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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就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流传于世,一向认为武夫就该上阵厮杀的邓思勉,很是为自己不能去雍州北境一展胸中抱负而郁郁不得志,在楚州把兵练得再好,也无非每年大都督进京述职回来之后嘉奖几句,如今谢逸尘起兵作乱,对他来说是一个能证明自身本事的绝佳机会,早就想去抻量抻量陛下亲口封为“大周第一营”的拨云营有多少斤两,尤其见过陈无双跟沈辞云两个少年敢于直面黑铁山崖数十个高手,更是坐不住了,在康乐侯的多方周旋下,总算得了都督首肯,带麾下撼山营三千兵卒赶赴凉州。

不知为何,邓思勉的几句话让陈无双莫名想起了要去北境杀妖族的薛山,略作迟疑后试探着道:“邓大哥带兵北上,是为了跟拨云营分个高下争一口气,还是为了捐躯赴国难?”腰间换了一柄新刀的从五品将军微微一怔,不解道:“这有什么区别?谢逸尘狼子野心倒行逆施,拨云营既然愿意跟随他,就已经于我是仇寇。”

白衣少年拧开酒囊迎着风灌了一口,熏风醉人酒不醉人,摇头道:“当然有区别。邓大哥是立身行伍里拼功名的好汉子,对军情自然比我看得更透彻,如今谢逸尘陈兵凉州边境不假,但相比之下真正的国难来源于一南一北两侧外患呐,雍州边军尽起,我师伯亲率司天监一万玉龙卫驻守那道城墙,旦夕之间岌岌可危,要是邓大哥真是怀着一腔报国热血,何必急着同室操戈?”

响鼓不用重锤敲,邓思勉恍然大悟,皱眉道:“你是说,让我带兵去驰援镇国公爷?”

陈无双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坦言道:“不错,或许邓大哥会觉得我这是有私心,但眼下的形势做不得假,帮司天监便是报国,一万玉龙卫虽说都是修士,毕竟不是三头六臂的神明,这时候城墙上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邓大哥本来就不是奉命听调,去雍州北境不算抗旨违令,大好男儿建功立业当在抵御外侮,拨云营的大周第一营名号,也是跟漠北妖族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要分胜负不一定非得短兵相接。”

邓思勉接过酒囊仰头咕咚咕咚一连灌了好几口,和畅春风中稍显浑浊的酒液沾湿胸前护心镜,良久默然不语,马蹄声声沉重,二人并肩马车前徒步三里路,远远被行军速度极快的撼山营兵卒甩在烟尘之后,陈无双笑吟吟抽出焦骨牡丹,“邓大哥,河阳城有个不会用剑的穷酸书生跟我说过,少年锋锐当如此剑。我也想在大哥面前卖弄一句,想来会更应景。”

“嗯?”打量了一眼少年手中在日头下熠熠反光的长剑,邓将军哼出一个字。

陈无双昂然掷地有声道:“将军有刀,不斩苍蝇。”

邓思勉霍然动容,把酒囊扔给少年,利落地翻身上马抬头北望,“我去见镇国公爷,能不能提及你的名字?”

陈无双洒然一笑,“三生有幸。”

一骑绝尘,邓思勉改了主意,大周第一营这个名号,确实不该是从拨云营手里抢来,而是得拿漠北妖族的命去跟高坐龙椅的天子去换,名正而言顺。

白衣少年右手执剑左右提酒,停在原地驻足很久,才返身回了马车上,法善和尚低头诵了声佛号后,低声道:“古来征战几人回。”

陈无双没有钻进车厢,而是坐在和尚身侧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其实越香甜的滋味越是不值得回味,茶苦酒辣,才能尝得出人生种种际遇里的味道,“和尚,少在公子爷面前扯你们佛家悲天悯人众生皆苦那一套说辞,人活着选择不了长生不死,但是能选个名留青史的死法,依我看,一千多年前白马禅寺那位相助太祖皇帝定鼎江山的神僧才是好样的,现在嘛,呵,满寺僧众更无一个是男儿。这话不好听,当着你的面我是这么说,到了鹿山当着空相空法的面,也还是这么说。”

法善欲言又止,化作一声怅然慨叹。

司天监嫡传弟子从来都是没理赖三分、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见他不做声,冷哼着不留情面地斥骂道:“国难当头大厦将倾,我师伯不惜古稀之年、公爵之身毅然北上为天下百姓镇守雍州城墙,你们这帮秃驴做了什么?空相辞去国师,白马禅寺闭山锁门不问世事?呸!你家肥头大耳的佛祖,就教得弟子都当缩头乌龟?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尽是些见势不妙只顾保全自身的孬种!我去这一趟是为了见苏昆仑,可惜那柄惊鸿剑没带在身上,否则定要撺掇着他老人家再行剑劈白马山门之举,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少年声音越来越大,车厢里的黑裙少女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眼见得陈无双骂得有些过分,刚想咳嗽一声开口劝阻,却被裴锦绣一把攥住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风来天欲雨,远在东海万里之外的孤舟岛或许能独善其身,但大周境内这些修士门派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可能置身事外,白马禅寺这般做派的确让人齿冷,陈无双这些话已经算是轻的,换了陈仲平在这里,只怕能把整座鹿山泼个狗血淋头。

陈无双越说越气,法善一声不吭让他有些一拳打在空处的难受感,站起身来真气鼓荡,恨恨朝道路两侧胡乱劈出几道青冥剑气,惊得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陡然加速,车厢里开始颠簸,少年却昂首挺胸站得挺拔,官道两旁栽种的树木都被他雄浑剑气斩断。

“问问你们寺里端坐在大雄宝殿之上的那几尊披着金身尸位素餐、冠冕堂皇的这佛那祖,世人千年香火,是不是喂了野狗?说什么慈悲为怀,不愿意去管大周无所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变成妖族杂碎腹中血食?修佛修佛,和尚,你修的是什么?你家住持那秃驴修的又是什么?不如蓄发还俗回家娶妻生子,兴许祖坟上冒青烟,能生出一两个懂道理的小子来!”

法善终于微眯着眼睛开了口,一贯不笑不说话的年轻和尚此时表情极为复杂,“施主”

陈无双冷声打断道:“公子爷不是白马禅寺的施主,休想在我这里讨得一顿斋饭!”

和尚摘下脖子上的一大串念珠,盘了两圈拿在手中慢慢捻动,无奈道:“施主误会了,敝寺上下近万僧众无一人是贪生怕死之徒,闭山锁寺正是为了芸芸众生长安久宁。”胸膛起伏不定的白衣少年呛啷一声收剑栖鞘,寒声道:“一派胡言!”

法善重重叹息,摇头低声道:“若是白马禅寺现在奔赴北境,施主日后可就再没有后手可用了,施主聪慧,总有能想明白的时候,贫僧不敢再多说下去,也不敢再多听施主怒骂佛祖菩萨,这便闭了耳识,再有五六天就能到鹿山,施主或许能从敝寺几位空字辈高僧嘴里得知一切缘由。”

说罢果然自行以灵识闭了耳识,不管陈无双再怎么义愤填膺地怒骂、阴阳怪气地嘲讽都全然听不见,只顾挥着马鞭赶路。少年最终只好悻悻住了嘴,撩开门帘坐回车厢里,犹自气得剧烈喘息,裴锦绣递给他一杯凉茶,顾左右而言他道:“怎么感觉你比离开云水小筑时的修为更精进了一些?”

刚才陈无双在气头上毫无章法劈出去的那几道青冥剑气,在八品修为的裴锦绣看来已然颇有大家气象,尤其是剑意浩瀚深远,不像陈仲平也不像花扶疏,倒感觉他是另辟蹊径走了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剑意中既有一往无前的决绝,又有生机勃勃的盛大,两者竟然能融会贯通在一起,让浸淫剑道多年的越秀剑阁长老一时之间都有点不好形容。

连日来陈无双表面上风轻云淡,其实从在亭子里跟许家侯爷长谈之后,就始终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再听裴锦绣说完任平生的事更是堵得难受不吐不快,尽管知道自己劝说邓思勉带撼山营精锐兵卒去雍州支援陈伯庸跟玉龙卫没有做错,可到底还是难免有种亲手推人进火坑的愧疚感,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三千人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指着法善鼻子痛骂了佛祖一顿,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些,刚想举杯喝茶却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颜色暗淡发黑的淤血来,墨莉登时花容失色,忙伸手揽住他肩头想要渡过去真气探查,陈无双摆摆手,好像自从谷雨离开之后自己身上的白衣就没干净过,“没事。”

这口淤血吐出来,少年整个人反倒都精神了几分,岳阳楼外挨了顾知恒一刀是外伤,被南疆玄蟒甩尾一击积下了内伤,太医令的药粉能止血却治不了内伤,早就交代过将养一阵子就会慢慢恢复,没想到直到此时才把那口淤血逼出来。

“难怪我师父最喜欢骂街,嗯,对身体有好处啊。”浑身经脉畅通无阻,内伤再也不足为惧,陈无双舒坦地歪了歪身子,醉意袭人,靠在黑裙少女身上含笑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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