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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南。

镇国公府邸门前,换了四盏昼夜不熄的素白灯笼,灯笼上是书画双绝的大周景祯朝礼部右侍郎陈季淳亲笔所书的永垂千古四个大字,浓墨重濡,笔锋沥血。

越过围墙,那座历经悠悠千载风雨洗礼的七层观星楼上,一片愁云惨淡。

严丝合缝紧闭的正门外,规整干净的青石板路上从南至北,停了长长一溜摘去往日豪奢装饰的马车,车厢里静默坐着的人尽都身穿官袍,品秩最低的,也是放出京足以让一州巡抚另眼相看的当朝正五品京官。

前日夜里,司天监那位浑身血迹透过残破甲胄的剑侍立春徒步赶着一驾马车,运送陈家老公爷遗体经由城北昭胜门返京,最先得到确切消息的五城兵马司不敢隐瞒这等大事,可正五品的指挥使递进宫城里的折子,如同雨滴落水,毫无回音。

退一步说,即便陈家老公爷出京远赴苦寒北境之时就已经在君前辞去世袭罔替的显赫爵位,光凭他老人家死战不退为国捐躯的壮举,天子也该降旨赐予国葬殊荣,景祯皇帝龙体抱恙,那么身为王朝储君的太子殿下应当亲自吊唁。

可直至现在,在镇国公府门外等了两天的一众官员,都没见着宫里前来宣旨的太监,更没见着位极人臣的两殿四阁大学士,甚至连六部尚书都无一人露面,这让静坐在车厢里等着最后再送陈家老公爷一程的数十位官员,都嗅到了一丝不安。

马车之后,当街而立的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颜书晖。

这位年近花甲的清流之首满脸悲愤,骨节分明的右手中攥着一册卷成圆筒状的《国礼》,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的衣衫,随着胸膛不断起伏。

身为景祯朝清贵至极的学高师表,颜书晖一向视书册为故交挚友,他身后默然不语的得意弟子,从来没见过老师将圣贤书像现在这样攥出纸张褶皱,可见以皓首穷经为天下读书人所敬重的这位老者,呼之欲出的情绪已经到了几乎难以抑制的地步。

从卯时前来,一步一步领着门生弟子避让显贵马车的颜书晖,在镇国公府门外一站就是两个时辰之久,整整两个时辰,他都没想明白是士林中赞誉颇多的景祯皇帝,怎么会凉薄至此,于是他不再去想陛下究竟如何思量,而是不时回头往北张望。

他在等。

不等宫里传旨的太监,不等吊唁功臣的储君,等朝堂衮衮诸公的一个说法。

饱受圣贤教诲的读书人最重德行二字,所以前朝才有举孝廉入仕的规矩,颜书晖默然慨叹,倘若绛紫官袍加身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肯来,那么本月十九的大朝会上,他就要在保和殿辞去国子监祭酒的清贵官职,羞于与此等不知礼、不重礼的人面兽心之辈为伍,天理昭彰,大周要亡,且就任它亡去!

整座镇国公府,像是一丘四野静寂的荒坟。

只穿了一袭单薄素白儒衫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亲自执鞭赶着一驾简陋而轻便的马车,绕过种种传言弥漫于街头巷尾的崇文坊,不急不缓往南行驶,车厢里坐着的是他入仕至今从未在同年或是同僚面前抛头露面的糟糠之妻。

腰间不佩剑也不悬玉器的萧静岚,不在乎自己为内子驾车的举动传出去会被人嗤笑,反而心里有些不肯与人言的自豪,在他看来,车厢里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婆娘,要比那些张口必称子曰如何的读书人更有人情味,陈家老公爷慷慨赴死的事迹遍传坊间,不懂得何为国葬的婆娘哭了一场,按老家的风俗规矩,折了九十九条纸船,要来送一送比戏文里忠臣良将还让人倾慕的逝者。

绕到镇国公府门可罗雀的旁门,萧静岚吁停马车,百味杂陈。

昨日在朝天殿上吐血昏厥的景祯皇帝至今未醒,以他的神识自然能察觉到陛下已然气若游丝,与几位官衔品秩远高于他的肱股栋梁在宫城中守了一夜,及至天光大亮,都没等到太医令从天子寝宫出来说话,只有首辅杨公叹息一声晦月灾年。

他不知道位列当世三大神医之一的凌虚境修士楚鹤卿有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如果景祯皇帝真熬不过这一劫驾崩殡天,这晦月灾年,可就真要一灾到底了。

踟蹰片刻,萧静岚走上前叩门三声,退后半步。

两扇旁门只开了一扇,是个模样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眼圈通红,打量过面生的萧静岚一眼,皱眉沙哑着声音道:「府上有丧,谢绝来客,阁下请回。」

话音刚落就要掩上木门,萧静岚踏前一步拱手行礼,沉声道:「劳烦小哥通禀三爷一声,就说兵部员外郎萧静岚携拙荆唐突到访,别无他意,只愿送一送故人。」

送一送故人。

这句话让那年轻人明显一愣,点点头,又掩上门。

萧静岚回身走到马车旁,神情萧索,仰头看向那座承载了陈家千年圣眷的观星楼。

除却一袭肃穆黑衫身无长物的杨之清,是独自一人缓步而来,在一众缄默不语的年轻读书人敬重的眼神中踽踽穿行,驻足在同样未穿官袍的国子监祭酒大人身侧,目光交汇处,平淡如水。

「杨公因何来迟?」

杨之清苦笑一声,看向逐渐有人从车厢里探身出来的马车,「杨某愧对陈家老公爷,终究没能为陈无双争来镇国公的爵位,宫中有···有旨,陈伯庸配享太庙。颜公啊,大周···」

颜书晖冷哼不止,在当朝首辅面前竟毫不掩饰对天家的不满,「只是配享太庙?在保和殿大学士面前,老夫何德何能敢受颜公之称谓,颜书晖治学半生,不懂揣摩天子心思,已经决意在本月十九的大朝会上辞官告老,届时还望大学士看在往日交情上,点头准许。」

杨之清讶然转头,怔怔看了他良久,才开口道:「颜公不愧学高师表,杨某羞为文人表率。」

那册《国礼》被颜书晖攥得咯吱作响,曾数次被陈无双出言讥讽的祭酒大人浑身颤抖,眼神凌厉地跟首辅大人对视,顾不上维持身正为范的气度,咬牙道:「杨公说与老夫听一听,什么叫做未能为陈无双争来镇国公的爵位?有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可循,司天监历任观星楼主世袭罔替一等镇国公之爵,缘何要争?」

杨之清低下头,认出他手里那册《国礼》,乃是前任首辅大学士程公在平息景祯朝初年党争之后亲笔誊抄,后赠与国子监莘莘学子,用意在于让这些有望跻身朝堂的读书种子知礼不逾矩,颜书晖此时请出来攥着不放,显然是想等着以此训斥前来传旨的太监,或是贵为储君的太子殿下。

程公曾为景祯帝师,这册《国礼》就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底气。

「想来消息还未传到颜公耳中。」杨之清沉沉叹息一声,见那数十袭从车厢中走出来的官袍逐渐聚拢过来,顿了一顿,索性让他们都听清楚也好,「昨日陛下接到加急密报,七月初四,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于凉州井水城南,一剑斩杀叛乱逆贼谢逸尘,确凿无疑。」

颜书晖骤然双眉一挑,由衷喝彩道:「好!待陈家幼麟回京,老夫当亲自执酒为其满斟三杯!自此而后,天下读书人谁敢再对他出言不逊,老夫第一个不饶!」

聚拢到近处的一众京官,震撼莫名。

以往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的不世之功只存在戏文里,谁也想不到那行事一贯荒唐不堪的少年,竟然一鸣惊人到这等震铄古今的程度,但没有人敢质疑杨之清,这位保和殿大学士为人光风霁月,绝不可能以德高望重的当朝一品之身信口开河。

谢逸尘一死,笼在凉州上空半年之久的阴云就散了大半,至于剩下的烂摊子,总有老成谋国的诸位重臣处置,或许大周的颓势将会就此扭转。

可杨之清接下来的话,却让颜书晖等人尽是满面怒色。

「昨日朝天殿议事,陛下仍然不肯让陈无双承袭镇国公爵位,反而意欲旧事重提,再次降旨将明妍公主赐婚于他,杨某与户部尚书王宗厚大人、兵部尚书卫成靖大人忤逆圣意力谏,陛下···要让陈叔愚承袭爵位。」

话到嘴边,杨之清还是瞒下了景祯皇帝昏厥不醒的事情。

颜书晖横眉冷竖,愤然道:「荒唐!诸位且在此处等着,老夫这就进宫面圣,当面问一问陛下此举是何居心,为何要刚愎自用倒行逆施,这是在自毁长城!」

说罢,须发皆张的颜书晖拱手就要转身告辞,伸手拽他的杨之清被拖了个趔趄,「颜公莫急,既然来了,不妨与杨某一起进去,先拜祭陈家老公爷,将此事告知于叔愚、季淳兄弟二人,然后再做决断不迟。」

颜书晖深吸一口气,像是初次见面一样,仔细打量杨之清许久,缓缓转身,对着身后跟随他前来的数十门生怆然叹息,无力地摆摆手:「不用在这里等着了,你等去崇文坊,去白狮坊,去京都一十九坊,将司天监观星楼主剑斩逆贼谢逸尘的事情,散出去。他那柄剑,老夫记着应该是叫做焦骨牡丹,你等记住了,那就是司天监为我辈读书人挺直不屈的···脊梁!」

杨之清霍然变色,「颜公···」

颜书晖冷然哼道:「杨公不必多言,如果陛下因此怪罪下来,老夫一力担之!颜书晖自认才疏学浅,忝为国子监祭酒却于国无寸功,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总不能到头来不如那胸无点墨的探花郎,便是陛下要将老夫下狱问罪、斩首示众,老夫甘之如饴!」

掷地有声。

说完这些,颜书晖的呼吸总算平稳了几分,他回头看向那聚拢过来的数十袭官袍,像是自言自语道:「读书人不能上阵杀敌,总要做些别的事情,别冷了陈家老公爷的心,也别让陈无双那混账小子回京以后,再看不起我等。」

一步,两步。

祭酒大人昂然穿过官袍之间,在镇国公府门外两尊神威凛凛的麒麟面前默然站了片刻,低头轻柔抚平那册《国礼》上的褶皱,踮着脚,将程公亲笔誊抄的书册放置在雄麒麟脚下。

天家不肯赐予陈伯庸国葬,读书人却不愿意让老公爷委屈。

杨之清对着一众同僚欲言又止,走到那四盏素白灯笼之下,伸手叩门,「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国子监祭酒颜书晖,特来恭送故人驾鹤。」

不见动静,不见回应。

杨之清叩门三声,垂手跟颜书晖并肩静候。

半柱香之后,镇国公府大门才缓缓推开,一身缟素的陈叔愚亲自迎客,躬身不起。

杨之清重重叹息,上前扶起脸上泪痕交错的陈家三爷,温声道:「叔愚节哀。」

陈叔愚瞬间老泪纵横,侧身让出门口,请当朝首辅与祭酒大人进门,而后郑重朝门外众人躬身行礼,良久才退入府中,正门再次紧闭。

默然引着两人在占地极大的府邸中行走,不是去往最深处的祠堂,绕过长廊,走到观星楼下,陈叔愚才停住脚步,转身哽咽道:「家兄遗体,就在观星楼中。叔愚与舍弟季淳商议已定,不急着让家兄入土为安,要等着无双回来,再看一眼。」

面容悲戚的杨之清点点头,跟脚步逐渐蹒跚无力的颜书晖,走进观星楼。

那尊人高的巨大青铜香炉中青烟袅袅不绝,观星楼最为宽阔的一层好似云雾缭绕,香火味道浓郁到让人窒息,身穿染血白底蟒袍的陈伯庸,就闭目盘坐在香炉之后,没有陀罗经被,四周是不计其数的古旧藏书,像是先古圣贤齐齐默哀。

杨之清深深呼吸,慢慢挪步绕过香炉。

好像他乡遇故知,盘坐于陈伯庸对面,露出一丝笑意,「老公爷,阔别日久,一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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