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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不想让这场盛大的朝会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下去,邱介彰落寞走出保和殿之后,示意老太监续上一杯茶水的景祯皇帝,不再去谈始终没有个明确说法的雍州边境,话锋一转,第三件事要议即将就有收成的各州税赋。
自古民以食为天,钱粮充盈才有应对外忧内患的本钱,太子殿下总算等到了显露本事的机会,跟户部尚书王宗厚一问一答有章有法,景祯皇帝脸上随之有了几分欣慰笑意,只是此时最该开口说话的首辅大人,坐回那张代表位极人臣的椅子上,垂下眼睑恍若不闻。
杨公在想邱介彰,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两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个是初涉官场却因有程公做靠山而被百官侧目的翰林院编修,一个是意气风发凭着一手出彩策论名传京都的新科榜眼,先帝毫不掩饰对邱介彰的欣赏之情,琼林宴上直言若不是没有年纪相仿的女儿,一定要把他召为驸马都尉。
邱家本就是苏州有名的望族,在最是盛产才子之地世代经商,连家里的下人都能偶尔写出几句对仗工整的骈文,邱介彰七岁时就能提笔作诗,年纪稍长更是以文采斐然、诗文雄壮蜚声江南,所写出来的诗句大多能见他抱负不凡,与寻常吟风咏月、伤春悲秋的风流才子截然不同,曾有一句“何日佩得三尺雪,剑气能斩九江月”震烁京都,到他入主兵部执掌大权,家财颇丰的邱家更是一跃成为苏州拔尖的显赫门庭。
后来先帝驾崩,邱介彰以文官身份任职肃州都督时,杨之清已经扶摇直上执掌六部之首的吏部,二人长有书信往来,私交说不上如何深厚但贵在交心,直到邱介彰回京任职,不愿落人一个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口实的杨公,才刻意跟他渐行渐远,所以他能明白邱介彰的心思,这位年过花甲的尚书大人是明知后继无人,在十几道折子泥牛入海之后猜到惹恼了陛下,这才想着在景祯皇帝降旨责罚前最后再尽一份心,权当报答先帝知遇之恩。
江南苏州才子诗词婉约,女子却不算婉约,尤其是大门户里的千金闺秀,往往喜欢受邀与仪表出众的年轻书生出席层出不穷的诗会、词会,见着喜欢的少年便大大方方让贴身婢女送去一方锦帕表明心意,白头偕老的有,春风一度的也有,在这种京都能比不上的开放风气中长大,妻妾成群的邱介彰要不是有一次强娶民女,其他倒也不算私德有亏,读书人相互之间的容忍程度极高,被陈无双满京都传扬喜好兔儿爷的国子监祭酒仍然是矜贵无比的清流文官。
杨之清心下叹息,景祯皇帝并非看不透邱介彰的用心,也确确实实在他提到陈无双的时候动了杀机,那个少年从撕毁圣旨开始就成了狠狠扎进大周皇室眼睛里的一根钉子,谁都不希望这颗钉子在有稳妥办法拔出来之前,变得愈加锋利,可他一人一剑斩杀三个妖族的事情,让素来以为天下尽在掌握的天子有了忌惮之心,而邱介彰刚才直言不讳的举动,无异于替那犯了抗旨死罪的少年扬名。
这在官场上,就是不谙圣意的取死之道。
户部尚书王宗厚是个疏淡冷清的性子,憋着一肚子火气硬是把太子殿下想要增加赋税的想法顶了回去,杨公简单听了几句,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南疆凶兽、漠北妖族以及谢逸尘的近五十万精兵,已经让有口饱饭吃就能安稳过日子的天下百姓惶恐不安,对朝堂上这些人来说,自然是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甚至有人能找到机会左右逢源发一笔国难财,可乱世里真正值钱的是能救命的粮食,一旦有了收成谁不想着多存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真要是把手伸向百姓要钱粮,纵然郭奉平能兵不血刃地瓦解谢贼麾下大军,这座大周恐怕也要处处烽烟了。
太子殿下做不好皇帝,而能做好皇帝的景祯陛下,显然不打算再做个真正意义上的好皇帝了。
不等觉得在父皇和文武百官面前丢了脸面的太子殿下摆出储君威仪表,强硬开口令王宗厚就范,噤如寒蝉的百官终于听到杨公熟悉的咳嗽声,这位在朝堂上堪称一言九鼎的首辅大人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先前邱介彰磕头进谏的地方,坦然自若地跟天子对视一眼,低头拱手道:“陛下,司天监观星楼主空悬已有两月,如今兵部尚书之位又有缺,这两个位子都是重中之重,事关雍州、凉州用兵大事,不可搁置,请陛下早做决断。”
王宗厚目光复杂地看向杨公,那个稍显瘦削的背影好似一座山峦,不只想为邱介彰和他王宗厚挡下避无可避的风雨交加,还想为司天监挡一挡龙颜盛怒,可敬而可悲,入朝为官这么些年,却不知道朝堂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更不知道,大周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今年京都下起第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时,六皇子李敬廷曾悄然趁夜到过王宗厚私宅,一个多时辰里二人谈的什么不足为外人道,可王宗厚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位胸有大志的殿下说过的一句话,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大周老了,而他李敬廷正年轻。
突然想起,陈无双去年出京的时候才十六岁,那个锋锐已然让人不敢直视的少年,更年轻。
景祯皇帝挑了挑眉毛,嘴角噙起一丝冷笑,问道:“哦?杨卿不妨说说,这两个位子谁坐合适?”
杨之清坦然迎着握住刀柄的二皇子往前走了两步,大周自太祖建国以来,保和殿上不是没发生过血溅五步震惊朝野的事情,但他不信这位唯一手掌兵权的皇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当朝首辅拔刀相向,他要是真敢,大周从今日起就算是病入膏肓再也无力回天了。
蔑然瞥了眼他腰间两柄栖鞘长刀,杨之清倒有些想见见二皇子的真本事,都说天下骑兵最甲是凉州,不知道李敬威口中能挡住十八万边军步卒的六万铁骑,有没有拨云营死战不退的骨气,“兵部尚书一职位高权重,依照惯例,当由吏部于各州都督或是诸位身在京都的将军中选出三名候选,交由老臣、内廷总管平公公以及枢密使秦大人评议之后,再奏请陛下圣裁而定。而今国有战事且邱介彰致仕突然,来不及多做考虑,老臣斗胆,以为兵部右侍郎卫成靖可担重任。”
兵部右侍郎是正三品,当然有资格参加大朝会,人群中始终低垂着头连邱介彰离去都没多看一眼的卫成靖,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杨公背影。身为一部侍郎的卫成靖从来少言寡语,在朝堂上是很难引起别人注意的一类人,他出身于被读书人称为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西南肃州高原,贫苦人家的孩子,天生身材健硕,为了吃口饱饭十一岁年纪就虚报了两岁投军。
肃州虽穷,穷的是贫苦百姓,再青黄不接颗粒无收也穷不着达官贵人,尤其是手掌一州兵权身份贵重的肃州都督,就算以各种名义克扣了半数军饷,能入营为卒也是好事,起码吃穿不愁,还有余力攒些散碎银子给爹娘贴补家用。
卫成靖的本名不好听,庄户人家信奉贱名才好养活,就给排行老二的他取名叫二狗子,进了军营结识了几个能识文断字的老兵油子,月月拿微薄饷银勉强买些酒肉伺候着,军中能认字就算了不起的本事,要是再能写一手工整小楷,那最少也够混个一营录事,运气好了再会钻营些,指不定几年就能得了赏识谋个从九品的仁勇副尉,所以二狗子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愿意伺候老兵油子教他读书认字。
苦心人天不负,上马能提刀的二狗子逐渐下马能提笔,过年时候写出来贴在营帐门口的春联,大都督见着都夸奖过几句,给他取了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叫成靖,调去都督府照看府上马匹,这是个让人眼红的肥差,都督府一共就五六匹马,伺候起来不费什么功夫,倒有更多清闲时间用来读书钻研学问,试着参与童生试,竟出人意料的一举夺魁,而后就是厚积薄发的扶摇直上,景祯皇帝登基的第一年,高中二甲进士第十四名,就此鱼跃龙门入朝为官。
二十四年辛苦,当年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肃州都督早已过世,而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的他,做到了跟当年大都督一样的正三品,虽说不是手掌兵权的封疆大吏,也是足以羡煞旁人的一部侍郎,没有靠山的人做起事来难免畏手畏脚,这些年卫成靖行事之周全谨慎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家中只有一妻一妾一老仆,子嗣都赶去了肃州老家,也很少跟同僚一起喝酒饮宴,跟高高在上的首辅杨公更是没有私交,怎么都没想到,杨之清会在陛下面前保举他接任兵部尚书。
尽管早就对保和殿上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景祯皇帝还是刻意装出一副对卫成靖不熟悉的样子,皱眉思虑,朝堂上说是没有营私结党的,私底下谁跟谁互为臂助,谁跟谁走得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逃不过无处不在的密探监视,卫成靖这个人很干净,干净到盯了他数年的密探仅用半张宣纸、寥寥三四百字就写明白了他的一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卫卿不错,稳妥起见,吏部再议一议。”
江湖上说话有说话的门道,朝堂上说话有说话的讲究,放在佛家叫禅机、放在民间叫哑谜,陈无双一向最不喜这些啰里啰嗦的东西,可是想要做个步步高升的官,如何从皇帝陛下话里话外揣摩出圣意来就是一种不得不修习的学问,上一任首辅最后弥留的几个月,都在用心对弟子杨之清言传身教,因此如今的保和殿大学士才能对这些东西烂熟于胸。
如果景祯皇帝只说一句让吏部再议一议,就是表明对杨公斟酌出来的卫成靖不满,可前面多加了一句卫卿不错,里面的意思就得反着听了,而中间的“稳妥起见”四个字,则是提醒吏部化繁为简尽快将此事落实,虽说名义上天下都是李家的,但若是不经吏部提名、礼部拟旨、内廷加印,皇帝可以任意提拔心仪人选的话,就是要跟世间读书人离心离德了,这个骂名景祯皇帝担得起,只是自知时日无多,不想担罢了。
天子话音刚落,文官队列中跟卫成靖离得近的几位,已经开始低声贺喜,都知道这位得了杨公青眼荣升正二品兵部尚书的同僚不太爱说话,可为官的总得面面俱到,老话说礼多人不怪,不过也有人皱着眉暗自思量,邱介彰致仕跟卫成靖高升这两件事都是首辅大人一手推动,这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之得利,又有多少人血本无归。
兵部尚书人选定下,杨之清没有退回去坐下,反倒神情更加凝重,仅仅一个撩眼皮缓缓将目光抬起的动作,就让身负四境修为颇为自傲的二皇子殿下感受到一种,跟修士气息截然不同的巨大压力,腹有诗书气自华,从小就视圣贤文章为破鞋的李敬威,今日才信当年那位写出过煌煌五千言巨著《春秋》的读书人,真有孤身闯进南疆十万大山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
没来由就觉得心里一沉,继而这种无可匹敌的压抑感在保和殿上层层荡开,二皇子下意识动了动手指,那柄名字直截了当就叫做杀敌的刀随时能够应声出鞘,但他却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杀不了眼前这个日渐老迈的读书人。
大周朝堂人尽皆知,首辅杨公自幼体弱多病怕阴怕寒,没有半点真气修为。说来也怪,祖籍就在楚州河阳城的杨之清,在科考之前一直名声不显,不像朝中几位重臣都有早慧,刚刚落魄出殿的邱介彰就是其中之一,七岁能作诗十岁能写一手滴水不漏的策论,而偏偏就是杨之清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人,竟最终坐上了保和殿御阶下面唯二的椅子之一。
另一把椅子空着的椅子,跟官职学问没有半个铜钱关系,陈伯庸从出生就注定要坐上去。
杨之清不屑一顾地把平静目光从二皇子身上挪开,文人有文人的傲气骨气,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肯在修士的刀剑面前低头,他微微转头看向那把尚且在他前面,却空了数十天之久的椅子,扬声让保和殿上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陛下,观星楼主之职不属朝堂,老臣本不该置喙多言。”
一瞬间,殿上所有目光从四面八方看向身姿不算挺拔的首辅大人,杨公也老了,瞧他下颌上的胡须还有几根是青黑?
景祯皇帝脸上有了温醇笑意,杨之清到底是个知情识趣的君子,是君子就能欺之以方,摆摆手不在意道:“杨卿说的是,既然不愿意多说,那···”
“陛下恕罪!”杨之清冷然开口打断皇帝还没说完的话,刹那间殿上一片死寂,深知天子性情的老太监骇然一怔,难以置信地偏头去看首辅大人脸上表情,从杨之清得了保和殿大学士的殊荣有多少年了,还是头一次见这位素来敬畏皇权的文人表率,敢公然悖逆陛下的想法。
首辅大人慢悠悠伸手撩起绛紫官袍下摆,先是左腿弯曲后是右腿,早就有资格上殿不跪的杨公竟俯下身子朝龙椅上的景祯皇帝磕了个头,“老公爷陈伯庸离京北上之前,曾特意嘱咐过老臣,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之爵、观星楼主之位以及陈家代代相传的周天星盘,都要确保交到陈无双手里,老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其一。其二,礼部右侍郎陈季淳今日就在殿上,陈家这一代兄弟四人膝下无子,仅无官无爵的陈叔愚有一独女佩瑜,陛下亲自下旨赐婚给六皇子殿下,民间百姓都说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众所周知,陈仲平唯一的嫡传弟子陈无双便是陈家正统。”
听杨公提到名字,臭棋篓子陈季淳慌忙出列,二话不说跪在首辅大人身后,前额贴地撅着屁股一言不发,不凑近了仔细看,绝对看不出他眼中有欣慰笑意,也有几抹忧虑。
景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平公公甚至能听见他用力握着龙椅扶手发出来的吱呀轻响,不等杨之清再说其三其四,抬手砰地拍在面前长案上,冷哼道:“够了!杨卿,朕记得你今年七十有二?”
殿上群臣皆是心中一凛,杨志强还不到古稀之年,而大周的官制,官员六十有五当请辞告老,有爵位加身或是正三品以上者,酌情放宽至七十有二,以往爱惜名声的重臣都在京都风风光光过完七十岁大寿之后,就主动让子嗣上书代为请辞告老,而能做到两殿四阁大学士的,只要身子骨硬朗,皇帝不会准许告老还乡,多半连下三道旨意好言挽留。
可刚才那句话足够让连带太子跟平公公在内的文武百官不寒而栗,陛下竟然忌惮陈无双那泼皮无赖到了这种程度,不惜罢免老成谋国的首辅杨公,也要把观星楼主的位子从那少年手里夺下来,这又是所为何故?
杨之清深吸一口气,摘下官帽指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平静道:“臣是老了,可臣想为大周···”
景祯皇帝拂袖站起身来,突然弯腰剧烈咳嗽几声,挥手把平公公端到面前的茶碗远远打飞出去摔得粉碎,冷声道:“不必说了!朕本来是想等朝会最后再议此事,既然杨卿等不及,朕也觉得有些乏累。朕问一句,杨卿,你可是真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最后八个字,语速既慢且沉。
杨之清竟答非所问,行大礼谢恩道:“多谢陛下挂怀惦记,老臣今年确实已经七十有二。”
“你···”景祯皇帝眼前一黑险些踉跄跌倒,眼疾手快的平公公迅速伸手扶住,痛心道:“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缓了几口气,景祯皇帝借着老太监悄然渡入体内的雄浑真气,勉强催动自身真气徐徐运转,良久才推开平公公的手,语气恢复帝王该有的无悲无喜,“杨卿如此坚持,那此事就等···等陈无双回京再议!朕累了,要回养心殿歇着,太子留下,听听诸位爱卿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议。”
见陛下抬腿绕过龙椅后面的屏风朝东侧走去,平公公下意识就想要跟上去,却见陛下回头使了个冰冷的眼色,顿时心领神会停住脚步仍旧站在原地,只是腰板终于挺直了些。
太子殿下也终于做对了今日朝会上的第一件事,笑呵呵快步走下御阶,弯腰双手把首辅大人搀扶起来,“杨公,这又是何苦来哉?”
哗啦一声,龙椅前面的紫檀木长案从中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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