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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三更天的宁夜与微风催人入睡。
天下喑暗,万家沉息,然而奎城的议事厅,这里还是烛火荧荧。
厅内冷清,只有一人在伏案疾书。
那人正是华元祺。
作为奎城城主,他白天得处理城内两族之乱;作为农政大臣,他晚上得处理迦都送来的文书。农政非军政,少有着急决断之事,却多是繁冗复杂,需要他一丝不苟,又要统揽全局。
厅门大开,凉风簌簌而入,华元祺不觉打了一个喷嚏。
他目光不离纸面,长笔不离手间,慢慢地说一句
“徐公公,帮我拿那件袄子过来吧。”
话毕,又写了好一阵子,他才发觉异常。
抬头一看,发现徐如鲣并不在身边。
他顿时记起来,徐如鲣去白虎城接吉娜了。
他自嘲笑了笑,站起来,走到衣架子边,正拿起袄子,外面便传来了吉娜那清脆又响亮的笑声。他心里一喜,便忘记了披上袄子,不觉意便迎了出去,手里还拿着袄子。
正走到门边,华元祺便撞上吉娜。
两人一见面,皆会心一笑。
“哎哟,华公子,这么晚了上哪去啊?”吉娜调侃道。
“刚想去找你了,没想到你会过来。”
“整座奎城,恐怕只有这里亮着吧。”吉娜瞄了一眼华元祺手上的袄子,便回头大喊道,“徐公公!我又抓到现行啦!华元祺他又忘记穿袄子啦!”
华元祺赶忙穿上袄子,正好徐如鲣和三善四善走过来。
“呵呵,都怪老臣不在,没人侍候王爷。”
华元祺不好意思笑了笑。
三善四善忙向华元祺致礼。看到他们,华元祺便想起了陆载,心里无限感慨。
“一路辛苦了,都累了吧?赫拉大人呢?”
“哎,她本来想留在白虎城的,但圣城的人把她接回去了。都进去吧,外面冷!站在门口这里说话干嘛?”
吉娜搂着华元祺的手,缩着肩膀推着华元祺走进去。
还没坐下来,忽然就听见“咕噜”一声。
吉娜回头瞄了瞄四善,“四善饿了吧?”
四善忙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三哥!”
三善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的确是我······我的确饿了。”
“哈哈哈哈,耿直的小伙!”徐如鲣抬起手,拍了拍三善的肩膀,“不过长这么大个可不是白长的。公主殿下,王爷殿下,老臣现在去厨房做一些酒酿丸子上来。”
“好,有劳你了。我也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酒酿丸子。”
“我也去,我也去。”吉娜兴奋道,“我可受不了酒酿丸子那种味道,我要做我们这边的夹肉面包。”
“夹······肉······面包?”四善顿时双眼发亮。
“哈哈,是啊,想吃吗?”
四善猛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做多一个!”吉娜摩拳擦掌道。
“我也去帮忙吧,厨房也要帮工的。”三善道。
“不用,你先坐一下吧。”
“我今天没有做完三件好事,总觉得心里头有点不安。”三善不好意思道。
“好耿直呀!天啊,以后谁嫁给你得多幸福啊!”吉娜喊道。
“怎么?嫁给我不幸福吗?”华元祺笑道。
“嫁给你?你走路那么慢,叫你帮忙的话等你走过来事都黄了!”
“那叫不急不躁。哪像你呀,毛毛躁躁的。”
“哼!三善,不要管他,我们走!”
说罢,三人便离开了。偌大的议事厅只剩下华元祺和四善两人。
“四善,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我恐怕得看一下文书。”
华元祺正坐下来,就见四善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案上的文书。
“祺哥,你的字真好看。”
“嗯,谢谢。”
“化民为俗?”四善指着正文附近几个小字。
“嗯,化民为俗,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是不是就是指圣王之道?教化黎民,授仁百姓?”
华元祺有点吃惊地看着四善,后者大大的眼睛射出清亮的睿光。
他本是随便一问,没想到四善竟如此回答。
“不错,说得太好了,教化黎民,授仁百姓。是陆载教你的吗?”
“没有,大哥只教我医术和写字。不过他说医术中自有教化之道。”
“嗯不错。那你是怎么知道化民为俗的?”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可能是我看那些浑书看到的吧?”
“化民为俗是出自于《礼记》。君子如欲化民为俗,其必由学乎。你读过《礼记》么?”
“没读过。只是真的好像在哪看过。”四善敲了敲脑袋。
“那,你知道什么是道吗?”华元祺忽然对这个弟弟颇感兴趣。
“唔,道德?”
“那什么是道德呢?”
四善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有两父子,父亲偷了别人家的羊,但是还没有人知道。如果你是儿子,你会去官府那里告发你父亲吗?”
四善想了想,点了点头。
“告发。”
“为什么呢?他可是你父亲啊。”
“他做了坏事啊,这叫大义灭亲。”
“嗯,大义。这里头便涉及到道德。若是真正的道德,或者说按我们中原所秉承儒学的道德,我们是不应告发的。”
“啊,为什么呀?”
“还是因为他是你的父亲啊。我们作为儿子的,只能去劝告他。再三劝告都没用的话,便只能大哭而随之了。”
华元祺悠然念道,“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
“可这样子的话,那些律法且不是没有用了?”
“法不外乎人情啊。和西域诸国不一样,我们晟国奉行的是伦理之法,而非律政之法。所谓伦理之法,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华元祺见四善一脸懵懂的样子,忙解释道,“意思是,你是儿子,就得对你父亲好。这是家庭之伦理。”
“那,什么是道德呢?”
“就像这个故事说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华元祺执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直”字。
“这个‘直’,就是道德。直,就是伦理,伦理就是道德啊。”
四善似懂非懂,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哈哈,你慢慢想,也不用焦急。伦理之觉悟,是吾辈最后之觉悟呢。”
两人正聊着,吉娜三人便回来了。
“两人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起劲。赶紧来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们捧上来热气腾腾的酒酿丸子和夹肉面包。
华元祺见吉娜亲自捧来,便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都叫下人们去休息了。”
“我知道,你这个城主心地好,这都成了你这个奎城的习惯了!”吉娜将一碗酒酿丸子放到华元祺面前,“你都不知道,我迦都那些侍女都不知道多羡慕呢,她们哪能够三更天就休息啊!”
“呵呵,公主殿下心地也好。回来时,那位从西乞村来的侍女蝶姑娘身子有些不适,殿下便让她休息去了。”徐如鲣说道。
听到这里,正吃着酒酿丸子的华元祺不知为何笑出声来,还差点呛着。
“华元祺,你笑什么?就你心地好,体恤万民,我这个公主便不可以吗?”
“不是不是,公主大人可别误会。我是觉得······”华元祺情意盈盈地看着吉娜,“你是在向我学习吗?”
吉娜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哎,谁在向你学习啊!真是自作多情!”
她不理睬华元祺,回头就看见四善正张大嘴巴,咬了一大口夹肉面包,吃得有滋有味,她心里便欢喜得很。
“四善,好吃吗?”
“好吃好吃!”
“慢慢吃,别噎着。”
“欸,这个夹肉面包,好像跟我们甘糜城肉夹子差不多嘢。都是两块膜,中间夹一些肉。”三善木木地说道。
华元祺和徐如鲣都笑了,“哈哈,对,三善说得不错。”
“不一样好不好!”吉娜忙道,“我这里可是还有莜麦菜呀!”
“哈哈对,还有莜麦菜。”
“笑笑笑,赶紧吃你的酒酿丸子!”
华元祺看着四善手中的夹肉面包,忽然想起了什么。
“四善,你知道我们晟国,为什么要用伦理之法,而不能用律政之法吗?”
华元祺问得突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
“华元祺,突然间问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们晟国地大民多,而且是有且只有一个朝廷集权统治啊。你看一下你的夹肉面包。如果没有中间的羊肉和莜麦菜,只有两块面包是不是很难吃?”
“对啊。”
“把上面那块面包比作国,下面那块面包比作家,是不是就像国家一样,国在上面统治万民万家?”
“对啊。”
“但是我们晟国太大太多人了,还只有一个朝廷一个皇帝。况且要百姓们安居乐业,便要实施仁政,即轻徭薄赋。税赋少了,自然官吏得少。官吏既少,管理万民便更难了。因此光有国家两块面包便很难吃,吉娜姐便在里面加了肉和菜。这些肉和菜,在我们晟国便是读书人,我们称作儒生或儒士。他们在朝为官,居乡为绅。他们是最接近老百姓的,老百姓也是最信任他们的,所以朝廷便能依靠他们来统治百姓,化民为俗。这两块面包也因为肉菜而变得好吃起来。为什么老百姓会最相信他们呢?因为儒士寻求的就是道德,就是伦理,就是人情,而不是硬绷绷的律法。所以老百姓对他们是亲近和尊敬,而不是害怕和敬畏。”
说罢,华元祺又低头看着碗中的酒酿丸子,若有所思。
“若是比较西域的国家······啊,对,西域的国家就像酒酿丸子一样!”
“啊?”
“你们看,西域的国家虽然也称之为国,但是各城各自为政,就像这个酒酿丸子一样。虽然都在一个碗里,但却颗粒分明,就像城主有生杀大权一样。但如果一个丸子破了,这碗汤都会遭殃······哈哈,对!”
华元祺高兴地笑了起来,“四善,你明白了吗?”
“我······”四善又似懂非懂地,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什么跟什么?你是在说给四善听吗?你是在说给自己听吧?瞧你一脸兴奋的样子。”
“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华元祺感慨道,“我要多谢四善啊。这个肉夹子的故事,是我来西域之前,太傅跟我说的。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是什么意思。刚才却是一下子想明白了,而且还得到了一个酒酿丸子的故事。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老臣记得,那时候的太傅,是当朝太宰周弼朝。”
“对对对,正是周老先生。虽是年少无知,但想想也真是怀念啊。”
“哼,你这么怀念,那你就回晟国,去当你的王爷娶妃生子呗。”吉娜噘嘴道。
“哎,你别生气,我就这么一说而已!”
“我看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傻瓜。我十岁就来到这里并喜欢上你了,没有你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三善和四善都扑通一笑,吉娜的脸又红了,“你在后辈面前胡说什么呢!”
“哈哈,我觉得他们也应该习惯我们了。”
三善四善连连点头,徐如鲣也笑了起来。
“连徐公公也!哎!”
正说笑间,外面忽然传来吵闹之声。
“我要见华公子!我要见华公子!”
那是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徐如鲣走了出去,问道,“什么事?谁在外面这么吵。”
一个军兵忙走到跟前,“徐大人,有人想见城主。”
“什么人?”
“是集市上一个卖玉的小贩。他说他要见城主,等着城主救命。”
徐如鲣顿感不妙,“现在太晚了,不管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你先安抚一下他,在此住一宿也无妨。”
“是······”
军兵正欲退去,华元祺却走了出来。
“什么事?”
“一个小贩要见你,老臣觉得天色太晚,便让他明天再来。”
“这么晚要见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带他进来吧。”
“王爷,这恐怕不妥。您看您都累了一整天了。”
“没关系。这回刚吃完东西,一下子也睡不着。”
华元祺说完便走了回去。徐如鲣只好让军兵带人上来。
来者让人大吃一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跪在地上,全身伤痕累累,薄薄的布衫上血迹斑斑,那张脸已经肿胀得看不出鼻子眼睛。
这让人看得心里实在难受。
四善忙过去看他伤势,吉娜也赶紧叫人来帮忙。
“华公子!救命啊!救命啊!”
他张大嘴巴,发出无力而嘶哑的喊声。
华元祺忙扶着他,“你是谁?发生什么事了?”
小伙子声泪俱下,将昨晚一事尽数告知。
“······他,他现在劫走了我家人。他,他说只有带你过去,他才肯放人啊!”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治伤吧······”
“不行!不行!华公子!我们现在就要去!我们现在就要去!我那两个妹妹······已经受不住折磨了!求求你了华公子!求求你了!”
“好,你等我一下。你先喝口水。”
华元祺对军兵使一下眼色,军兵会意,忙扶着小伙子到侧室。
华元祺深深呼吸一口气,“听这描述,是吉利尔莫的儿子,尼克。”
徐如鲣点了点头,眉头紧皱。
“那,那你要去吗?”吉娜担心道。
“······吉娜,你去四善那边帮忙吧。”
“那你先告诉我你会不会去!”吉娜急道。
“王爷,不能去!这肯定有诈!”徐如鲣道。
“那他的家人怎么办?他的妹妹们都已经······难道还要她们死吗?”
“如此之人,就怕王爷去了也挽回不了什么啊!”
“但他是库诺人,尼克是班塞人。万一此事传开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徐如鲣道,“现在都过了子时,昨晚都现在都已经一天多了,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如果真的是在库诺村他家里,那村里人应该都知道。库诺人一向同仇敌忾,为何昨晚没有动静呢?”
“就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所以我才要去看一下。”
华元祺听着侧室的痛叫声,痛心道,“他家人遭受到这种,连去都不去看一下,不寒心吗?在情在理,我都得去。徐公公,既然尼克要我一个人去,那我便一个人去。但你可以带领几队人,在身后跟着我。到时候随机应变,看准时候救人吧。”
徐如鲣无奈道,“好。王爷既然心意已定,那老臣马上去安排一下吧。”
“好,有劳您了。”
徐如鲣逐离开。
这时,吉娜站在一边,一时不吭声了。
华元祺走到她面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出事啊?”
“嗯······我看到那个人那个样子,我怕你也······”
“不会的。徐公公武艺高强,他会保护好我的。”
“你一定要去的话,那我也要去!”
吉娜倔强地抬起头,双眼红通通,泪汪汪的。
华元祺看着吉娜的泪水便心里不忍,他捧着吉娜的脸,柔声道,“傻瓜,你去做什么?你去了我岂不是还得担心你?到时候出什么意外我还不好脱身,不是吗?”
“出什么意外!有什么意外出啊!”
“啊对对对,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
华元祺两手合住她那不断颤抖的手,温柔道,“别担心了。明天你一睁开眼睛,便会看到我在你床头上看着你了。”
“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不一会儿,徐如鲣便回来了。
“王爷。一切准备就绪,待会你跟阿卜杜先走,我们待会跟上。”
“好。徐公公,你叫那位阿卜杜先到外面等我。”
“好,老臣明白。还有一事,三善兄弟也想跟着去······”
“不,这绝对不可以!”华元祺想了想,缓声道,“我可答应过陆载,照顾好三善四善。你就告诉他,我让他留在城里保护好吉娜公主吧。”
“······好。”
待徐如鲣退去后,华元祺便低下头,轻轻地揩掉吉娜脸上的泪水。
“乖乖睡觉,等我回来,好么?”
“好,好······你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华元祺温柔地在吉娜额头上印上一吻,遂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他走出门外,吉娜才回过神来,急忙奔到门边。
“华元祺!华元祺!”
华元祺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静夜间,那急匆匆的脚步声。
吉娜抚住自己的胸口,一颗心隐隐不安地乱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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