满朝群臣媒糵,李陵又何以至此······”
正说着,陆载顿觉失言,忙低头弯腰,“王爷勿怒,小巫失言了。”
“贤弟不必如此。”华元祺忙说道,“我都说了,你我兄弟相见即可。”
他整个身子躺了下来,看着“化民为俗”四字,慢慢说道,“为人臣子,儒礼之道,唯有选择苏武,只能选择苏武啊。”
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吧。”
进来的是徐如鲣。
“有什么事么?”
“王爷······”
徐如鲣将身后一个少年轻拉了出来,正是库热西。
他满脸泪水地跪了下来,哭喊道,“城主大人,救救我阿大阿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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