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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如须弥,微微如芥子,世间万物的名字都是人所赋予。
不知道当年给这座远离人烟的庄子取名字时,那人有没有想到,骤雨庄真会有这么在滚荡不休的杀机和冲霄剑气刀芒下,飘摇如狂风骤雨中孱弱芭蕉树模样的一天。
要说举世无双,今日数十道强横气息如云澜大潮的骤雨庄上,恐怕就只有杀伐手段惊世骇俗的十品刀修厉原才当得起这四个字,若不是亲眼所见,远嫁西北杨柳城多年的单蓉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位守着一家惨淡客栈勉强度日的掌柜,竟能在起手一刀干净利落斩断一位四境修士一长一短两柄佩剑之后,原本以为他已至巅峰的气势会再度陡然拔高。
那一柄沉在井底不知多久的大周边军制式长刀,在这样一个谈不上如何非同寻常的深夜里光彩夺目。
神情从容的厉掌柜仅凭周身霸道无比的缭绕气机,就让同样修刀大半生的屈洵难以靠近半步,而且脱身乏术的枯瘦老者敏锐发觉,眼前这位以一敌三却稳稳占据上风的五境刀修还在不断积势,根本不像是在对敌,而像是在无人打扰处潇洒练刀,一刀紧接着一刀,极具行云流水的连贯美感。
每一刀都要比上一刀更为凛冽。
屈洵顿时开始绝望,在这样天下少见的十品刀修面前,一向自视甚高的他连找到破绽反手攻出一招半式的机会都没有,挨了先声夺人第一刀的双剑修士范元孝眼下生死不知,其余三名四境高手拼尽全力出手也只能疲于招架。
甚至连打断对方连贯气机都做不到。
谢萧萧带来的修士中也就屈洵这几人相对难缠,剩下的那十几名三境修士,根本不可能挡住撕去衣衫裸着上身酣战兴起的马三爷,何况还有慕容百胜以及当机立断加入战团的骤雨庄主人,猛虎入羊群,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祝存良紧绷了多日的脸孔,终于在看清观星楼主年轻得不像话的面容时,稍微有所缓和,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三境剑修很聪明的没有搅合进乱战中去,而是吩咐何斌统率那两百马贼在外面将整座庄子团团围住。
按照以往凉州马贼打劫过境商队的规矩,要么只劫财不见血,要么斩草除根不留活口。
月黑风高杀人夜,今夜的骤雨庄既然动了刀兵,就不能放走谢萧萧等任何一个人,否则难以平息那位无双公子胸中熊熊怒火。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燎原,不过就是个焦土千里罢了,反正凉州早晚要在数十万大军征伐下变成千疮百孔。
心思缜密的慕容百胜很快就救出贺安澜、常半仙等人,无奈搀扶着不惜以死相逼也非要看一眼战局的邋遢老头,站在南侧屋顶倾斜的青瓦上环顾四周,却听着身穿一袭污渍斑斑白底蟒袍的前辈喃喃道“焦骨牡丹,素雅貂蝉,名花美人儿,啧啧···”
人未到,剑先至。
那柄声震江湖两百年的天品长剑焦骨牡丹,受满腔愤恨的陈无双气机所驭,势若雷霆破云般骤然刺穿气息紊乱到举步维艰的范元孝前胸。
委顿在地的小满泪眼滂沱,视线模糊中看见自家公子爷一步跨进房门,微微张开五指隔空收回佩剑,甚至根本没有把生机已然断绝却死不瞑目的范元孝当回事,一字一字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兔儿爷,你找死。”
要是放在以往,听见兔儿爷这三个字,谢萧萧必定勃然大怒,可此时门外的屈洵自顾不暇,厉掌柜连舍命救主的机会都不肯给他,衣衫凌乱的兔儿爷哪敢还有平日里跋扈之气,颤声道“陈···陈无双,这些人都中了我的软筋散,若是没有独门解药,即便···即便几日之后能恢复真气修为,终其一生也去不了暗病隐疾,你不杀我,我给你解药···”
神识早就探明了墨莉目前境况的陈无双,怎么肯留他一条性命。
年轻观星楼主苦笑一声,至今才知道,原来人的愤怒到了极致并不会临近癫狂,而是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样水波平静,“你也配跟公子爷谈生意?痛快交出解药,或许我可以让你死得也痛快些。”
语气淡然,剑气锋锐。
在说话的同时,陈无双弯腰捡起地上范元孝的断剑,抖手一甩,那柄今夜未曾绽放光华就被厉原一刀斩断的长剑好似离弦之箭,断口锐利在小满眼前一闪而逝。
紧接着,就是谢萧萧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骤雨庄。
门外的屈洵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当着一位五境十品强横刀修的面还敢分心,厉掌柜自然不会惯着他这些目无余子的臭毛病,井底之刀抓住破绽悍然发威,炽烈到足以照亮方圆三十丈的刀光犹如彗星陨落。
鲜血如瀑。
屈洵的沙哑惨叫声,是因为厉原斩了他持刀的右臂。
而屋里谢萧萧的惨叫声,则是因为范元孝那柄断剑,让他就算能保住命,也只剩下做太监一条路可走,兴许等谢逸尘最后如愿以偿登基称帝,会把内廷首领这个至关重要的宦官职位留给他,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平躺在床榻上的墨莉连声呢喃,“无双,我知道你会来···“
胯下血流如注,谢萧萧脸上的血色风卷残云般迅速褪去,连不停颤抖的双唇都白如薄纸,有生之年不知多少年轻女子死于他手,这一刻,享尽无边艳福的兔儿爷终究还是嗅到了濒死的气味。
竟然诡异地有点发甜,像是铁锈。
随着门外厉掌柜毫不留手连斩两名心神大乱的四境修士,谢萧萧带来的人就只剩下两个人还活着喘气,或许是同为刀修虽势不两立却惺惺相惜的缘故,厉原没有立刻就杀了失去右臂之后已然心如死灰的屈洵。
而那个本身修为不济的瘸腿术士,是被常半仙留住性命,正匍匐在墙根底下,摇头哀叹。
马三爷等人知道陈无双所处的那间屋子里有两个女子,不方便贸然进去,正在门外听骤雨庄主人杨寿潼低声说起事情经过,听到那对龙凤花烛刚刚送进去不久,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随后马三爷唤来居功至伟的祝存良,吩咐他让庄子外面那两百兄弟自行返回大漠。
事关观星楼主妻妾,哪怕传出去半个字,马三爷都不介意大开杀戒。
屋子里的陈无双轻轻唤了声婶子,身形魁梧的单蓉立即应声进门,这种情况下,也就是身为女子的她适合进去一看究竟。
可陈无双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单蓉迈进这间屋子的同时,自知必死无疑回天乏术的谢萧萧突然忍着胯下剧痛,狞笑着返身扑向床榻上无力躲避的黑裙少女,他要在临死之前扯下墨莉的贴身亵衣,“茉莉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陈无双,本公子就算是死,也要在你之前一饱眼福!”
此时离着谢萧萧最近的小满却根本无计可施,“你敢!”
陈无双与刚刚进门的单蓉反应都极快,几乎是瞬息之间屋里就亮起两抹剑光。
就在谢萧萧的手指只差半寸就要扯下墨莉亵衣的时候,门外一道刀芒后发先至,谢萧萧仅仅只觉得肩头一凉,好似微风吹拂,就落得跟枯瘦刀修屈洵如出一辙的下场。
整条右臂,齐肩而断。
触目惊心的伤口处却似乎被炽烈刀芒瞬间封堵住,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陈无双同样想要断他右臂的剑气扑了个空,轰然在这间屋子无辜的墙壁上洞开一个直径三寸的窟窿,而单蓉奔着谢萧萧后心去的一剑,在间不容发之际险险偏转一寸,总算没让兔儿爷登时断绝生机。
单蓉很清楚,陈无双绝不愿意让谢萧萧死于旁人之手,所以才在察觉到门外厉掌柜出刀的刹那拼尽全力以灵识偏转剑气,而后不等年轻观星楼主吩咐,身形陡然飘忽向前,在谢萧萧吃痛摔在墨莉身上之前,将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王八蛋一把拽住,狠狠扔在地上。
见着墨莉的衣衫还算完整,单蓉才彻底放下心来,伸手拿起床榻上的薄被盖在她身上,柔声抚慰道“少夫人莫怕,莫怕。”
满脸都是泪水的黑裙少女努力点了点头,轻声唤道“无双···”
单蓉回头看了陈无双一眼,默默将委顿在地上的小满扶起来,见她一袭黑色团龙蟒袍丝毫没有破损,才将她也安置在床榻上,随后眼神变得尤为冷冽,提起深受重创的兔儿爷走出屋子,随手掩上房门,“这狗日的刚才说,他有那软筋散的解药。”
马三爷转头使了个眼色,祝存良立即会意,上前弯腰拽住谢萧萧的衣领,像是拖着一条死狗般将他拖到远处。
这位一向惜字如金的马贼,至少有三十种狠辣手段,能撬开兔儿爷的嘴。
瘫坐在地上的屈洵突然翻身双膝而跪,朝远去的祝存良嘶喊道“留我家公子一条性命···”
祝存良在灯火摇曳中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却破天荒地笑了声,“我答应你,他确实不该死在我手里。”
屈洵登时明白了祝存良的意思,浑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厉原皱了皱眉,将还握着那柄后背宽刀的断臂踢到枯瘦老者身前,“刀修,有刀修的死法。念在你刀法还算不错的份上,老夫替陈无双做一回主,你如果肯自己动手,还能留个体面。”
良久,屈洵低头盯着自己那条断臂,惨笑连连“想不到修了一辈子刀,最终竟是死在自己的刀下,人在江湖啊,果然···”
话说到这里,屈洵用左手掰开右手的手指,拾起佩刀仔细端详几眼,突然抬头朝祝存良拖着谢萧萧离去的方向纵声大喊“莫要丢了大都督的脸面,老夫这就先行一步,去阴曹地府给公子开路!”
枯瘦老者残存的真气全部融进这一刀之中,一颗须发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
饶是见惯了血流成河的马三爷也有些动容,“马某自八岁行走江湖,见过有人含恨自刎,却没见过有人能将自己的脑袋利落砍下来,这老王八蛋倒是不失为一条汉子。”
目睹了这一切的常半仙,正在屋顶上低声跟慕容百胜打听,那位了不起的五境刀修是混账小子陈无双从哪里请来的帮手,没等慕容百胜出声解释,厉原突然转过身,仰头看向居高临下的那一袭白底团龙蟒袍,“常兄,别来无恙?”
屋子里,被陈无双温柔揽在怀里坐起身来的墨莉,终于见到了心上人那张俊朗面孔,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接连不断好似珠帘的泪水堵在咽喉,只是不停念叨着他的名字,“无双···无双···”
“是我来晚了,让你们受委屈。”
陈无双另一只手臂揽住小满,温香软玉左拥右抱,素来在流香江上风流成性的少年郎,此时心中却没有半点旖旎香艳的念头,司天监这位久在花船的死士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心底原本固若金汤的坚强顿时崩溃,同样泪水涟涟,“公子···”
从来口若悬河到堪称话痨的年轻观星楼主一时无言以对,只觉胸前衣裳很快就被两个绝美女子的泪水洇湿,是一大片怜惜而心疼的冰凉,“以后再也不会了。”
就这一句话,重逾千斤。
不过只一炷香时间,周身上下不见半点血迹的祝存良,就轻松拿着一枚白底青花的小巧瓷瓶回到众人面前,犹豫片刻,将瓷瓶托在掌心递到马三爷面前,“中毒者只需闻一闻,三十息之内就可缓缓恢复真气修为,不会留下任何病根。”
马三爷没有伸手去接,皱眉道“那狗日的可还活着?”
祝存良咧嘴一笑,“我给他止住了血,就是想死,他也死不了。”
不知为何,听到祝存良轻飘飘的这句话,十品境界的厉掌柜竟有些遍体生寒。
马三爷舒展开眉毛欣然点头,祝存良立即把瓷瓶远远抛给房顶上的表兄,慕容百胜毫不怀疑解药是真是假,拔开瓷瓶塞子就送到常半仙鼻子底下。
邋遢老头不满地嘟囔道“怎生这般鲁莽?难道不该先让那兔儿爷试试真假?”
慕容百胜懒得多做解释,祝存良从来不会做不靠谱的事情,等了三十息,感觉这位身穿蟒袍的前辈果然逐渐恢复了力气,不再需要他搀扶,才抽身拿着瓷瓶去给贺安澜等人一一解毒。
骤雨庄上借宿的其他修士,早就感知道庄子上凌厉至极的打斗动静,想来是察觉到交手双方不只有多位四境高手,还有一位气息雄浑到如同渊停岳峙的五境高人,至今没有一人敢迈出房门,生怕引来杀身之祸。
杨寿潼对此很满意。
如果真有人不知深浅敢出门打探情况,他就只好亲手送那些绝不会两肋插刀的朋友上路了,那可不是一件如何值得愉快的事情。
恢复了真气修为的贺安澜等人全部来到陈无双所在的房屋之外,又端起出世高人架子的常半仙潇洒跃下房顶,跟厉掌柜说了句且容稍后叙旧,就开始绘声绘色跟小侯爷讲起他所见的这出好戏,听说墨莉平安无事,贺安澜总算心中大定,挨着跟出手相助的众人逐一道谢。
厉掌柜正要摆手不受他谢意,忽然心有所觉,纵身跃上骤雨庄围墙朝东北方向远远看去。
十余里之外,一道摇摇欲坠的湛蓝剑光划破寂静夜空,其后跟着穷追不舍的数十道各色剑光。
厉掌柜轻咦一声,低头看向还未有所察觉的贺安澜,轻咦道“孤舟岛还有别的弟子在凉州?而且看样子正在被人追杀。”
贺安澜闻言大惊,正要凭着短时间内仅恢复了不到四成的真气御空一看究竟,却不想身侧有一人比他动作更快。
马三爷悬空而立,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道湛蓝剑光,讶然道“是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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