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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难得一见有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仍然能感觉出凉意的风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只是立春的来意让薛山离去之后心情终于好了些的陈无双觉得大煞风景,这位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首、北境边军雷鼓营将领是来请年轻镇国公喝酒,不过挑的地方是雍州城一家棺材铺。
要亲自传授茉莉两套剑法和顶尖御剑术剑十七的苏慕仙并没有走得太远,就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找了处空地,有胆子大的散修仰慕当世剑仙风采,发觉那头骇人凶兽黑虎没跟着,就想远远围过去看两眼,乖乖,那可是十二品境界的高人,不敢奢求他老人家指点,能看几招也算受益无穷,以后出门行走江湖,茶余饭后吹牛说曾有幸跟苏昆仑学过一招半式,这对没有倚仗的散修而言,无异于寒门书生得了首辅杨公青睐,谁敢不高看一眼?
天底下修士越是有身份,就越有敝帚自珍的臭毛病,何况苏慕仙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使起性子来连白马禅寺的山门都敢一剑劈毁,据说还在大雄宝殿供奉的佛祖金身像后面,留下过两句不带脏字的骂人话语,而后当着四大神僧的面扬长而去。
有前车之鉴放着,最开始这些想着偷学个一招半式的散修都不敢靠的太近,可隔得远了又看不清楚,正急得抓耳挠腮时,就见老公爷陈伯庸领着几个人凑在近处笑着观看,目中无人的苏慕仙冷笑一声只当看不见,这才有散修壮着胆子也往前凑,却听得那位当世剑仙平静道:“黑铁山崖想要断了老夫弟子传承,苏某偏要天底下修士都学了这两套剑法去。”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谁也不敢贸然凑得更近去听苏昆仑指点墨莉的话语,好在人群之中有驻仙山精修剑术的大家卢翰堂,这位八品剑修看似无意的连声称赞,听在一众散修耳中句句都是价值连城的金玉良言,“苏昆仑不愧为能让天下修士三寸锋芒的当世剑仙,这套剑法招式变化出人意料,明明前一招气势凝重如渊渟岳峙,下一招又剑意轻灵似高空坠雪,偏偏两招之前后连贯圆润自然,宛若天成。咦,看这一剑,墨姑娘好悟性!可惜卢某修剑半生已然积习难改,如果想学的话,定要先从感知这套剑法的意境开始。”
陈伯庸知道他开口是有意提点这些怀抱一腔热血赶赴北境的散修,苏慕仙同样是存了这种心思,这时候能多一个人长本事,城墙就更稳固一分,因此更是乐见其成,老公爷心里明白这都是陈无双那惫懒小子的面子,要不是因为他,以苏昆仑的脾气根本不会多看城墙一眼。
或许是怕黑铁山崖有潜入雍州城暗杀陈无双的本事,那头黑虎得了苏慕仙嘱咐,从夜里就一直守在大帐外面,大有陈无双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儿的意思,于是去棺材铺喝酒的人里又多了一个提着小包袱的大寒,昨夜大费周章好不容易才试探出来这凶兽喜欢吃新鲜生肉,所以才求着立春带他去荒郊抓了两只肥美野兔,亲手收拾干净了塞在包袱里带着,想要讨好黑虎。
立春很享受走在雍州城里的感觉,尽管从三月十三以来,城里的百姓有大半都携家带口逃难去了别处,街道上的铺子十有六七都门户紧闭人去楼空,可还是偶尔能见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有几家生意惨淡到难以为继的酒肆茶楼开着门,这都是自家子嗣早就死在战场上的人家,靠着以前边军优厚的抚恤金开了家门面,老无所依,不肯舍了产业和念想离开雍州城。
怕吓着百姓,黑虎跟大寒只在一侧横看成岭的绵延屋脊上轻灵行走,立春跟换了一身普通黑衣的少年并肩走在宽阔青石板路上,说着这些年自己在雍州的种种经历,陈无双很喜欢听他这样不咸不淡地娓娓道来,尤其是对在雍州城口碑极好的谢逸尘感兴趣,问道:“听说谢逸尘算得上爱兵如子?”
立春脚下不停,点头道:“抛开朝堂上的评价不谈,谢逸尘绝对是如今大周首屈一指的名将了,边军编制应是二十万,我不知道他多出来的那近三十万悍卒是拿什么养活的,但以往每年副将柳同昌回京述职时跟朝廷要回来的银子,有一半都花在阵亡将士身上,每回击溃妖族杂碎攻城之后,大都督都会在城里设下灵棚痛哭一场,从不克扣军饷和死了兄弟的抚恤金,军中不禁饮酒,好多人得了银子就去青楼寻欢作乐,大都督也不怎么管,只是不许兵卒仗势欺人或者赊账。”
听他还是习惯性称呼谢逸尘为大都督,陈无双轻声一笑也不点破。
走到一处二进院子门外,隐约还能听见院子里传出来稚童读书声,分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立春停住脚步,指着虚掩的院门道:“这就是拨云营一位战死兵卒的家,我记得他是姓宋,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大前年腊月一天夜里,四千余妖族攻城,拨云营开门迎战,这汉子当时是个队正,不值一提的小官,愣是一柄刀砍死四五个杂碎,最后力竭而死,那时候,他儿子才刚满周岁。大都督自掏腰包替他家眷置办下这么一座院子,给了银子,许诺以后孩子长大了有出息,就保举他不用科考留在雍州城做个小吏。”
陈无双点点头,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那孩子读的是《笠翁对韵》,他也能顺口应上几句,好奇道:“谢逸尘有个儿子叫谢萧萧,在城里的名声总不会太好吧?”
立春等他重新开始往前走,才稍微快了两步在前面引路,诧异道:“公子爷怎么知道他?都说虎父无犬子,边军兄弟们仗着有些军功在身的,都替大都督惋惜,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阴不阳的腌臜玩意儿来,瞧一眼都觉得心里膈应,好几天吃不下饭去。”
陈无双深以为然。
“那混账本来是个体弱多病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阴寒毛病,雍州天气又这般一年到头暖和不了三五十天,所以从京都请来的太医都没什么好法子,后来不知道从哪来了个跑江湖的野道人,教了他一个该千刀万剐的采阴补阳手段,才开始百姓都不知内情,以为自家闺女被大都督家的小公子看中娶回府上是莫大好事,哪怕做个妾室也心甘情愿,没想到娶一个死一个,据说花容月貌的姑娘死的时候都被折磨得惨不忍睹,饶是这样,还有不少人愿意拿女儿的命跟谢家攀个亲,唉···”
立春领着少年在路口拐了个弯,抬头看屋顶上的大寒跟黑虎都跟上,才继续往东北方向走,显然是不愿意多提及那光听名字就让人心里生厌的兔儿爷,话头又说回来,道:“城里死了儿子的百姓不少,可没有几个对大都督心怀怨恨的,反而都觉着这是荣耀。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周一千多年的太平,就只有城墙外面是个血肉磨盘,要是赶上光景不好的年头,从下第一场雪漠北那些杂碎就开始试探着攻城,有时候一连几个月天天有战事,朝堂上的大人物光说雍州城墙固若金汤,说死战不退的拨云营是大周第一营,这里死多少人,除了谢逸尘谁会管?”
年轻镇国公皱了皱眉,不解道:“立春,我不明白。至少从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建国大周开始,漠北妖族就没有一次攻破过城墙,抢不走任何粮食,而且以前在黑铁山崖没有插手时,妖族内部也不团结,明知道小规模的攻城不可能成功,为何还乐此不疲?”
立春幽幽叹息一声,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因为那些杂碎没的吃。公子爷,我改换身份在雍州边军中潜伏这么些年,混到雷鼓营副将的位置上,三月十三那场惨胜,还是守军千余年来第一次拼命从妖族手里抢回袍泽尸身,即便如此,也只夺回了谷雨、立冬、小寒等几个人的全尸,清明跟霜降他们,找都没地方找去。”
陈无双登时只觉识海中轰然一声巨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立春没敢明着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妖族攻城就是为了杀边军将士当过冬的粮食。
京都里想当然的那些读书人说什么可怜雍州城外骨,尽是春闺梦里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雍州城外没有白骨,边军将士们千余年来面对的不是不可战胜的强敌,而是吃人的杂碎。
棺材铺就在雍州城东北角,门前屋檐下挂着三个白色灯笼,是用透光的粗布笼圈拢着十余支细薄弯曲的竹篾片做成,里面没有蜡烛,轻飘飘在风里晃荡,想来是敞开的大门朝西的缘故,屋里头有些昏暗,立春站在门槛外面,屈起两根手指在门框上敲了几下,里面就传出一个沙哑的难听声音:“是来买棺材?”
立春笑了声,“单前辈,是来喝酒。”
里面姓单的前辈显然是听出了立春的声音,含糊不清答应了一声,立春犹豫着要不要先请年轻镇国公进门以示恭敬,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立即打消,这里毕竟是做死人生意的地方,喝酒从来都喜欢去环肥燕瘦流香江的公子爷或许会嫌弃晦气,还是自己先抬腿进门合适,迈过门槛就不再往前走,回身看了眼对面房顶上打了个喷嚏的大寒,低声道:“公子爷,小心门槛。”
陈无双倒并不忌讳屋子里摆着五六口各式各样的寿木,棺材铺不是停尸用的义庄,里面躺了死人的棺材当然晦气,空着的棺材就有另一种讲究了,大周民俗上的说法是棺材棺材升官发财,甚至有赶考的书生会特意在进京之前,托巧手木匠用名贵木料雕刻一口两三寸长短的小棺材贴身放着,寓意能一举中榜,升官跟发财其实是一码事,升了官自然就发了财,都说康乐侯许家富可敌国,睁眼看看,京都哪个有资格朝堂穿紫的不是豪富之家?
当然,长久混迹于鱼龙混杂的流香江,陈无双也听过其他关于棺材的趣事,比如先帝在位时,就有一位姓房的御史,怒指时任户部尚书的正二品大员是国之巨贪,前前后后上了十数道折子弹劾都被先帝压下来,本来这个信号已经相当明显了,可那位犯了倔脾气的房大人仗着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越挫越勇,到最后竟让府里下人抬着棺材想要进宫死谏,扬言这口棺材不是装他就是装尚书,可后来却雷声大雨点小,有知情的说,户部尚书大人早让心腹在路上截住了他,愣是用白花花的银子把那口棺材装满了,御史大人家八个看家护院的精壮汉子硬是没抬动,据说用马车拉回府上查点清楚数目以后,御史大人抱着身姿妖娆的小妾追悔莫及,早知道该买口大一些的棺材才好。
陈无双进了门往前走几步站定,神识就察觉到右手边一口似乎有些年头的棺材旁边,随着摇晃发出低低吱呀声响的老旧躺椅上,慢慢站起来一个右眼窝疤痕可怖、微微驼背的老人,手掌骨节宽大且双手十指都有细微伤口,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亮仔细打量少年两眼,而后狐疑地看向立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立春往他身边走了两步,低头凑到老汉耳边轻声解释,“单前辈,公子爷在城里走动,不便身着蟒袍。”猜到老汉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陈无双也知道立春不会跟寻常人多做解释,这个不起眼的棺材铺老汉或许跟司天监或者陈家关系不浅,笑着拱手道:“司天监陈无双,见过老先生。”
在老汉身上,少年向来引以为傲的神识没有察觉到半点修士该有气息,按理说论年纪的话,他也该顺着立春称呼对方一声单前辈,但此时名不正而言顺地接任了观星楼主,陈无双有资格在陌生老汉面前不用自称晚辈,这不是不知礼,反而是敬重礼仪。
老汉迟疑着点头,这个年轻人生得足够俊朗,气度也确实不凡,只是身为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却不穿白衣,这让姓单的棺材铺老板心里不太舒服,稍微一皱起眉头,扯得右眼疤痕更为狰狞,好在雍州城的百姓连妖族吃人的事情都见怪不怪,若是这老汉去了京都城,这副神惊鬼怕的尊容足以止住小儿夜啼。
“守着棺材喝酒不吉利,院子里老朽备好了铜锅火炭,北境这种地方比不得花团锦簇的京都城,天冷的时候多,涮几斤新鲜羊肉下酒最是驱寒暖心,公子不嫌弃才好。”老汉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被经年风霜塞住了喉咙,说话让人听着都替他累得慌,转身就朝身后走去,穿过正对着大门的两口棺材中间,后面墙上有一处不显然的窄门。
老汉伸手推开窄门就让在一旁,不止来过一次的立春轻车熟路走在前面,进门之前突然顿了顿脚步,颇有些尴尬道:“单前辈,后面还跟着一人一虎,人是二十四剑侍里的大寒,虎是昆仑山苏慕仙前辈豢养的凶兽,不伤人。”
瞎眼老汉错愕一怔,提着包袱的大寒笑嘻嘻正要抬腿迈进大门,那头黑虎动作极快地将他挤在门框上,抢先蹿进棺材铺,不悦地闷声低吼一声,甩了甩脑袋,摆着好几口棺材的屋子里空间顿时显得小了些,根本不足以让身长丈余的凶兽闪转腾挪,老汉正担心这骇人生灵要动怒,却听那俊朗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人一只脚踏出窄门,头也不回道:“在外面等着就是。”
黑虎极有灵性,果真像是应和一样哼了声,挑了口最大的棺材轻轻一跃而上,懒懒蜷缩起身子趴在棺材盖上眯起眼,大寒忙解开包袱拽出两只褪去皮毛的野兔,笑道:“单前辈先去,我替您老关了店门,放心,这大猫听话的很。”
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人,见黑虎确实没有要伤人的意思,也就很快稳住心神,听笑眯眯的大寒指着这样凶焰灼灼的凶兽说是一只大猫,下意识嘿笑一声,穿过窄门往后面院子里走去,不再去管店面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左右就是几口棺材,除了给自己预备下的那口以外,都毁了也无妨,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立春带来的俊朗少年能够用一顿饭的功夫让他觉着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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