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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五月,寅时末的京都就已然天光大亮,保和殿外雕刻盘龙的白玉石阶底下,等着听宣上殿议事的文武百官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最前面的杨之清不悦回头瞟了一眼,身周两三丈内本就细微如蚊蝇的谈话声立刻为之一静。
今日是一月一次的大朝会,除各州巡抚、都督之外,京都内凡是正五品以上官职者非守孝不得准假,来的人多了,该说不该说的话自然也就多了,忧心忡忡的兵部尚书邱介彰双眼底下一片暗沉沉黑色,显然已经多日没有睡好,以往看起来极有风度的三缕长须也有些未经精心打理的杂乱,两侧颧骨高高耸起,凑上前拱手见礼,低声道:“杨公,昨日您到过朝天殿?下官那道折子,陛下看过没有?”
这位年过花甲的尚书大人是先帝钦点的榜眼,满腹文章学富五车,尤其对兵法策论有独到见解,是先帝以及景祯两朝中,唯一以正统读书人身份任过一州都督的,从三月十三以来,邱介彰接连上过十余道折子都如泥牛入海,这回是铁了心要跟陛下要个明确说法,折子上有数位朝中砥柱的一同署名,为的就是两件事。
一来,原本虽然正二品的兵部尚书不如从一品的枢密副使官衔高,但一部尚书是大权在握、掌管天下兵马的实职,说话比象征殊荣恩遇的枢密副使虚衔分量重得多,可加封天策大将军之后,郭奉平就是名义上的大周第一武将,官大一级压死人,完全可以不理会兵部的任何命令,从郭奉平调兵前往凉州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想要主动迎战的动作,几十万大军每日里坐吃山空,实在吃不消的兵部平白就比掌管钱粮的户部矮了一头,只好上折子让皇帝下旨,催着过郭奉平尽快平叛。
二来,打仗的事情本来就归兵部管辖,心里窝火的邱尚书急得火烧眉毛却无计可施,他知道陈伯庸在漠北面对着多大的压力,三月十三那场惨胜的战报就在他书房的桌上摆着,触目惊心呐,京都里的亲卫军不能动,凶兽逼近,南边几个州的驻军兵马也不能擅自调动,只能寄希望郭奉平迅速平定谢贼,好驰援北境。
两件事都得陛下首肯,可那十几道折子一封比一封措辞急切,却都如出一辙的没激起任何水花,这让入主兵部多年的尚书大人萌生了致仕归乡的念头,为人臣子,他不敢让家人带着棺材上殿强硬死谏,但也想好了,如果这最后一道折子陛下还是打算置之不理,他就索性辞官死在回乡路上吧,也算报答了先帝当年的恩遇。
杨之清深深看了他一眼,同朝为官数十载,他知道这位府上美貌妾室如云的尚书大人尽管偶然会有强娶民女的劣迹,为人且不说,为官算是难得一见的耿耿忠臣,无奈苦笑道:“昨日是去了朝天殿一趟,要见老夫的不是陛下,而是二皇子殿下。”
首辅大人是官居一品的保和殿大学士,敢凑到他身边不远处站着的都是有资格身穿绛紫官袍的朝中显赫重臣,杨之清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跟邱介彰说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听清楚这句话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二皇子殿下?他不在凉州,是何时回的京都?
二皇子李敬威打小就是景祯皇帝子嗣里最让国子监、翰林院几位饱学大儒头疼的一个,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叫做弘文阁,每日都有皓首穷经醉心圣贤学问的大儒授课,这位只比太子晚了不到两个月出生的二皇子是个最坐不住的性子,上面三尺讲台上天花乱坠,下面皇子殿下昏昏欲睡,偏喜欢牵黄擎苍舞枪弄棒,陈无双年纪还小不知道流香江是如何让人流连忘返的所在时,李敬威就是京都头一号最能惹是生非的,好不容易到了十六岁,就领了中州都督的官衔被赶到凉州,这一去如鱼得水,竟然几年功夫练出数万人的精锐骑兵来。
郭奉平调兵之前,二皇子麾下的骑兵就是朝堂面对谢逸尘最大的倚仗,应付妖族或者凶兽,骑兵能起到多大用处谁也不敢说,但要说跟叛军摆开人马厮杀,以悍勇步卒为主的北境边军真不一定能吃得下几万来去如风的骑兵,想来是早就料到这一步,雍州传回来的消息里说得很明确,谢逸尘率军造反时,近五十万大军里也有数量不详且从来没人知道的骑兵。
不考虑与黑铁山崖和漠北妖族勾结的事情,谢逸尘这种做法也是可圈可点,不急着贪功冒进直取京都,先趁着士气最旺时全力以赴攻占凉州,拿下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之后有三个好处,其一是坐拥雍州、凉州广袤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并对京都所在的中州形成半边合围之势;其次则能以这一战检验边军战力,及时发现麾下是否还有没清理干净的探子潜伏在内;至于其三则是攻心,只要坐稳雍州再拿下凉州,消息一传回京都立刻就会闹得天子脚下人心惶惶,也好趁乱做些见不得光的隐晦勾当。
毕竟上了年纪,一向体弱的杨之清站久了难免觉得有些疲惫,跺了跺脚抬头看向飞檐翘角的威严保和殿,平淡道:“这么些年不回京,没多少人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殿下轻车简从改换装扮,回京已有三五天了。邱兵部那道折子陛下看过了,朱笔批了四个字,殿下给老夫看过。”
邱介彰下意识踏前一步,忐忑问道:“杨公,是哪四个字?”
不是堂堂正二品的尚书大人每逢大事没有静气,而是“准卿所奏”和“一派胡言”都是四个字,景祯皇帝的城府深到谁都看不见底,实在猜不到会是哪一种结果。同样在那道折子上署了名附议的几位紫衣大员都凑上前来,各怀心思紧盯着首辅大人不放,好像保和殿大学士已然成了阴曹地府的执笔判官,能决定众人前程,乃至···生死。
首辅大人目光扫过众人,又回过头去看缓缓被两个小黄门推开的保和殿正门,叹道:“那四个字是···朕知道了。”说罢不理会邱介彰被这轻飘飘四个字震得面如土色,也不管一众朝堂穿紫的同僚神情如何呆滞,当先迈步朝保和殿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得坦然自若,走得问心无愧,走得···如释重负。
邱介彰身形陡然一晃,身旁的人急忙伸手搀扶,“尚书大人保重!”
这位曾以一介书生之身掌管一州兵马的老人垂头摆摆手,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挣开旁人搀扶,双手举过额头缓缓摘下官帽,凄然笑了一声,把官帽端在手里,逾越官场上等级森严的规矩,紧跟在杨公身后,第二个踏步走上石阶,只迈出三步,突然偏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一尘不染的白玉石阶上一大滩猩红,而后踉跄两步,努力挺直腰板,脚步沉重。
比兵部尚书品级高的人还有五六位,不约而同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头发花白的邱介彰背影,他们不动,后面穿紫也好穿青也好,悬玉也罢佩剑也罢,没一人敢出声指责,或许这就是朝堂上衮衮诸公对他最后的敬意。
直到杨之清跟邱介彰一前一后迈过那道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要迈进去的门槛,殿门前被这不合常理的诡异一幕惊得失了神的小黄门,才尖着嗓子拉长语调大喊:“宣,百官上殿!”
随后,站着的众人都听清排在队列末尾的一人阴阳怪气笑了声,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他说的是什么,“陛下自有陛下的高明手段,进谏不成就想着辞官告老,成何体统!”
人群中被平公公特意派人传来参加朝会的陈季淳,面无表情地循声偏头看去,那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人没穿官袍,只穿了一身江湖修士常见的青色束袖剑袍,陈家四爷眯了眯眼睛,不动神色转回头去,跟在众人中间迈步上殿。
他认识这个人,镇国公府观星楼下那一池子数百尾锦鲤,都是死于那人之手。
说是大朝会其实不妥当,按大周祖宗规矩,应该只有每逢岁首的正月初七才有一次,由天子亲军陈设卤薄仪仗、礼部陈列大乐,并以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待吉时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文武群臣跪拜致贺,彰显皇家威严、盛世气象,而每月十九的朝会则相比而言没那么多繁琐规矩,只是召集群臣咸集议事。
三月里大朝会议的是雍州惨胜,四月这场大朝会,要议的事情恐怕还是跟雍州有关。
身穿明黄龙袍正襟危坐的景祯皇帝看起来气色尚可,唯独有资格被天子赐座坐在百官之首的首辅大人能眯着眼看清楚,陛下眉宇之间似乎有一团淡淡灰气,脸上有倦容。
邱介彰费劲撩起眼皮扫过在场几位跺跺脚能让大半个京都颤抖的同僚,竟毫不在乎也许会被最爱无事生非的眼尖御史参一本君前失仪的罪过,歪着肩膀斜倚在雕着两条游龙的金丝楠木大柱上,神情落寞而凄然,恍惚中觉得这熟悉的保和殿、熟悉的景祯皇帝以及熟悉的同僚,都不知为何变得让他有些不敢认,偏头越过身前几个或高或矮的背影,最前面只有杨公那一张椅子,少了一袭白底绣银龙的蟒袍。
哀叹一声。
自景祯皇帝李燕南登基继承大统以来,二十四年如一日,大小朝会都要身穿一身簇新深青色团龙蟒袍站在御阶上的内廷首领,正微微朝陛下侧身,弓着腰恭谨立于龙椅一侧,老太监阴柔惯了,面白无须看不出是喜是忧,原本属于他该站的地方,并肩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大周景祯朝仅此一件的明黄色团龙蟒袍,东宫太子殿下,储君李敬辉。
另一个则是几乎要被群臣遗忘了长相的英武青年,肩宽臂长身姿挺拔,两道剑眉斜飞如鬓,腰间一左一右悬着两柄刀,眼神冷厉双唇极薄,久在凉州的二皇子李敬威站在那里,就好像是一杆所向披靡的长枪。
以往朝会的开始,都是百官听宣上殿之后,老太监平公公宣读景祯皇帝所拟定的议事内容,有条不紊挨着由肱股重臣商议定如何处置,有事想要当殿启奏的臣子再出列上奏,或求旨意或求圣裁,而今日一反常态,平公公不开口,大殿中竟然陷入了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静默。
高坐龙椅的景祯皇帝一一打量过御阶下面朝堂穿紫的十数位,尤其在垂着头仿佛神游万里的首辅杨公身上顿了顿目光,还未开口就有了倦容,双手撑着龙椅前面的长案身子略微前倾,居然破天荒地散出三境修士气息,像是要一扫保和殿中沉重到让太子都感觉压抑的气氛,劲风徐徐从各分左右的文武群臣中间刮过,“朕今日有好些事情要做,不分轻重缓急,先议逆贼谢逸尘陈兵凉州边境,敬威,紧着你说。”
邱介彰心里一动,第一件事既然先议凉州,那么今日必然也会议雍州,本来捏在袖子里不想再拿出来的一封密信也许有机会让陛下看看,可当他打起精神来把目光再次看向杨之清,首辅大人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泥胎木雕。
二皇子应了声是,缓缓举步下了御阶,腰间随身的两柄刀显得很是扎眼,即便没有出鞘,朝堂上还是有不少人能隐约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如同一头欲要择人而噬的凶兽,相貌生得比太子更像景祯皇帝的李敬威身材颀长,脚步落地沉稳有力。
行家看门道,掌管天子亲卫的将领一看就知道这位殿下是个实打实的真正练家子,腰间那两柄刀不是壮胆助威的装饰,是见过血的,而且浑身气息凝而不散,至少有四境修为,绝非京都门阀里常见的那种学了几式花里胡哨剑法就要行走江湖的游侠儿可比,由一管而窥全豹,这样的人练出来的骑兵,定然当得起精锐二字。
一人气势震慑百官,御阶上看着李敬威背影的太子殿下眼神很复杂,六皇子李敬廷被父皇下旨赶去东南江州就藩,没想到手握兵权的二皇子又在这种时候舍下凉州回了京。
“谢贼统兵近五十万之众压境凉州,借清凉山为依托安营扎寨,至今已有快两个月,天策大将军调去的兵马目前在凉州最北陵阴城驻扎,双方相隔不到四十里,炊烟可闻。我数次派遣麾下机敏斥候前去打探,皆是有去无回,连振翅能飞九百里的海东青都折损了两只,只知道谢贼的粮草辎重储备极多,不知有步卒几何、骑兵多少,更不知营中有多少高手修士。”
谁也没想到,气定神闲的二皇子殿下竟然在朝堂上坦言什么都不知道。
济济一堂的贵人们里,最沉不住气的倒是太子殿下,皱眉问道:“天策大将军那边可知其详情?”
李敬威答得毫不客气,“皇兄该去问郭奉平。”
随后武将行列中有人出声询问,“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不知那逆贼到底有多少本钱,那殿下的骑兵有多少?”
二皇子根本不关心问出这句话的是谁,习惯性地往右歪了歪脖子,这种颇有江湖味的动作朝堂上素来罕见,若是陈无双在场,立即就会猜到这位弓马娴熟的殿下是个左撇子,虽使双刀,但左手刀一定比右手刀更为犀利,如果与同境界会使御剑术的名门修士切磋,没动过手之前不好论定孰高孰下,可这一手使在沙场上优势极大。
李敬威最终把眼神落在袖手而坐的杨公身上,面无表情道:“我练出来的精锐骑兵有六万之众,不考虑谢逸尘麾下修士的话,足以应对除拨云营在外的十五万步卒,兴许十八万也可以。”
精神一振的兵部尚书刚要出列开口,却听景祯皇帝摆摆手道:“传旨郭奉平,命他多遣斥候查探谢贼营中虚实,朕再给他半个月功夫,六月初六之前不出兵,纵胜不赏!二皇子李敬威,加封从一品枢密副使,领中州都督、天子亲卫统领,京都重地这些驻军,不见二皇子虎符而有擅动者,定斩不赦。有我儿六万骑兵坚守,满朝文武用命,谢贼不足为患,众卿若无异议,便这么定了。”
群臣低着头互相对视,端坐如山的杨公陡然开口称颂道:“吾皇圣明!”
一锤定音。
景祯皇帝很是嘉许地看了杨之清一眼,缓缓点头,“那就第二件,议···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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