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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东临沧海的缘故,一进江州就能感觉到阵阵凉风里带着湿咸味道,抬头就是朵朵白云,远比云州天南蒸笼一样的天气让人觉得舒服。
自从不惜破戒也要全力相助大周太祖李向的那位了然神僧率白马禅寺僧众围困江州,强按下道家祖庭头颅,这一千余年来道家几乎销声匿迹,反倒是不少供奉佛祖的寺庙庵堂各自有名声,尤其是江州抚安城南一座观音庵,据说求子最是灵验,一年到头乘坐者马车而来的贵人家眷摩肩擦踵,在有瑞兽麒麟护驾的送子观音法像前虔诚进香,母凭子贵,谁都想生个大胖小子,好让自己在府里的日子好过一些。
直到今年春,随着南疆十万大山里凶兽即将越过剑山而出的消息不胫而走,险些被人忘却的鹰潭山才有了香火逐渐恢复的迹象,每日里想着上山求三清祖师庇护的人越来越多,原先信佛的百姓听说山上的道长们愿意划出一块地来供善信香客居住,立刻就抓住了这根能救命的稻草,往道观里跑的比回家还勤,恨不得磕几个头就能跟道长们换一间茅屋住。
“师兄,鹰潭山可比咱们鹿山瞧着气派。”一老一少两颗明晃晃的光头混在人群中,从山脚往鹰潭山上爬,背着剑的小和尚被一众香客怪异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装作不以为意的没话找话。
老和尚低头看了眼小师弟脚上的布鞋,右脚大拇指处的鞋面被脚趾头拱出来一个明显的凸起,布面仅剩薄薄的一层撑着体面,眼见不用多久就会捅破成窟窿,摇头笑道:“道士们也穿布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么大年纪穿着合脚的,等上了山师兄替你问一问。”
香客们打量两个和尚的目光要么是好奇要么是鄙夷,瞧瞧,这俩人一看就是江湖上借着宣扬佛法的名义到处混吃混喝的主儿,那小和尚才多大岁数,头顶就敢烫上六枚戒疤到处行走,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则更过分,头上居然有十二枚戒疤,啧啧,装成白马禅寺四大神僧去穷乡僻壤蒙骗些愚夫痴妇也就罢了,敢来鹰潭山上撒野?
小和尚只觉被人看得耳根都开始发烫,低着头嗯了一声,顾不得小心翼翼护住脚上的布鞋,加快脚步顺着青石台阶就往上疾走,恨不得能在山上找到一条无人知道的幽静小路才好,老和尚偏不以为意,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笑意,见有人打量他,还会侧身避在路旁,竖起单掌点头行礼,歉意地口称老僧腿脚慢,施主若是心急且请先行。
空空高僧见老和尚走得不心急,只好走一段就站在路边搓着衣角气呼呼等一会儿,没人认出身份的空相神僧则兴致盎然地边走边看鹰潭山幽静景致,前朝道家香火鼎盛时也曾有青衣弟子无数,还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说法,鹰潭山虽仅被列为排名稍显靠后的第二十六福地,但历代掌教无一例外都被前朝加封为号称羽衣卿相的国师,自此一跃成为所有流派道士都要瞻仰的道家祖庭,声势甚至要比为大周立下显赫功勋的白马禅寺还要盛大。
鹰潭山占地要比鹿山大得多,原本山上有大大小小数十座道观,可惜千余年间的式微让很多规模小一些的道观逐渐后继无人断了香火传承,钟小庚这位所谓的道家祖庭掌教,其实并不是像空相神僧一样是单独一个门派的主事人,而是有前朝皇帝御笔亲书的“永掌天下道教事”,他已然可以看做是人丁稀薄的所有道家门派掌门,不过严格来说,钟小庚这一脉的确是修习五雷正法的道家正统。
香客们分不清道教内部还有正一、全真之分,更不知道还有龙门派、丹鼎派、符箓派等等二三十种派别,只是近些日子听山上容光焕发的道长们说的多了,才知道道家鹰潭山之所以被誉为道家祖庭正是因为其兼容并蓄,有容乃大。
路旁枝叶茂密到遮挡住阳光的山林里,偶尔能见着有恬静无为的道士,空相神僧碰到有慢吞吞演练一套韵味悠长拳法的,就会默然驻足含笑观看一会儿,也有捧着一册纸张泛黄的经书在树下青石上轻声诵读的,小和尚侧着耳朵听几句,就觉得头昏脑涨想要合眼瞌睡,道家修士诵经跟佛门弟子截然不同,字字句句拉长语调更像是在哼唱,调子三五句就是一个循环,毫无新意可言。
停停走走,总算过了半山腰那座刻着“文官弃轿、武将下马”的石碑,背着剑的小和尚撇嘴翻了个白眼,好大的口气,就算空相师兄还是大周景祯朝国师的时候,鹿山上也从来没有这种撑门面摆排场的规矩,听寺里曾跟随师兄在京都讲经的师侄们说,天子召集重臣商议国事的保和殿上,都有可以悬剑佩刀上殿的权臣,也有恩旨特许宫城骑马的勋贵,如此看来,鹰潭山的架子比皇宫还大些。
这座石碑让本来对道家祖庭了解极少的小和尚,没来由就平添出几分反感来。
过了石碑,空相神僧脚步顿了顿,四处打量一阵,不再领着小师弟继续跟随香客往山顶上爬,而是转而往东面稀疏树林里一拐,好像之前来过一样在树林里蹚出一条僻静窄路,能见着有憨态可掬的小松鼠在树枝上来回蹦跳,没走多远就听见潺潺水声,再走两炷香功夫,树林先是越来越密,随后又由密渐疏。
绕来绕去,小和尚就惊喜地发现一条清澈的山间溪流,抬头看师兄走得很慢,跑到溪边蹲下探着身子掬起一捧清水尝了口,又凉又甜,忙不迭招呼空相解下水囊,把两个水囊里的水都倒光,逆着溪流半沉在水里灌满,“这水甜丝丝的,好喝。”
老和尚笑着等了他片刻,而后逆着水流绕到后山一条少有人知的小路继续往上走,直到空空小高僧右脚上的布鞋终于捅破一个窟窿,才到了一座看上去年头极为长久的小道观,说道观是因为门口挂着一面写有“三清观”的老旧牌匾,上面的字迹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观字少了右半边的见,要不是清字还能看清楚左侧最下面的一点,多半要被识字不多的小和尚认作是三青观。
隔着用竹子树枝修补起来窟窿的院墙看,这座三清观其实就是个小院落,门前打扫得很是干净,左右各种着一棵杏树,枝叶间有不少还未完全褪去青色的杏子,小和尚跳起来摘了一个,在僧袍上随便擦了擦就咬,只尝了一口就呸呸吐掉,皱着眉头恨恨把杏子扔出去,酸的倒牙。
和尚不进道观,空相站在敞开着的院门外静静不出声,他的神识能察觉到院中坐北朝南姑且可以称之为正殿的屋子里有五境修士的气息,里面的人自然也早就知道门外有两个跟鹰潭山格格不入的和尚,果然,空空刚把杏子扔出去,院子里就有了脚步声。
穿了一身背后绣着八卦阴阳图绛紫色尊贵道袍的钟小庚缓缓走出门,稽手笑迎道:“神僧远道而来,贫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小和尚有些诧异,这莫名其妙的老道士嘴上说着神僧,话应该是对位列白马禅寺四大神僧之首的空相师兄说才对,却不知为何连脚步带眼神都是冲着自己而来,他再不知道对方身份,也能从那一身了不起的道袍上得知,这年纪比师兄差不了多少的老道士地位不低,一时间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下意识抬头去看空相师兄,却见老和尚侧身避到一旁,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
钟小庚走到近前,仔细端详茫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小和尚,目光在他身后背着的那柄剑上微微一顿,随即叹了口气,这才转身跟与“神僧”二字名符其实的空相见礼,“神僧此来,是为拿回白马禅寺一千余年前留下的东西?”
空空高僧蓦地一愣,听这意思是寺里有重要的东西放在鹰潭山,可他明明知道空相师兄此来,是为用练会的第二剑问一问钟小庚如何看这座天下的归属才对,尽管他弄不懂为何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士就能决定大周的存亡,唔,还有那位不像十二品剑修的靖南公。
站在杏树下的住持师兄笑着摇头,示意空空把肩上的那柄剑解下来,小和尚很听话,解下包袱一层一层打开,把这柄将任平生佩剑砍出一个缺口的长剑双手递给空相,然后板板正正把灰布叠好揣在怀里,不管境界已然跌落到十品境界的师兄这一回是输还是赢,待会儿还得把剑包起来背回白马禅寺,借来的东西要记得还回去,好借好还才有再借不难,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完璧归赵。
钟小庚诧异地看向接过那柄剑去的老和尚,有些不解其意,道家修士中也有潜心修剑的,不过所用的御剑术跟江湖其他门派的剑修都有差别,没听说过四大神僧里哪一位精研剑道,他甚至做好了要与空相以口舌说禅问道来辩佛道之争,好奇道:“这是何意?”
老和尚摸了摸小和尚光头,伸手指着他右脚和声笑道:“老僧带着小师弟从白马禅寺一路先到云州越秀剑阁,再到鹰潭山,路途遥远,磨破了好多双鞋子。厚颜跟钟掌教求一双布鞋给他换上,总不能这幅样子回鹿山。”
见钟小庚闻声低头看向自己露着个窟窿的鞋子,小和尚顿时红了脸,羞赧挪步把右脚藏到左脚后面,心里气道,瞧瞧人家鹰潭山的掌教,光这身好看的紫色道袍就得值不少钱,谁家出门在外不都讲究个脸面好看,师兄倒好,一把年纪了出门居然不带盘缠,上回在越秀剑阁峰顶饿得肚子咕咕叫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下又人丢到道家祖庭来了,合着师兄就满江湖领着我出丑。
看出了小和尚的窘迫,一眼就能洞察人心的钟小庚没有说别的,点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时隔一千三百余年才来一次,山上有从未供奉过道家神像的屋舍,神僧不妨多住两日,衣裳肥大些不要紧,鞋子穿着总得合脚才舒服,我让人按小神僧的脚长去做几双布鞋,回去路上也好有个替换。”
空空抬起头,上山时因为那一方石碑而对鹰潭山生出的反感,顿时荡然无存,天真地笑着道了声谢,忽然觉得老道士这身绛紫色道袍好像以前从哪里见过,盯着看了两眼,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和尚自打牙牙学语时就在白马禅寺,生母是京都里富贵人家一个不值钱的丫鬟,府里老爷是个惧内的,喝醉酒跟她吹风一度之后,得知有了身孕就急忙拿一百两银子打发了她,那丫鬟本想着凭生了个男娃就能跃上枝头做凤凰,没想到最终只换来身后一声关门,哭了一场,有人劝她带着个孩子不好再嫁人,无奈就把未满周岁的孩子托人送去了鹿山,也是想让他当个忘了狠心爹娘的出家人。
空空小高僧不是第一次踏出寺门,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在鹿山上乱转,听呦呦鹿鸣,看黄叶遍野,山上随处可见论辈分得跟他叫一声师叔祖的和尚挑水打柴,倒也不怕遇着什么危险,天气实在太热的时候,也有胆大的年轻和尚带他去后山水潭里洗澡游泳,水潭里有一尺来长的青鱼,还会噘着嘴凑过来摇头摆尾,长到这么大,确实是第一次走出鹿山,按理说,他应该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道袍才对。
老和尚左手提着剑,右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卷画轴,却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语带唏嘘道:“老僧手里这两样东西都不属于白马禅寺,剑是特意从京都陈家镇国公府借来,画是空法师弟在越秀剑阁得来的山河社稷图,都得物归原主。”
山河社稷图是剑山开启之前,钟小庚亲手交给孙澄音带去越秀剑阁的东西,本想着以此物加上那柄当时还不知道鹿死谁手的却邪剑,跟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做一桩两厢情愿的买卖,纵然这卷画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对司天监总归是有些许用处的,没想到那少年身边有个能推演天机的十一品卦师,这才几经波折最终落到了空法神僧手里。
“神僧说先去过越秀剑阁,见着任平生了?”钟小庚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复杂,上半张脸皱眉眯着眼睛,下半张脸嘴角却好像有高深莫测的笑意。
老和尚轻轻把那卷画轴放在杏树的树杈上,顺手摘了个被阳光晒得通体泛黄的杏子,捏了捏觉得有些发软不会太酸,又解下身上挎着的两个酒囊,一并递到小师弟手里,这才开口道:“老僧修佛你修道,若是故弄玄虚打起机锋来,没有三天三夜想来说不出个结果,倒不如直言不讳了。”
钟小庚点点头,一拂袍袖,小和尚就惊讶看见有一张桌子从七八丈开外的屋舍里稳稳飞出院门,紧随其后的还有三把藤椅,桌上摆着一壶早就泡好的温茶和几只茶杯,还有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桑葚,桌子落到杏树下,风度如神仙的掌教伸手请两个远道而来的和尚坐下,“这茶是用鹰潭山上的泉水煮沸三滚才冲泡,葚子是贫道早晨刚采来的,很甜。”
小和尚很有规矩,等空相先伸手拈了一颗鲜嫩桑葚放进嘴里,自己才开始拿着吃。
“老僧练会了两招剑法,第一剑叫做饲虎,侥幸胜了靖南公。第二剑叫做喂鹰,想着是要来问剑于钟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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