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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长鸣湖一带,也会下起雨来。
那是入春以来,一场还算像模像样,有雨声的雨。周遭是乌压压的一片,雨水如帘,直落成花。
祸娘站在雨边的门阶上,仰起头,看着那黑云遮蔽的天边。
她轻轻地哼唱了起来,那是何其惆怅的歌声
“淅沥沥淅沥,茅屋下游子。淅沥沥淅沥,雏儿居残枝。可怜一餐饭,出走万余里。淅沥沥淅沥,唯恐狗争食。淅沥沥淅沥,家穷逼人离。淅沥沥淅沥,身疾遭人弃。隔岸观霓裳,锦瑟催人迷。淅沥沥淅沥,永暗无天日······”
今天她打扮得粉腻脂浓,珠围翠绕,本是花嫣柳媚,玉润珠圆,却有此哀音,看着她唱起时便觉不和不合。
“姐,您怎么唱起这首曲来?”翎君从祸水轩里头走了出来,拿着纸伞氅衣。
“凡是在旧城生活过的人,都会唱这首小曲吧。”祸娘一时喟叹,“现在风月街也下雨了,同一片天空下,再也分不出新城旧城了吧?”
翎君为祸娘披上玄色氅衣,递上纸伞,忧心忡忡道,“姐,一定要今天去吗?”
“再不去,恐怕商公子真的被活活打死了。今天天气好呀,”祸娘的话语戛然而止,剩下的都留在了心里头,“当年我和兼女,也是在这样的雨天被抛弃的。”
门外的路上,蒙叔领着一队四人轿夫,冒着雨抬着轿子走了过来。
“嫂子,您放心好了,他们四个人会保护好您。”蒙叔道。
“可都是新面孔?”翎君问道。
“嗯,都是新面孔。”
“担心什么?”祸娘浅浅笑道,“这都护府还有几个人认识我,谅他们不会对我打什么主意。倘若天有不测,让我祸娘死在无心帐下,那也算是死得其所。”
“姐!您不能再说这种话了!”翎君急道,“您若是有什么事,你教我们怎么办?您还有很多未竟之愿要完成呀!不,不如我也一块去吧!蒙叔,这轿子能坐得下两人吗?”
“你若是跟我去了,寮里谁来看着?”祸娘双手偎着翎君的脸颊,爱怜道,“我的小翎君,再漂亮的金花,也比不上你这片银叶呀。”她搂住翎君,红唇在翎君的脸颊轻轻一吻,“我去了,我的小翎君。”
话毕,祸娘便走进雨中,走上轿子。
四个轿夫向蒙叔行礼辞别后,便稳稳当当地抬起轿子走起来。一步一步地踏着雨花,四人一轿的背影慢慢消散在雨帘中。
西蜀都护府,广义即西蜀军区,坐落于蜀山南山脚下,镇守在蜀山城的东北方。朝廷设立的西蜀军区,本应是西蜀都护府,与西蜀节度使的都督府双府齐踞,但因职责重叠,无心既被任命为都护,也成为了节度使都督,所以双府合一,无心大权独揽,统辖蜀、庆两州,以及西域边境一带。
西蜀军区占地广袤,横跨流进城内的蜀水,河北河南,皆是军区。狭义的都护府,也即无心的居所,在河的北面,与祸水轩同侧。
所以,有时候祸娘倚栏东望,总感觉自己能看见无心的身影。
轿子轻轻摇摇地往前走十五里,便到了军区。
要去山上的都护府,得要经过西蜀军的校场。
守在校场门口的,是一身黑甲的府兵,号称“黑铁卫”。
“喂,停下来!”卫兵指着轿子喝道,“这里是西蜀军重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去!”
轿子落地,一轿夫掀开帘子,一轿夫撑开纸伞,祸娘款款落地。
尽管是阴雨天,可一抹国色天香出现在眼前,两个卫兵眼睛都直了。
“你,你是谁?!竟胆敢来西蜀军区!”
“你们眼睛瞎了吗?认不出这是祸娘吗?快点让开!”轿夫喝道。
“她,她就是祸娘?”一卫兵惊呼,“我,我还没见过真人呢······”
“祸娘又如何?不就是被我们无帅包养的妓女头头!”另一个卫兵气焰嚣张道,“一个倌人来这里有何事么?”
祸娘看着这两卫兵一身黑甲,轻蔑地笑道,“你们俩,是这几年才当上黑铁卫的吧?”
两卫兵一怔,“你怎么知道?”
“也对,原来的黑铁卫死的死,跑的跑,现在也只有新人了。”祸娘抛了一个媚眼,慢悠悠地道,“你们不认识,没关系。反正我是来侍候无帅的,让我们进去吧。”
“来侍候无帅的?哼,你就是睁眼说瞎话!”一卫兵道,“刚才已经送来一批倌人,都是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哪有像你这样的半老徐娘?你还不如伺候伺候一下老子呢!”
说罢,两卫兵哈哈淫笑起来。
一听到有年轻的倌人进去了,祸娘不禁顿生醋意,语气渐变强硬,“现在的黑铁卫都已经变成这样子了吗?快点让我进去,否则你们俩会死得很惨。”
“哈哈哈哈,你听她说什么来着?”
“说我们死得很惨!真是的,你当自己是谁啊,一个倌人而已!”
正要和轿夫动武,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卫兵身后,当头一喝,“住手!”
卫兵回头一看,忙吓得低头弯腰,齐喊道,“雷将军。”
来者正是雷坤山。
“雷将军,这娘们竟然想见无帅······”
“住嘴!让开!”
雷坤山大步走过去,在祸娘面前微微颔首,俯身一拜,让卫兵大为吃惊。
雷坤山小声喊道,“嫂子。”
祸娘先是点了点头,后喊道,“雷将军,现在的府兵都好大的架子呀,我看你得管管了。”
“是!还请祸娘不要放在心上。”雷坤山掀开帘子,“祸娘请上轿。”
祸娘上轿子后,轿夫重新抬起。
雷坤山喝斥卫兵,“还不让开!连本将军都要挡吗!”
卫兵赶紧退去一边,雷坤山在前头大步走着,领着轿子走进校场。
祸娘掀开帘子,眼睛眺望出去。偌大的校场空无一人,唯见漫天落雨成华。她微微仰首,举目四处皆是棱角硬朗,冷漠冰峻的楼营,周围弥漫着血与铁锈的味道,似乎连呼吸的空气都混合着铁屑。
她眼睛渐渐朦胧了。谁都知道西蜀军区俨然就是一座黑铁之城,然而谁都不如她对这味道的熟悉。那正是久违的,如他身上的,英朗而冷峻的味道。
校场周围的府兵看见都瞠目结舌这花俏的轿子里,到底坐着什么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架子,让雷坤山走在前头开路?
看着一幅幅新鲜面孔,祸娘叹气道,“果真全是新人啊。”
外头的雷坤山也说道,“是啊,黑铁卫不比以前了。”
轿子来到一道山门下,也有军兵守卫。但这两个军兵,却是身穿赤色盔甲。
“雷将军。”
“无帅此刻在哪?”
“回将军,无帅在地室。”
轿子里发出声音,“地室是什么地方?他不在山上吗?”
雷坤山忙凑近轿子,轻声道,“嫂子,山上的黑塔在改造。无帅已经住在地室好些日子了。”
“哦,是这样。”轿子里的声音变得悻悻然,“原来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吗?”
“嫂子?”
“没什么。地室是不能进轿子的吧?那我便下来吧。”
祸娘落了地,雷坤山便道,“这位是祸水轩的祸娘,过来服侍无帅的。”
“可雷将军,刚刚已经有了倌人送进去了。”
“这祸娘是倌人们的头子,所以晚来了。”
“好的,雷将军。但是这几位恐怕是不能进去的。”卫兵看着四位轿夫,“这是赤将军的命令,非我军将士不得进去。”
祸娘见雷坤山面有难色,又见两卫兵一身赤甲,便对轿夫说道,“无妨,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有雷将军照顾我,我不会有事的。”
轿夫点了点头,雷坤山接过纸伞,打在祸娘的头上,和祸娘走进山门。
他们不上山,绕到山道另一侧,再走进一道阴森森的大门。
那道门,是黑铁制成,人力不足,唯有用机关开启。进去的那条直道,地上是黑铁铺成,走在上面“铛铛”地响。两边的墙壁也是镀上青铜,在火光之下发着荧荧绿光。
“看来你们在庆州的矿山大有收获呀。”祸娘摸了摸青铜墙,冰凉凉的。
“嫂子见笑了。”
“你还是叫我祸娘吧,免得隔墙有耳。”
“是。祸娘,这边请。”
这里俨然是一座地下堡垒,七拐八弯,越走越深。路过一道道紧闭的铁门,见到的都是赤盔赤甲的军兵。
“赤炎卫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么?”祸娘问道。
“是。”
“唉,赤崖那个愚忠之人······”
祸娘正说着,走到一个分岔口,忽遇见一个从另一条道走过来的人。
此人,满身赤盔赤甲,还有那令人注目的满头红发,正是赤崖。
他慢慢踱步而来,眼神紧紧看着祸娘。
雷坤山马上紧张起来,祸娘却镇静道,“不用担心,我今天妆容浓,他认不出我的。”
“雷将军,”赤崖先对着雷坤山抱拳行礼,再向祸娘躬身颔首,“祸娘。”
“哎呀,赤将军,自上次那台戏一别,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可惜啊,都怪那个商牧之,闹得大家不欢而散。”祸娘笑道。
“祸娘为何至此?”赤崖的目光冷若冰霜。
“自然是无帅叫我来的。”祸娘攥出手帕,捂了捂鼻子,故作无奈之色,“唉,要不然,我才不要来这种全是男人臭汗味的地方呢。”
赤崖掠了雷坤山一样,雷坤山点了点头。
“的确是无帅叫她来的。”
“可无帅从来没有叫过祸水轩的倌人来府中侍候。”
“哎呀赤将军,这您就不懂了。”祸娘笑吟吟道,“你们这些男人,都光顾着喜欢十六七岁女孩的俏脸嫩肤,却不知道像我这般半老徐娘的,最是令男人一夜,欲罢不能。我想无帅深谙其道,才会让我来教教那几个小女孩。赤将军和雷将军若是有空,也可以来我们祸水轩尝试一下,我会让几朵上等的金花,服侍好将军的。”
雷坤山看着赤崖充满怀疑的神色,也忙说道,“赤将军,这祸娘的确是无帅命我派人从祸水轩带过来的。你若是不放心,我此刻立刻派人送她回去。”
赤崖打量了祸娘一下,摇头道,“不必了。既然是无帅叫她过来,就有劳雷将军带她进去无帅的房间吧。”
“好。赤将军,告辞了。”
雷将军和祸娘向赤崖行礼作别后,便转身离开。
待走了两步,身后又传来赤崖的声音,“慢着!”
雷坤山和祸娘止步,赤崖快步走了过来。
他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祸娘,面露疑色。
“祸娘,为何本将军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好生熟悉?”
“将军真是会开玩笑。”祸娘摊手道,“无帅每次过来祸水轩都带上将军,进军不熟悉我,难道你熟悉烟雨楼的老鸨么?呵呵呵呵。”
赤崖又观察了一番,才作礼道,“告辞。”
随后他大步离开。雷坤山和祸娘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边走边说道
“这赤崖算是有眼力,竟然差点被他认出来了。不过也对,平常在祸水轩人来人往,百花入眼,他自然不曾留意我。今日撞上面了,他看多了几眼,便留意了几分。”
“嫂子,赤将军认不出您来,才真叫奇怪。”雷坤山苦笑道。
“你这话是何解?”
“凡是西蜀旧部,谁不认识嫂子您呢?”
雷坤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两人都徒自心酸起来。
“只可惜于我最重要那个人,却偏偏忘记了我。”祸娘戚戚说着,短吁一声,拍了拍雷坤山的肩膀,语气缓和,“你兄长现在如何了?”
“还在大牢里,应该还活着。”
“活着便好,活着便有希望。”祸娘强颜欢笑鼓励道。
“只怕活着却是更多的绝望。”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而且还是堂堂正正地让他走出大牢。”
“好······嫂子,祸娘,到了。”
祸娘抬起头,只见雷坤山走到一处两扇的铁门前,对着赤甲卫兵说了几句话,卫兵便打开了铁门。
这地底下本是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蹬蹬蹬”的脚步声和回声。
一打开门,那的极乐之声便迎面扑来。
她们呻吟着,痛叫着,一个个叫着无心的名字,一个个都在欲拒还迎。每一句话都是痛苦,又都是渴求;每一个语气都是挣扎,又都是享受。而在这其中,又不时响起她那梦牵魂绕的声音。
她望而却步,但双脚却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大门关上。
荧荧烛下,罗纱帐后,烟云雾间,裸影缠绵挪动,淫乐悱恻淋漓尽致。
祸娘独自一个人,直落落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无心的身影,和五六个赤身的女子耳厮鬓磨地着。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笑了,冷冷地没好气地笑了。
她这被弃之躯,又是被心爱之人抛掷,所爱者偏偏是极权者,她何其没想过无心御女之事?在这之前,此情此景,已经在她脑海里上演千遍万遍了,但远远不及此时此刻,她亲眼看见,她亲耳听见,她亲身遇见!啊,看见自己心爱挚爱的男人,在床上和别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寻欢作乐,她心里面是什么感觉?她该是什么感觉?她能是什么感觉啊!
愤怒与醋意已经难以涵盖她此时内心的炽热,那从骨子间喷薄而出的炽热。她或许有上百个理由让她冷静下来,但是她是做不到的。
因为她是女人,而无心是她的男人,只能是她的男人!
祸娘大步踏上去,一手猛地掀开纱帐,怒目瞪着那圆状床榻上一具具倌人,狂吼道,“滚出去!统统都给我出去!滚出去!”
六个小倌人被吓得花容失色,正欲离床,却响起了与炽热截然不同的,何其冷峻威严的声音,“站住!本帅何时满足了?!”
祸娘顺着声音看去,正好和无心对上了眼。
只见他湿发垂目,满身健肌赫然在目,正冷眼盯着祸娘。
“滚啊!”祸娘不畏其视也回以目光,指着无心怒吼道,“你们可知道无心是我的男人!都给老娘死出去!”
“谁说无帅是你的······”
一个小倌人正欲反驳,被祸娘一巴掌扇了过去,再一手扯起那倌人的头发,拼命地把她扯拉下床榻。
两人正纠缠之际,无心却倏地站了起来,踏下了床。
他一手抓住了祸娘的手甩开,冷冷地说道,“既然祸娘要你们出去,你们便出去罢。”
一会儿后,小倌人们落荒而逃。
没想到无心竟会赶她们走,祸娘大感意外和惊喜。她正要向着无心露出笑意,却冷不防地被无心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又被他掐住了脖子,死死地往床上摁。
“哼,区区一个倌人,竟然敢扫本帅的兴!”
无心将祸娘翻转身子,指间不断发力,掐得祸娘满脸涨红,几近窒息。
“你······你,你不能,杀,杀,我!”
“那又是为何?”无心冷冷然地道,“就算你是祸娘,但我是无心,我想杀谁就杀谁。”
祸娘看着无心那毫无变化,毫无爱恨情仇的“无情”,眼角流落了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悄然地淌落在无心的指间。
无心毫不觉意,依旧冷峻。在这个房间里,他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倌人,也不差这一个。哪怕她是祸水轩的祸娘。唯一的损失,只是他失去了一个他愿意包养的倌人罢了。
可就是当他痛下杀手那一瞬间,一股彻骨剜心的痛楚如闪电一般掠过脑间,令他全身颤栗,令他一瞬间头崩欲裂。他一下子痛苦得放开了手,自己往后仰倒在地上,猛烈地颤抖着。祸娘吓坏了,赶忙上前。可当她一靠近,无心便再一次一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喉咙。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何我杀不了你!为何!这是为何!!!!!!”
祸娘看着无心那充血的眼球,暴突的青筋,痛苦的神情,一下子心也跟着受痛,眼眶也溢满了泪水。她双手抓住无心的手臂,吃力地说道,“你杀了我······能解脱······那便杀了我······那便杀了我!我们,我们一起······”
“啊!!!!我要杀了你!”
无心再起杀意,另一手攥拳击出,祸娘紧紧闭上了眼睛。
“那就如此了结吧,那就如此解脱吧,起码到最后我还能死在你的手里。”
她心想着想着,泪水落下,便不觉着窒息之急,生命之痛了。
可良久,当她的泪水滑落至脸颊时,她真的感觉到了解脱,没那么痛苦了。
她是死了吗?周围一切也似乎消失了声响,然而他的手还在,他还在。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间,看到紧攥的拳头落下,看到了一张泪脸。
无心竟然落泪了。如此无情之人,尽管没有动容,但有了眼泪。那泪珠是在他的眼角边溢出来的,淌落在,闪烁在他鲜明的脸廓上。
“你!到底是谁!我竟然杀不了你!”
当击向祸娘时,无心竟然感觉拳头的力量渐渐消散,就好像一下子没有力气。
“我,我是······我是一个你忘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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