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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陈无双,大概是自白马禅寺逼得道家祖庭不得不把前朝皇帝御笔亲书的那一方“永掌天下道教事”的石碑,从喝令文官弃轿、武将下马的鹰潭山山脚挪到覆满苔霜的半山腰开始,天下人就都在一千余年的漫长岁月中逐渐忘却了道家修士的本事,但凡上了年纪的道家弟子无一不是艰难苦恨繁霜鬓之辈,江湖上偶尔能零星见着几个面黄肌瘦的,举着一面“铁口直断”的幌子居无定所。

不顾万里之遥风霜扑面从江州一路赶来的孙澄音说出这么一席话,明明司天监所属几乎都在不远处的那道城墙上,可陈无双却生出一种放眼世间举目皆敌的无奈感,城墙以北是不知底细深浅的黑铁山崖和吃人的漠北妖族,城墙以南是眼见乱世已现各怀鬼胎的大小诸侯,江湖朝堂各自都是杀机四伏,不由颓然苦笑,提醒道:“孙兄,这间如意坊不简单,宋大佛爷背后的靠山,是京都。”

孙澄音把左手从道袍宽博大袖中露出来,纤细五指交缠扭曲成一个极为复杂的手印,语气中带着尽在掌握的自信,轻松道:“此手印叫做法不传六耳,即便三楼那位五境高人全神贯注,在孙某灵识受重创之前,他也听不了半个字去。

陈无双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身子后仰靠着椅背,抬起双腿搭在长桌上,尽量能让自己在舒服的姿势中放松下来,他从立春的几句解释里已经猜到宋大佛爷十有**是景祯皇帝的密探,故意没有散出神识隔断这间屋子里的动静,一来是想着借机试探试探,二来也委实没想到孙澄音要跟他赌的会是这么一局。

“说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气运加身非我所愿,甚至连这身孙兄退而求其次的蟒袍,公子爷都不想要。我跟拿走那柄却邪剑的沈辞云,一起在云州重建了一座百花山庄,更愿意每日喝酒赏花逍遥自在,可惜啊···既然孙兄如此推心置腹,我也就不藏着掖着,说心里话,从出京以来我就总感觉背后有一双手在推着我往前走,以前以为这双手是我师伯的,现在反倒越来越弄不清楚推着我走的人到底是谁。”

陈无双叹了口气,好像身上带了不少鲜嫩的狗尾巴草,摸出一根来叼在嘴上,想了想又摸出一根递给孙澄音,说话的声音很轻,继续道:“我是打算要争一争的,只不过···不是想跟李家争江山争皇位争龙椅,而是我师父跟常半仙两个老头都说跟命不能讲道理,公子爷偏想跟命争一争,百花山庄也好、司天监也罢,总不能就在我手里断了传承,是不是?”

孙澄音含笑点头,试探着道:“无双公子想争的不是江山龙椅,可天底下有的是人想争,六皇子李敬廷被景祯皇帝封为宁王就藩江州,他手里还有多少可用的力量孙某说不确切,但江州那十几万驻军不会交到他手里去。道家于山中望气的本事独步天下,大周的气数已然尽了,最多不出十年就要改朝换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公子不想争,你我二人就没必要赌这一局,谈一桩生意合则两利岂不是更好?”

很喜欢狗尾巴草苦涩中有回甘味道的少年嗤笑一声,猜到孙澄音所说的那桩生意,无非就是让自己相助他效仿大周太祖李向,问鼎十四州,而后司天监还是司天监,百花山庄还是百花山庄。

正好此时宋大佛爷的敲门声响起,提着一壶浓香四溢的好茶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又摆出两只薄胎青花瓷碗,斟出来的茶汤热气腾腾。

陈无双偏头问道:“我那虎兄输赢如何?”

宋大佛爷赔着小心谄笑道:“那位···兄台玩的尽兴,大概输了不到两千两银子。”他知道年轻道士跟陈无双这灾星有不想让外人知道的话要说,又不敢不回来伺候着,刻意拿捏方寸在外面磨蹭了一炷香功夫,见那头凶兽果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灵智不次于人,输了银子也不恼,属实是不多见的豪客。

少年满意一笑,言归正传道:“赌注已经定下,孙兄说说,这三局两胜是要赌哪三局?”

房间中陷入短暂的沉默,年轻道士听出了陈无双不想跟他谈生意的意思,幽幽一叹,不甘心接下鹰潭山那方传承数千年之久的天师印为他人做嫁衣,赌气要来雍州北境跟他比一场,路上也不是没想过比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是啊,这是一座天下,要赌也是景祯皇帝跟群臣在朝堂上赌,黑铁山崖、越秀剑阁以及世间修士在江湖上赌才对。

孙澄音跟陈无双这样既不完全属于江湖,又没正是踏足朝堂的人,连赌哪三局都不好说。

宋大佛爷偷眼去打量一副混不吝模样的蟒袍少年,身为网罗消息的密探,他不止一次听说过陈无双的事情,从他在去年洞庭湖那场官卖强压驻仙山八品修士程云逸一头,到南下云州采剑,恍惚中发觉,这个在八百里无边春水中一剑斩杀南疆玄蟒的陈无双,其实只是个嘴边刚刚长出毛茸茸胡须的,好在无神的一双眸子给他平添了几许老气横秋。

年轻道士突然重重叹息一声,坦然道:“我本来是想,赢了你之后就出手杀你的。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世上有趣的人很少,杀一个就少一个,未免大煞风景。第一局,不如就在北境比,上次你胜了那阎罗殿大学士,十日不攻城的约定过去大半了,就赌你能不能守住几天后的下一次妖族进犯。”

陈无双把腿放到桌下坐直身子,端起茶碗吹了两口气,斜叼在嘴角的狗尾巴草一颤一颤,笑道:“不管你来不来找我,公子爷都得拼死守住城墙,况且有苏昆仑在,听起来这一局倒是我占了不小的便宜。怎么,你不想赢?”

孙澄音没有回答,把刚才陈无双递给他的狗尾巴草也叼在嘴上,一股子带着雨后泥土清香的味道淡淡在嘴里散开,自顾自说道:“至于接下来的两局赌什么,先等你赢了第一局再提不迟。明日开始我就会上城墙上等着,不过我不会出手。”

少年端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语带深意道:“这茶没味道。”说罢站起身绕过长桌,走到年轻道士身边忽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要是你输了,就再去一趟剑山。我知道你有办法能进得去,跟死于万剑攒身的吴北河道个歉。”

孙澄音讶然皱眉,等想起来吴北河是谁的时候,陈无双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脚步声在门外微微一顿,沿着楼梯往上而去,年轻道士不知为何笑了几声,对楞在屋子里的宋大佛爷温声道:“无双公子不想杀你,贫道也不好越俎代庖,他去找三楼那位,宋掌柜就陪着贫道喝一盏茶吧。”

宋大佛爷刚要开口,就见插在年轻道士头上道髻里的那柄小巧木剑动了,缓缓从他一头青丝中退了出来,在屋里盘旋一遭,悬停在离自己三尺开外的虚空中,剑尖微微上翘,像是一条探身吐信的阴冷毒蛇,失声道:“四境!”

孙澄音嘴角含笑瞥了他一眼,轻声道:“贫道如今是八品,却能杀九品。”

宋大佛爷艰难咽了口唾沫,退后两步紧贴着墙壁,闭上眼默然不语,不听不看,不说话。

想来是从黑虎身上赢了些银子,又见这头凶兽的确像一战成名的镇国公所说没有伤人的意思,摇骰盅的庄家伙计嗓门逐渐大了些,一众不敢离去的赌客现在是不愿意离去,等以后老了把今日难以置信的经历说给儿孙听,摇着扇子说老夫曾跟一头能比拟五境高人的黑虎有同桌耍钱的交情,听起来多威风。

陈无双神识随意一扫,没在楼下发现先前那一男一女两名修士,浑不在意地缓步迈上三楼,在插着一柄断剑的房门前略一停顿,里面那人是个知情识趣的,要是少年出来见不着门上的断剑,接下来的相处恐怕就不会太愉快,按江湖上的规矩,这就算是空相老和尚所说的唾面自干了。

如意坊三楼上的房间比二楼少了几间,每一间都是房门紧闭,神识透不进去也听不见任何动静,用嘴里狗尾巴草的长茎,在那柄断剑的剑柄上打了个不太好看的结,穗头朝下,摇摇晃晃的垂着,歪着头的少年连门都懒得敲一下,随意就伸手推开了这扇连宋大佛爷轻易都不敢走到近前的房门。屋子是里外两间的布局,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混杂着老山檀香和茶香的浓郁味道,陈无双皱眉揉了揉鼻子,显然对这种香得有些熏人的味道不太喜欢,挥袖掩上身后的房门,感知到屋子里间的床榻上盘腿坐着一个须发皆黑驻颜有术的修士,从其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息判断是五境高人无疑,只是在他出手之前拿不准是九品还是十品。

里外两间屋子里的摆设都挺简单,外间一张圆桌上摆着一套不值钱的粗瓷茶具,角落里却墩着四尺余高一尊镶嵌着琳琅满目珠玉的鎏金香炉,里面插着一支足有大拇指粗细的老山檀香,倒让陈无双一时之间很是错愕,分不清这间屋子的主人到底是清心寡欲还是贪恋富贵,老山檀本就是名贵香料,点燃后散发出来的味道有清心宁神之功效,上品价格极为高昂,有“寸香寸金”的说法,饶是一贯花钱如流水的司天监嫡传弟子,也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粗的老山檀,少见之物价格倒不好估量。

屋子里间除了一张床榻之外就没有多余的摆设,墙上一字排开悬挂着十一柄连鞘长剑,最后一柄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显得有些多余,心思敏捷的陈无双顿时就想通了其中缘故,看来原本是挂着十二柄剑才对,自己一式剑十七折了那男子修士的佩剑,于是墙上的剑就只好少了一柄。

那位高人呼出一口浊气,伸腿趿拉着一双黑缎子面的千层底布鞋走到外间桌前坐下,招呼着无礼闯进房间的陈无双落座,仔细打量几眼这位相貌生得尤为俊朗的少年,只是在看到他衣裳上绣着的团龙才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耳闻跟目睹毕竟是两码事,虽说早就听闻司天监的嫡传弟子仅有十六七岁,可真见着这么个区区年纪就修成四境七品的修士,还是难免心中讶然。

江湖上或许会有不少人以为,陈无双的修为是司天监不惜血本拿珍惜丹药挥金如土喂出来的,这都是想当然的混账说法,虔诚修剑一生且踏足五境的高人很清楚,即便是传说中不该是世间所有之物的离恨仙丹,也不一定有这种效力,丹药是可以堆积修为,但陈无双一招断了自家六位修为弟子佩剑的本事做不得假,且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就能清晰感知到其经脉内真气磅礴无比,是实打实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境界,天下人都小看这少年。

趿拉着布鞋的高人伸手摸了摸茶壶温度,而后提壶斟出两碗颜色深重的茶汤,笑道:“适才惊鸿一瞥,老夫冒昧,可否看看逢春公的焦骨牡丹?”

有苏慕仙的黑虎在楼下,陈无双就有安之若素面对这位敌友难辨五境修士的底气,右手从腰间玉佩上一抹,大咧咧将剑脊上一条笔直黑线的天品长剑放在桌上,“有何不可。”

修剑之人自然爱剑,既是想看看两百年前斩杀仙人的名剑,也是想瞻仰逢春公之绝代风华,那修士没有立刻就拿起来看,而是弯腰提上双脚布鞋,站起身来退后两步,郑重整了整身上衣衫,朝桌上的焦骨牡丹低头拱手行了一礼,然后用刚倒出来的茶水轮换着冲了冲双手,又转身回里间找了条手巾擦干净,这才重新坐在桌前,缓缓抽出剑鞘认真端详。

陈无双脸上有了一抹笑意,那人看剑,少年便用神识打量他,约莫花甲年纪,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只有眼角处有几道浅浅皱纹,蓄着垂到锁骨处不长不短的胡须,两道眉毛既浓且直,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一身正气,衣裳穿的很朴素,就是一袭深灰色的儒生长衫,腰间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

翻来覆去看了半柱香时间,那人才将焦骨牡丹栖鞘还给陈无双,由衷赞了句:“好剑!”

且不论接下来要说什么,江湖上讲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或许是因为他对待逢春公这柄焦骨牡丹的尊敬,让陈无双产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好感,言语间就客气了不少,“敢问先生名讳?”

没想到那人怔了一怔,似乎是以为陈无双早该猜到了他的来历才对。

“老夫燕州守拙剑庐,淬火匠人丁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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