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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奖的事情在中国很快就传开了,外国人是以一种“奇闻”的角度来待这件事的。一个中国人以不可辩驳的表现证明其在科学界的实力,这在909年的世界的确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大部分认为陈克只是运气好,更多的人则对陈克的出身充满了兴趣。陈克熟练的应用各种化学方程式,足以证明他是在欧美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但是这么一个人却籍籍无名,甚至最后成了一个叛军头子。这让陈克的形象在欧美各国不经意的被塑造成了一种“现代罗宾汉”的印象。
美国记者对陈克的兴趣极大,数量庞大,直抵屋顶的各种形状古怪的玻璃器皿中沸腾流动着各种色彩斑斓的未知液体,一个身兼叛军头子的化学家在这魔幻梦魇般的实验室中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在脑海中创造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这完全符合了美国人对神秘东方的想象。
约翰?弗莱明就是希望能把这样的中国领导人陈克报道给美国读者的一个人。他在天津下船的时候是0月,弗莱明记者知道中国召开了第一次立宪会议,这可是件大事。而且弗莱明认为陈克极有可能会出现在这次会议上。所以他一头就扎进了采访当中。
“……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官员好像自出生起就对新闻有一种天生的反对,本来是公开的立宪会议,所有官员对此都保持了沉默,仿佛每个人都藏着无与伦比的秘密。对于记者,他们都采取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不仅仅是官员,各省派遣的议员先生们也都有同样的举动。我很怀疑,他们在制定宪法之后,会不会也将其深深的藏进地下的金库,永远不给别人……”
“……人民党虽然身为叛军,依旧派遣了自己的代表前来参加会议。这次代表会议以十万人中推选一人的比例,普遍估计,人民党控制的地区中人口在三千万到四千万之间。超过了现在全美国人口的三分之一。本该有三十名代表的人民党代表团仅仅有三名观察员。三名代表出身非常令人惊讶,他们都曾经是满清的官员,甚至是很重要的官员。严复先生有整整二十年都是中国最早的海军学院——北洋海军学院的院长。冯煦先生曾经是安徽当地的高官,相当于美国的州财政部长。尚远先生一度是冯煦先生的部下,在人民党最初举起叛旗的地区担任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人民党派遣这三个人前来,很可能是想表示他们……”
“……几乎所有的官员与议员们都对人民党的三名代表表现出极大的畏惧。而满清内阁也在人民党代表抵达北京的当日正式宣布,释放人民党领袖陈克的岳父全家。这些人是因为身为叛军家属,由已故的慈禧太后下令抓进监狱的。据说当时处决他们的命令已经下达,却因为慈禧太后的意外死亡,这些命令没有传递到刽子手那里,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这实在是很不幸却又很幸运的一家人……”
“……议会会议不允许旁听,无论怎么申请和寻找帮助都无法得到机会……”
立宪会议开始,所有人都要向皇宫方向跪拜。严复、冯煦、尚远大模大样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着周围一群跪倒磕头的人。这局面实在是令人尴尬。主持会议的袁世凯当时就后悔了,可策划议会开幕的时候百密一疏,偏偏就忘记了人民党不可能跪拜的事情,现在又没人敢把人民党代表给撵出去。袁世凯毕竟是有心胸,他也不管这些代表会怎么待此事。反正背黑锅的事情袁世凯干多了,陈克是袁世凯遇到的最能帮袁世凯利益考虑的人,真的背了这么点子黑锅,袁世凯倒是心甘情愿。
一众议员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三位人民党代表冷着脸坐在位置上,如同皇帝般蔑视着议员们。大家心里头立刻生出一股又羞又恼的情绪。这三个人都是以前满清的臣子,严复和冯煦就不说了,两人本来地位就颇高,学识也是众所周知,大部分议员及不上两人。尚远一个三十多岁的县令,平素里籍籍无名。能来参加全国立宪会议的那个不是高官名士,现在风头还在尚远之下。每个来参与会议的议员心里头都憋着一股怒气。
不管平素自己是如何鱼肉百姓,颐指气使,几乎每个议员此时心里头都浮现出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等议员坐下,袁世凯登台开始讲话,“诸位,在下早就想请大家像现在这样进京来商谈立宪的国事。在下当过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也在军机处行走过。每次与地方上的诸公说起这地方上的事情,听到的都是抱怨。一说便是京城的众人不知道地方上有多苦多难,谈及此事的时候,诸公全部都是踌躇满志,认为自己若是能在地方上当了家做了主,定能让地方上蓬勃兴旺。在下就想,若是朝廷能让诸公放手去做就好了。现在内阁建立,在下觉得作为这内阁副总理大臣,总要给诸位办些事情。这联省自治正好遂了诸位的心思……”
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次是来谈联省自治的事情,可各位代表总觉得心里头没底。联省自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人搞得清。袁世凯开门见山的就这么谈问题,不威胁,不逼迫,即便是有人民党代表不跪拜这点子小小的风波,所有代表也觉得很是满意。
除了北洋一系的省份代表之外,其他各省大部分代表只是见过袁世凯,没有在袁世凯手下听差办事的经验。官场上的交道都是人浮于事,大家只是听说袁世凯精明强干,都没亲身体会过袁世凯的真正的能耐。现在听袁世凯花了一个多小时清晰明了的将这联省自治的理念、基本方法、以及布局给讲述了一遍。议员们对袁世凯的才具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说联省自治好不好,光这种认知与布局,各地代表们扪心自问,都是自愧不如。怪不得提起天下名臣,首推“北袁”。光听了这讲述,众人就相信这北洋袁世凯确实是无双国士。
见袁世凯准备的如此充分,态度又如此强硬,各省代表心里头佩服之余也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袁世凯刚讲完,北洋一系的代表率先鼓掌,其他各省代表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跟着热烈鼓起掌来。
人民党代表们始终认真的听着,最后象征新的鼓掌凑了凑热闹。
等众人掌声落下,袁世凯接着说道:“这次立宪会议,内阁先拿出个章程出来,各省自己讨论。讨论结束之后,各省代表上去发言。全部发言完了,就是针对每一条宪法内容进行投票。当然了,咱们先对这个流程进行投票。各省代表可以先到自己的休息室进行商讨。”
人民党人数极少,会议室不大。警卫员们在外头牢牢把住门户,三位代表这才低声开始讨论。
“来袁世凯真的完全采用了陈主席的建议了。”冯煦率先说道。
袁世凯来对利用陈克的智力很有兴趣,这次会议召开之前,袁世凯专门派人到根据地,向陈克寻求建议。陈克就给袁世凯写了一份比较详细的建议书。三名代表都过,针对袁世凯未来的每一步,陈克都提出了各种应对和选择的方法。诸多策略的原因目的都标的很明确。
袁世凯方才所讲述的就是他自己选择组合了一套路线。
尚远沉声说道:“来袁世凯是选择了经济为主的线路呢。”
“这也没办法,袁世凯缺钱。”冯煦是布政使,管的就是财计。对袁世凯的选择,他最清楚,“前年满清收入八千万两,支出高达一亿两。去年和今年只怕还不如前年。就算是袁世凯搜刮了宗室和皇室,又能有多少钱?顶天三千万两。很多还是无法变卖的古玩。盛世兴收藏,陈主席说的很清楚。大家知道袁世凯手里有古董,都想着从中低价买一笔。这么乱的时候,有钱人又哪里肯花钱卖这些东西呢?”
尚远听到这些,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北洋肯定是打不起仗的,不过到现在我还是很不安。北洋本来就是条破船,浑身都是洞。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他们苟延残喘的维持着就行了。他们肯定是打不起仗,但是他也一定会处心积虑的对付咱们。倒是咱们根据地里头大搞工业建设,漏洞一旦被攻击,咱们的损失就大得多。所以何必这么着急的推动联省自治呢?陈主席说的有道理,若是没有强力中央,定然会变成军阀混战的局面。可让这些人集合起来,咱们人民党就是众矢之的,定然处处受制。”
严复与冯煦听完这话都默不作声,持这种态度的同志在党内并不是少数派。陈克曾经十分强调战略主动的意义,开辟山东根据地就是争取战略主动的重要一环。尚远作为尖兵,承担的就是最具主动性的工作。在给满清最后军事打击的过程中,山东根据地功劳极大。到现在为止,都是人民党先出手打别人,哪里有过战略上的被动。也难怪尚远不能接受这样的方向。
沉默了一阵,冯煦忍不住说道:“尚书记,刀兵一起,伊于胡底。内战这么打下去总归不是好事。人民党就算是骁勇善战,现在也没有能力打下全中国。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最后要打,何必着急在一时呢?”
严复听了之后微微点头,他很清楚陈克从来没有放弃军事斗争的打算。但是人民党距离欧美那种工业国的差距实在是太大,陈克试图先建立足够的工业体系,严复认为是正路。党内的同志们没有真正和欧美列国交过手,所以并不懂得那种规模的强大战争到底是什么模样。诱敌深入、坚壁清野的确是好战略。可是就如陈克所说,那是面对不可避免的现实时采取的政策。在战前,却要最大限度避免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发生。这两者本来就不冲突。
只是人民党一系列军事胜利都让这些担忧起来“杞人忧天”。而且以人民党现在的掌握的战略主动,在中国还是似牢不可破的。严复并不想批评尚远,他自己对陈克的战略也并不能完全理解。在同志们试图理解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且试图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体会总结的时候,陈克早已经站在更远的地方告诉大家,这里还有一个新世界。这种强烈的违和感让严复自己也不愿意多做评价。
各省会议时间结束之后,第一轮投票正式开始。
先上台的是两广总督张人骏,老头子精神矍铄,上来就开始抨击联省自治的不可取。什么“令地方权贵勾结”“结党营私”“给妖言惑众之辈大开方便之门”。如此种种,听起来还真的是言之有理。
不过这发言本身就不免离题万里。袁世凯要求大家讨论的是“会议流程”,也就是说先把游戏规则给制定下来。张人骏的发言完全不管规则建立,而是对袁世凯提出的方案进行了一番猛烈抨击。
袁世凯听的认真,倒是北洋诸代表中地位较低的议员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嘘声。等张人骏好不容易说完了。第二个抢着上台的则是江苏巡抚王有宏。王有宏先是态度明确的表示支持袁世凯的联省自治方案。北洋代表倒是安静了,其他省份的代表则开始聒噪起来。闹得王有宏甚至忘记了对规则的投票问题。
到了第四个上台的湖南巡抚岑春蓂,好不容易提出了对投票章程的法。岑春蓂是岑春煊的弟弟,也是袁世凯的政敌之一。他对各省代表统统有投票权表示了质疑。理由似充分,“既然是联省自治,那各省态度就该统一。不然这联省自治又有何用?”
会议场里头的都是人精,大家都知道岑春蓂在反击袁世凯的刁难。这次湖南代表里头,颇有几个是北洋的人。其实不仅湖南代表,好多省份中都有政治上倾向于袁世凯的人。
各省议员都大概知道或者听说过“少数服从多数”的议会原则。知道或者听说是一码事,可所有议员都对这个规则都有着本能的反感。他们当中位高权重的,都认为自己的地位就具有天生的主导权。少数服从多数那是下头的人或许可以做的,但是身为上层,就不该接受这种体制。至于官位较低的议员,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的一票就该是关键的一票。若是自己这票不关键,那自己投票作甚?
这种心态直接反应到了投票中,在袁世凯的强势之下,真的要推动立法,光凭人数,袁世凯真的可以获得过半多数。不过天下二十四省,三省已经归了人民党,内外蒙的王爷却没有参加。剩下的十九省里头,袁世凯只占了九省,剩下十省能联合起来,推翻袁世凯内阁不太现实,但是这次会议就完全有能力逼迫袁世凯做出巨大让步。
听着上台的人一个个表示自己的态度,袁世凯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头也是奔腾着成群的羊驼驼。陈克早就告诫过袁世凯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袁世凯觉得督抚们好歹是识相的,漫天要价不可避免,不过总不会弄成这等乱象。若是按照督抚们的法子走,袁世凯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反倒是给别人做盘菜。至少各地督抚们肯定能狠狠要挟袁世凯一次。
来必须实行各省议会制。袁世凯忍不住心里头叹道。作为一个旧式政治家,袁世凯更习惯满清这种大权在握,上头一句话下头必须服从的模式。但这就需要一个全国性质的政权。慈禧在世的时候通过几十年的积累,总算是能玩转人事问题。可这又完全干不成事情。袁世凯以干事起家,虽然能够保证自己的政绩,却又缺乏这种大权独握的法统。相比较起来,各省有了议会,袁世凯能够玩弄的手腕就多了。北洋各省自然是俯首帖耳。人民党根本无法形成议会中的优势,而且双方有盟约,想来陈克也不是不懂大体的人。至于其他各省全可以被袁世凯巧妙的操作拉拢。
联省自治的核心就是议会每年开一次会,只是一些似宏大,例如法律这些问题进行投票。总统和内阁总理选举五年一次,内阁成员都是内阁总理安排。这么一次会议,不过是收买的力度问题,袁世凯是有信心获胜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让各省搞起自己的议会制来,若是没有议会,各省督抚铁定要和自己作对到底的。
发言一个接一个的进行着,大家都长篇大论,直到下午也没有谈完。议会暂时结束当天的会议,第二天继续开会。
议员们一出门,门口一群各报社的记者,还有一群洋鬼子记者拿着相机冲上来试图就要求采访议员。军警赶紧推开记者,让议员们上了接送的马车。
“袁世凯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尚远开心的说道。
严复与冯煦都是苦笑,车里都是自己人,警卫员在外头护卫,反倒是个谈话的好场所。
“陈主席给袁世凯的信里头早就提过此事,来袁世凯还是听了劝的。”严复答道。
“就这么一个法子,我觉得短期内咱们是回不了根据地的。”冯煦对议会斗争的艰苦性有着足够的认知。
尚远带着嘲讽的冷笑说道:“咱们来这里就是的,不管袁世凯和地方督抚们怎么敌对。在对付咱们人民党的事情上,他们倒是一致的。咱们就按照计划,好好的着局面发展好了。反正每过一天,咱们的力量就强大一点。他们大可以谈上个十年八年。我觉得这也不错呢。”
听了这话,严复与冯煦也都无奈的笑了笑,十年八年可能有些夸张。不过谈上一两个月谈不出成果来,这不是危言耸听。
“两位,这次进京,陈主席让我向我老师李鸿启先生问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拜访李先生。”尚远提出了一个相当个人的请求。观察团有自己的纪律,这次拜访倒是早就说过的,严复和冯煦也就答应了。
还是那个平凡的胡同,还是那个平凡的四合院。尚远带着警卫员敲响大门没多久,李鸿启先生亲自开了门。与四年离开北京相比,李鸿启先生着变化不多,还是那身普通的衣服,院子里头依旧整齐。
让警卫员守好门户,尚远搀着自己的恩师进了厢房。怀着激动的心情,尚远本想认认真真向老师跪拜,却怎么都跪不下去,他用军队的举手礼向李鸿启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敬意。李鸿启自己心爱的弟子向自己行了礼数后,上前拉住尚远让他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弟子,李鸿启这才问道:“望山,你前几日托人送来的东西我了。你说有极大困惑,却不知困惑在哪里?”
“既然要革命,那就是革天命。当倡导革命理念,以人心顺天命。但是文青私下和我说的却大不相同。我是大惑不解。这次有了机会,还请老师指教。”尚远说的很是急切。
“文青说的东西,还是你们人民党的那套。以我一个儒家门徒的角度,不过是把君子换成了劳动者而已。就我,只怕你把文青成了樊迟。我倒觉得与文青相比,你才是樊迟。”
尚远知道老师举得是《论语子路》的例子。
樊迟请教种庄稼。孔子说:“我不如老农。”
请教种蔬菜。说:“我不如菜农。”
等樊迟离开后。孔子说:“樊迟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上级官员重视礼法,则群众不会不敬业;上级官员重视道义,则群众不会不服从;上级官员重视信誉,则群众不会不诚实。如果做到这样的话,则天下百姓都会携儿带女来投奔你,而你现在种的这点庄稼又算什么呢?!”
尚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师居然和陈克一样批评自己,他连忙解释道:“老师,我并不反对劳动……”
“不反对劳动你就干啊。那又有什么可说的。”李鸿启当时就打断了尚远的话,“文青在给你的信里头说的明白,管理不过是劳动的一个环节。只要是劳动者,那就不分尊卑。这真的让我大为赞叹。三代之治莫过于此啊。”
听了这话,尚远心中一凛。自己的老师实在是太敏锐了,一言就道穿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提及,却又最对抗陈克的一点。那就是“上下有别,尊卑有序。”
尚远不吭声,李鸿启忍不住轻叹一声。“望山,我这人你知道的,向来不爱说古不如今。哪怕是古儒现在沦落成腐儒,我也只觉得这是儒家气数尽了。可提起三代之治,我却觉得断然没错。望山,你把手伸出来我。”
不知道老师这是何意,尚远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是曾经习惯于握笔的手掌,皮肤也曾经细腻光滑,现在却因为参与过不少劳动,变得粗糙起来。
“这茧子还不够多。”李鸿启笑道,“我听说你们在安徽和湖北治水救灾,虽然担心你和文青,可我这心里头却着实为你们骄傲。大禹之时,他三过家门就且不说了。大禹穿着破烂的衣服,吃粗劣的食物,住简陋的席篷,每天亲自手持耒锸,带头干最苦最脏的活。几年下来,他的腿上和胳膊上的汗毛都脱光了,手掌和脚掌结了厚厚的老茧,躯体干枯,脸庞黧黑。这也是上古先皇,起来还不如个老农。你干的有大禹多,有大禹重么?你光文青调动众人时指挥若定,可文青若没有亲自干过,若不是曾经日日夜夜在一线劳动,他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调动众人?”
安徽水灾时陈克一直在第一线,带领着同志们顶风冒雨,吃了无数的苦,干了无数活,经历了数不清的危难。尚远那时却只是在县里头承担县令的工作。论起吃苦干活,他自知的确不如陈克。想到这里,尚远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望山,你是不是觉得文青是个不怕吃苦的怪人?”李鸿启一语又点破了尚远的心思。
“老师……”尚远只觉得自己的老师李鸿启先生此时极为可怕,他连声音都有写结巴了,“您,您怎么知道的。”
“文青不是不怕吃苦,也不是书里面说的以此为乐。你若是以苦乐来想文青那就不对。”李鸿启说完又忍不住叹口气。这对李鸿启来说是极为少见的。若不是自己真心的关爱弟子,按照李鸿启平日里的做法,早就把尚远打发走了。
尚远见老师如此,连忙起身道:“老师,我心中的确有无数疑团,请老师一定赐教。”
李鸿启毕竟是对尚远有着极大的期待,他沉吟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其实我要说的,文青在给你的信里头都已经说过了。望山,你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这……,老师,我觉得有。”
“你和文青的不同就在于,文青不信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他是真的相信劳动创造人本身。若是做不了正确的事情,那只是劳动的不够。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因为真的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其实不爱劳动的,也真的不想去相信劳动创造一切。他们想要的是不干活,不劳动。而这天下,似的确有那么一些人,不干活,不劳动,却坐享荣华富贵。扪心自问,大家都想坐这个位置,都想不劳而获。以前满清关起门来自己这么干,已经闹得天下大乱。而外国人肯劳动,能劳动,会劳动。结果人家不远万里的打过来,把咱们中华祸害成这般样子。文青给你说的清楚,外国**害中华那是一码事,咱们自己劳动不如外国人那又是另外一码事。望山,以前你知道不劳而获不对,可等你有机会的时候,你也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不劳而获。文青就是怕辛辛苦苦的革命搞起了,死了这么多人,打了这么多仗,结果推翻了一群不劳而获的,却又如同轮流坐庄一样,再上来一批不劳而获的。那这革命中死的人这些人岂不是白死了。他写信告诉你的始终就是这么一码事。”
尽管没到冬天,尚远的脸色如同在寒夜中伫立过一样变得惨白。但是李鸿启的话并没有到此终结。“望山,你觉得自己是愚不可及的人么?”
尚远原本想顺着老师的意思说自己知道自己愚不可及,不过他明白的知道自己若是这么说其实是在说瞎话,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老师也会清楚的知道这是谎言,迟疑了一下,他才答道:“这……,我觉得不是。”
李鸿启微微点点头,“我文青也说过,一件事若有一百个环节,只要有一个环节没做到,那整件事定然面目全非。光从头到位知道这一百个环节到底是什么,就艰难无比。而且知道这些环节之后,亲自去尝试着干了,定然会发现自己蠢的不可救药。这一百个环节,自己能干的就没几个。常人做事则完全不同,大家总是浮光掠影的一,找到几个自己能做的环节,便自以为是,认为若是别人能把其余的九十几个环节给配上,他就能做出无人能及的功业来。只到自己能做的,不到自己做不到的,这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自打革命以来,就从来没人这么痛批过尚远。但是尚远此时反倒开始恢复了常态,神色态度也渐渐恢复的与平常一样。
李鸿启跟没到一样,继续谈了下去,“文青的书我了些,谈及人的生物性和社会性方面的确是真知灼见。生物性方面就是以自我为主,社会性则是以社会关系为主。所以文青狠批低级趣味,低级趣味就是在社会里头生物性没有被改造完毕。以自我为中心,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生怕自己的优越性别人不到,生怕自己的社会价值被别人低估了。可真的能干什么,你自己清楚的很。你若是连自己都骗了,那也不打紧。只要事情真的干起来,骗不了别人的。所以我文青信里头就只说了一件事,要你们人民党的同志改造自己,老老实实当个劳动者。我觉得这说的没错,所以我实在是不知道你到底困惑在哪里。”
“老师,我觉得我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是我总感觉有地方与文青不一样。让我说有什么不同,我怎么都说不出来。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尚远向李鸿启先生的目光又热切又焦急。
“望山,这是我小了你,原来你已经能明白到这等地步了。”李鸿启先生忍不住笑起来,“那是因为文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该做的。而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你想做的。”
对老师的这个说法,尚远觉得不能接受,“老师,为何我感觉恰恰相反呢?”
“那因为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圣人。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李鸿启冷笑着说完,又指着尚远说道,“小人哉,望山也!”
给了这么个不明就里的评价之后,李鸿启就把尚远给撵出去了。
第二天的议会讨论延续了昨天的风格,一群议员表面上完全不管游戏规则制定,而是云山雾罩的从古至今,从南到北的一通发言。文人说话都是这个熊样,从不同时空,不同背景,不同方式的事情中强行总结出个“道理”,然后以“道理维护者”的身份自居。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其他各省代表都在反对议会一人一票制。
尚远满脑子想的都是老师昨天说的话,也是云山雾罩的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是想的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了最后,尚远竟然想不起来老师到底说了什么。当天晚上尚远再次去老师那里登门拜访。
尚远认真的告知“老师的教导完全没有记在心间”这个事实之后,李鸿启先生忍不住大笑起来。
“来你却没有记恨我。”李鸿启先生笑的极为开心。
“我怎么可能会记恨老师呢?”尚远连忙说道。
“望山,上次你走的时候我给你说过什么?”李鸿启先生问道。
“这……,我忘了。”尚远回答的很干脆。
李鸿启先生的记性却好的很,他答道:“上次我说,如今天下残暴悖佞,已是大乱。而哪次朝代更迭不是如此。如何对待天下的暴虐、残酷、无耻,如何从这些暴虐、残酷、无耻中挣脱出来,以坚定的态度革除一切不义,对于像你们这样有志气的人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当今中国,只要满清一倒,便是大乱。注定是哀鸿遍野,伏尸百万。你们便是让天下更乱,也不用在意。这是中国之气运,单凭你等是绝对阻止不了的。你等能做的,就是治了这大乱,趁着这大乱,扫尽沉疴,从根子上铲除了一切不义。”
听到老师重复这些话,尚远的神色已经严肃起来。
李鸿启着自己的爱徒,同样严肃的说道:“上次文青着迷茫的很,你是自以为了不起。我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天下的每个人心里头都有着暴虐、残酷、无耻。只是这人心的黑暗之处,谁都不肯承认。凡是肯承认的,必定是踏踏实实的劳动者。如同袁世凯,慈禧,他们受了那么多罪,干了那么多事之后掌了权。掌权之后就用这暴虐、残酷、无耻干起事来。不管天下人怎么他们,他们的确干了非同一般的事情。你能明白么?”
“老师,我明白了些。”尚远答道。
“我了文青给你写的信,他已经到了自己的黑暗之处,而且他已经找到了克服心里头这些暴虐、残酷、无耻的法子。那就是当个真正的劳动者,坦坦荡荡的活着。这暴虐就变了勇敢,残酷就变了坚定,无耻就变了谦虚。望山,你觉得袁世凯和慈禧那等人龌龊不堪,不愿意学了他们。满心只想学着当个勇敢、坚定、谦虚的人。学了这些样子那只是徒有其表而已。便如同和尚,精研佛法,记诵明辨,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又有何用。”
听了这话,尚远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可按照老师所说,自己与陈克之间的差距竟然如同天堑鸿沟般。这让尚远完全不能接受。
李鸿启并没有让尚远顿悟的意思,他接着说道:“所以我昨天说你是个小人,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评价的事,说白了是身后事。当前的事,是大家要好好生活。革命也好,造反也好,甚至当个拦路抢掠的剪径强盗,所求的也不过如此。所以文青在信里头反复说,不是你们领导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我觉得他说的对啊。你若是觉得文青说的有理,自己愿意为天下百姓的生活出把力,那就跟着文青干,若是你不愿意。那我劝你还是早早的自谋他路好了。文青现在写信劝你,那说明他以后定然会努力让你们人民党所有党员都有共同的信念。你若是做不到,还强行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下场一定不会好。”
尚远对老师的预言并不在意,他思忖一阵问道:“老师,你为何说,文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该做的。而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想做的。”
“是你觉得文青做事勇敢、坚定、谦虚。他自己对别人的评价根本不在意,哪怕天下人都骂他,他觉得这事情该这么做,他就一定会这么做。你做事是为了得到别人勇敢、坚定、谦虚的评价,若是你在意的人一批评你,你只怕就不会这么做了。”
听了老师的话,尚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苦笑道:“老师,我现在才知道,我真是蠢的不可救药。”
听了这话,李鸿启大笑道:“你若真的这样想,那可就太好了。若是真的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药,那就一定会谦虚谨慎的学习。,有了这个念头,你立刻就成了一个谦虚的人。”
尚远本以为老师在嘲笑自己,可仔细一想,老师说的竟然一点没错。越是知道自己蠢的不可救药,反倒会真的谦虚谨慎起来。所谓的美德不过是这么一码事,尚远发现自己除了苦笑之外,也只有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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