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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窑这座人口不算太多的镇子上,除了以烧制陶器、粗瓷为生暂且养家糊口的手艺人,另一样可以挣银子的生意就是开客栈为那些南来北往的江湖修士提供住处,本来这时候白日里酷热难耐少有商队,连马贼都不愿意出来,可如今凉州境内即将有一场天大的热闹,所以镇子上的几家客栈都人满为患。
不出陈无双所料,就着半头大蒜吃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赵氏寡妇这家铺子外面的四五张桌子上就都坐满了被先前打斗动静惊动的修士,从这些人的穿着来看确实以头顶斗笠的马贼居多,本想着是能从有大漠马帮做靠山的俏丽寡妇嘴里问出点什么,可一见门外那匹神骏的墨麒麟,心里都多了几分慎重,不敢胡言乱语。
纵然是在自古盛产好马的凉州境内,墨麒麟这样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处的宝贝也极为罕见,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绝不是寻常人物就敢骑着在修士横行的所在招摇过市的。
房门开着,外面的人正好能瞧见陈无双的背影和马三爷的侧脸。
只不过马三爷的嘴似乎不怕烫,风卷残云般埋头扒拉完两大碗汤面,就刻意压低斗笠帽檐以黑布遮面,外面的人一时之间倒没有认出这魁梧汉子就是大漠马帮当家主事的祖宗。
寡妇家儿子正是五六岁大小狗嫌的年纪,生得虎头虎脑,没被慕容百胜兄弟刚才在门外悍勇连杀两人的动静吵醒,这时候刚从里屋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舀了水洗脸,想来是被缸里的凉水洗去了睡意,认出屋子里吃面的几人中有祝存良,登时欢喜凑上前来,“祝叔,上回答应我的东西带了没有?”
当着自家帮主和陈无双的面,横剑取人头颅时干脆利落面不改色的祝存良多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那孩子脑袋,点点头,从腰间储物法宝上一抹,手里就多了一柄做工不算太精致的两尺长木剑。
那孩子两眼瞬间放亮,喜不自胜接在手里反复翻看。
他跟着镇子上教书先生识文断字的第一天,就问过江湖是什么,那位年近花甲的老学究只是摇头叹息却并不回答,但一起读书的孩子们都有这么一柄木剑,散学的时候拿在手里在路上打打闹闹,他早就想要,只是苦于娘亲不会做,更苦于从来就没见过父亲。
有人笑他是没爹的野种,这孩子总是挺直腰板大声骂回去,说自己有爹爹,是江湖上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其实祝存良的储物法宝里还有另一柄木剑,比送给孩子的这柄要更精致更好看,是从武威城花了二十五枚铜板特意买来的,一路上这位少言寡语的三境剑修想了很久,最终送给这孩子的还是自己耗时四五天时间,做废了十几次才勉强像模像样的一柄。
“娘亲,我要去念书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如愿以偿的孩子,迫不及待想拿这柄木剑让镇子笑话过他的同窗去看一看,你们有的东西我也有,不管是木剑还是爹爹。
眼见孩子要跑出门去,俏丽寡妇忙不迭出声叫住他,蹲下身替儿子整了整同样浆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衫,柔声道“初九,还没谢过你祝叔,怎生这般无礼?”
名叫初九的孩子这才回身笑嘻嘻谢过祝存良,后者连连摆手,却满是欢喜地看向他的娘亲。
那寡妇幽幽叹了口气,又把孩子叫到身边,迟疑了片刻才温声说道“初九,今日不用去先生那里念书了,咱们做完门外的几桌生意,就搬去楚州住,你···你愿不愿意?”
五六岁的孩子哪知道楚州是什么地方,歪着头想了想,似乎猜到娘亲的决定必然跟言出必行果然送了他一柄木剑的祝叔有关,犹豫着问道“娘,楚州比这里好吗?”
这句话难住了赵氏寡妇,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多年来没出过凉州,有心要给孩子一个肯定的答复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原本答应祝存良要搬去楚州的念头开始动摇。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过活,凉州的日子虽然苦,可守着这家铺子,总能把儿子拉扯成人。
见此情形不由忐忑不安的祝存良没想到,开口解围的竟然会是陈无双。
喝了杯粗茶权当漱口的少年笑意和善,轻声道“当然比这里好。大周疆域有十四个州,出凉州往南不远就是楚州,那里可没有这一刮风就卷得漫天都是的黄土沙尘,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楚州最大的岳阳城,吃没吃过糖醋鲤鱼?见没见过能捏成你相貌的面人?那里的街市上,到处都是好吃的、好玩的,保管你小子一去就看花了眼。”
初九看了眼说话的人,见是个不认识的马贼,将信将疑道“真的?”
陈无双点点头,伸手一指祝存良,认真道“千真万确。不信问问你祝叔,我这人生来就不会撒谎骗人,江湖上都叫我诚实可靠小郎君。”
侧身背着屋门刚喝了一口茶的马三爷,噗一声把茶水全喷出来,见那孩子狐疑,忙不迭装着咳嗽两声,解释道“哎呀,这茶晾了好一阵子,还是烫嘴···”
诚实可靠小郎君?
那马某怎么听辞云公子说,你最拿手的能耐就是做生意稳赚不赔?
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得及在同窗面前炫耀新得到的木剑,初九尽管看见祝叔点头如捣蒜,还是有些犹豫道“可是我跟娘就算去了你说的那岳阳城,也没有多少铜板买那些好吃的、好玩的。”
陈无双笑着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道“瞧见没,我看中了你家这铺子,想把这里拆了改建成个大客栈,你娘把铺子卖给我,拿了这些银子去岳阳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俏丽寡妇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陈无双才好,只道“使不得,使不得。”
祝存良看了眼马三爷,见自家帮主露在黑布外面的眼睛里尽是笑意,微一思忖就上前从陈无双手里接过那几张银票,仔细看了看,司天监观星楼主出手之阔绰令人咂舌,整整五百两银子,一股脑塞进寡妇手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银子是我给你的,拿着。”
这么一说,那急出眼泪来的寡妇更不敢接着,生怕这是陈无双给祝存良的买命钱,两人你推我搡都说不出话来,实在看不下去的慕容百胜咳嗽一声,低声道“公子赏给存良的,赵氏你就放心拿着吧,快去收拾收拾东西,等会儿我想办法找相熟的送你们娘俩去楚州,越快动身越好。”
寡妇猛然惊醒,她刚才在门缝里亲眼所见有两个修士死在外面,以为慕容百胜的意思是担心她们孤儿寡母因此扯上官司是非或是仇家追杀,当下一把将孩子揽在怀里,泫然欲泣泪眼汪汪看着祝存良。
“到底是有娘的孩子···”陈无双喃喃嘟囔了一句,随即朝那孩子轻声一笑,问道“你叫初九?”
那孩子紧攥着手里的木剑点点头,不知道娘亲为何看起来这般难过,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些,“我是腊月初九生人,我娘就叫我初九。”
庄户人家没有饱读诗书的学问,取不出意味深长的名字来,初九这两个字已经算是不落俗套。
陈无双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以后,是想要读书做官,还是要学剑做修士?”
初九咬了咬嘴唇,答不上来。
而他娘亲和祝存良,却同时看向陈无双,前者是怕手里这五百两的银票烫手,后者则是怕这位公子爷一时兴起胡乱安排初九的前程。
陈无双等了片刻,见初九迟迟不答,松了口气笑道“我跟一个最会算命的老先生学过几手,一见初九就知道,你要是一直在凉州长大,既考不中状元也做不成修士,树挪死人挪活,去了楚州倒能做个一辈子安然无忧的生意人。”
诚实可靠小郎君这一番哄孩子的话语,让俏丽寡妇登时满怀感激,不等她开口道谢,陈无双就站起身来要往门外走,“快去收拾收拾东西,去楚州可得好些天路程。存良啊,问问镇子能不能买到马车,要不然初九可得吃些路程颠簸的苦头。”
外面一众等了半天不见寡妇出门照顾生意的修士,早就自己动手盛了汤面边说边聊,见屋子里有人走出来,头戴斗笠脸遮黑布的陈无双又是一副凉州再常见不过的马贼打扮,多半都会心一笑,以为他就是传言中赵氏寡妇那位身在大漠马帮地位不低的相好,短暂一静就又恢复了交谈。
紧跟着出门的马三爷端着茶壶,另一只手里拿着两只茶碗,见门外没有空闲桌子也不讲究,随意门口一侧找了两块砖石摞起来坐下,招呼陈无双喝茶,一边等着慕容百胜帮衬表弟安排寡妇娘俩搬家的事情,一边有意听听这些修士说什么。
入乡随俗的陈无双没穿蟒袍,就更不讲究观星楼主该有的架子。
祝存良打扫的再干净也不至于刮地三尺,门外这些常年行走江湖见惯了刀光剑影的修士们,很轻易就能看出地面上残留着血迹,甚至有人能从血迹喷洒在地上的痕迹推测出来,死者应该是被人一招割去了脑袋,不管是用刀还是有剑,招式都极为凌厉。
但见着陈无双两人走出门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及这些,最开始还在互相抱怨天气炎热,凉州的修士越来越多,导致马贼的今年以来的生意一落千丈,说着说着,就聊起了江湖上别的事情来。
“我听说,司天监的无双公子不久之前过了青槐关,臧成德明面上不敢拦着,背地里却把消息有意走漏出去,啧啧,洞庭湖上一战扬名的无双公子果然有些真本事,一进凉州地面先后遇上三四次围追堵截,都一一化解,实在了不起。”
谢萧萧之前坐着的位子上,说话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古铜色脸庞,听口音明显是凉州人,扯开衣襟扇着风,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呼呼吹着热气。
陈无双不禁莞尔一笑。
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事情总觉得很有意思,不过这凉州汉子所说的无双公子,应该是带着小核桃出行的大寒才对,不管那几次追杀围堵是景祯皇帝手下密探做的还是另有他人,能一一将之轻松化解,八成要归功于那头黑虎和西河派掌教徐守一的本事。
另一人对此明显持怀疑态度,慢条斯理道“江湖上的传闻最多能有三分真,听个热闹就是了,姜兄口中那人未必就真是无双公子,我有个交好的朋友前几日亲眼在青槐关以东见过正主,无双公子跟镇国公府的老管家,去了鹿山白马禅寺才对。”
当着众修士的面被人质疑,姓姜的凉州汉子多少有些恼怒,哼了一声道“你朋友见到的就一定是真的?我听说的事情绝对不假,无双公子身边带着苏昆仑豢养的那头黑虎,那些前去围堵他们的人里有谢逸尘麾下一队骑兵,据说那凶兽一露面就吓得所有马匹口吐白沫,这还能有假?再者,凉州境内除了他,谁敢穿一身团龙蟒袍?”
陈无双讶然皱眉,有黑虎随行的定然是大寒无疑,可他出京之前安排的三路疑兵之中,并没有该在这时候前往白马禅寺的人,能请动镇国公府的老管家一起去鹿山,莫非是四师叔陈季淳又亲自出手搅浑池水?
说话慢条斯理的那人笑了声,“去白马禅寺的那位,也穿着黑色江牙海水团龙蟒袍,而且是四大神僧之一的空法神僧亲自下山相迎,不是无双公子,还能是谁?”
门外修士你一言我一语,顿时吵作一团。
慕容百胜走出门,凑到陈无双身前低声道“我这就去镇上找跟咱们大漠相熟的兄弟帮忙,一来按您的吩咐让人去追逃走的兔儿爷,二来请人护着初九娘俩去楚州,您说的信物···”
陈无双点点头,这里人多眼杂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起身走回屋里,马三爷倒没有进门,仍然坐在原处听那些修士胡扯闲聊。
等跟进来的慕容百胜半掩上房门,陈无双才低声问道“你找的人可不可靠?”
慕容百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陈无双反而更是放心,马贼逐利,为了银子去办事才妥帖,探手去怀里再次拿出一叠银票,估摸着能有三四千两,交到慕容百胜手里,“这些银子拿去办事,嘱咐好了你说的勇夫,不管那兔儿爷去干什么都别拦着,我只要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慕容百胜痛快答应,接过银票收进袖里放好。
随即陈无双想了想,交代道“不要让别人去送初九娘俩,还是让存良亲自走一趟,速去速回不会耽误我的事情,到了岳阳城就去康乐侯府,能见着侯爷最好,见不到就找一个叫许奉的,不用信物,就说是我的意思,让许家照顾好她们就成。”
慕容百胜这回答应的更是痛快,他早看出来自家表弟对旁人去送那寡妇很不放心。
陈无双说完这些刚要出门继续去听听正儿八经的江湖传闻,心里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没来由一紧,迅速散出神识笼罩出方圆数里,除了察觉到镇子上不少修士的气息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他不知道的是,要不是他第二个决定让祝存良去送初九娘俩,那么这第一个决定兴许会让他抱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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