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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这一刻,当佘先生沙哑的声线回荡,不只是齐平,所有人都望向了宴席上首。

“……也好。”一身蟒袍的景王坐在主位,见对方率先挑破话题,笑容不减,开口道:

“昔年太祖真武皇帝与妖国签订盟约,而后,和平三百余年,至今,盟约将止,然,和平不易,大陆如今局势虽看似平稳,却暗流涌动。

西北战役已去数十年,草原蛮族羽翼渐丰,蠢蠢欲动,南方诸国虽弱,然禅宗寺庙已遍及南州……”

他旳声音回荡在大殿内,字字铿锵,看似在论大陆局势,实则,是在提醒诸强环伺。

隐含的意思是,若是妖族敢南下,且不说能否重返中原,退一万步,即便能,但蛮族与禅宗,都在一旁虎视眈眈。

而妖族数量稀少,崇尚个体,擅破坏,不擅创造,届时蛮族若杀来,就是典型的渔翁得利。

“……故而,你我两国若接续盟友,皆大欢喜,若刀兵相见,只会便宜了他人。”景王动之以理,晓之以情。

对面。

知姬静没说话,佘先生笑了笑,摇头道:

“景王所言差矣。即便如你所说,强敌环伺,可蛮族地广人稀,禅宗更只是招募信徒罢了,九州之大,人、妖自可共存。”

翻译过来:别拿这套说辞吓唬人,凉国这么大,我们妖族只要和蛮族、禅宗瓜分即可。

“况且……”佘先生忽然淡淡道:

“三百年前,这凉国疆域,亦是我妖国领地,真武皇屠戮我族,这些过节,我们可还没忘!”

来了来了……齐平呵呵,心说,果然打起历史牌了。

妖族“鹰派”之所以始终存在,一方面是凉国疆域肥沃,妖族贪图,二来,也有“历史仇怨”煽动的功劳。

昔年真武皇帝横扫大陆,将妖族彻底赶回了北方,过程当然是血腥残酷的,所谓的“不战之约”,也是逼着妖族签订的。

这一直被“鹰派”引为屈辱。

然而,说什么屠戮妖族,事实上,昔年人妖混居,许多大妖是以人族为食的!

占山霸水,自喻神灵,要求民众供奉……这都是一些恶妖做的事,而前朝大乾皇帝,不顾黎民死活,甚至授予这些恶妖官职,敕封为神……

在真武皇帝起兵过程中,不少妖族更帮助大乾朝廷征战……这才有了后来驱逐的事。

当然,在那场驱逐行动中,肯定也有无辜的妖族被牵累,而这些,则成了鹰派用来煽动妖国子民的“牌”。

此刻,佘先生提起旧怨,宴席上,许多官员都是脸色难看,更有人面露怒意。

然而,心中虽怒,却没有驳斥回去,因为在场没有蠢人,都看出佘先生这番话的阴险用心。

若是凉国官员反骂回去,便是上了对方的当,只会将“鸽派”的妖族推远。

“那依佘先生想法呢?莫非以为,妖国真能越过我凉国防线?”老首辅黄镛忽然开口,没有上当,拉回话题。

佘先生笑了:“为何不能?”

他环视众人,嗤笑道:“若是我妖国大军压境,你们拿什么守?凭借那些孱弱的士兵?还是那北境城墙?”

景王淡淡道:“我凉卒战力如何,三百年前,妖族莫非没有领教过?”

张谏之平静道:“佘先生有什么指教,直言便好。”

大殿中,随着双方嘴炮,气氛越来越僵硬。

齐平苟在角落,瑟瑟发抖,心说这谈判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啊,这别不是要谈崩的节奏。

他扭头看向杜元春,却发现师兄一脸风轻云淡的看戏模样。

感受到他的注视,杜元春轻声说:

“不用担心,若两国盟约会因为几句争吵而决定,那早就没有派遣使团的必要了。呵,别太在乎这条蛇,看看那只鸡。”

鸡?谁啊……齐平顺着目光,望向了使团一号人物,知姬静。

只见,这位大长老一脸淡然,从始至终,眼神都没什么波澜,甚至……有些无聊。

是的,无聊!

似乎……在这女人眼里,宴席上这番嘴炮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果然,听到张谏之的话,原本气势汹汹的佘先生忽然笑了下:“也好。既然诸位于兵力这般自信,那我正要讨教一番,来啊。”

话落,一名妖族起身,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张皮卷。

朝会场中间一丢。

霎时间,那皮卷迎风见涨,化为一张数丈长的地图,铺在场间。

地图上赫然绘制着凉国北境,与妖族接壤的防线地形,与此同时,那名妖族提起一只木箱,当众打开,其中是密密麻麻的,类似棋子的东西。

佘先生负手道:“今日,便以此棋,与诸位切磋一番,如何?”

宴会上,一下骚乱了起来。

不少官员、勋贵皆交头接耳,神情各异,张谏之等人轻轻叹息,并不意外。

“这是什么?”齐平愣了下,扭头望向便宜师兄。

杜元春叹息一声,解释道:“你可知‘兵棋’?”

齐平听到这个词,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

兵棋!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东西既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类工具。

若是放在战争领域,有个词更为知名,便是“兵棋推演”!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对战争胜负的“预演”,在上辈子那个世界,兵棋推演便是一种颇为古老的战略决策方法。

最早叫“庙算”,即,古代王朝行军作战前,会于庙堂上进行推演。

《孙子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只是后来,庙算这个词淡出,在兵书中,被“略”取代。

兵棋推演便是后来的一种演化形式。

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春秋时期,公输班擅攻,墨子善守。

一次较量中,墨子解下腰带,放在地上,围成一圈,作为城墙,公输班用木块代替“云梯车”,二人排兵布阵……这就是兵棋推演。

后来,到了现代战争阶段,兵棋推演则由计算机完成,已经变得无比复杂,非人力所能及……而在这个世界,同样存在这种方法。

……

齐平神情一凛:“所以,佘先生要用推演的方法,试探朝廷兵法实力?”

杜元春点头,沉声解释:

“兵棋推演毕竟只是推演,无法完全算出两国交战胜负,毕竟战场上变数太多,但若拿来考校双方将领兵法水平,却是足够了。

这条蛇乃妖国中罕见的兵法大家,不容小觑,此番推演,既是试探朝廷一方兵法如何,也是一种心理战。

毕竟推演的是真实交战,一旦我们输了,也意味着若妖国南下,北境的确可能失守,使团中一些人定会偏向‘鹰派’。”

齐平懂了,眉头紧皱,他昨天还好奇,这兵法如何试探,坐而论道?

今天才明白,有更直接的方法。

这也足见佘先生的自信了,毕竟,若是模拟输了,鹰派的信心也会受挫。

兵部如何应对?能赢吗?

齐平扭头望向上首,有些担忧。

这时候,宴会上,很多对兵法不甚了了的,也被身旁人告知了兵棋用处,不禁脸色微变。

“这妖族好生可恶,好心好意请他们赴宴,竟这般行事。”打扮的花枝招展,坐在席间的安平郡主恼火不已,暗暗为朝廷加油鼓劲。

“兵部麻烦了。”

书院所在区域,陈伏容坐在席上,两撇小胡子抿成了直线:

“兵棋推演既考验对兵法的理解,掌握,指挥的能力,又考验计算力,对方乃是妖族,神魂比凡人强的多,更何况,这一局明显是‘战役推演’,若是镇守北方的威武公爵在还好,可坐在这里的兵部官员对妖族了解太少,一旦对弈,会很吃亏。”

陈伏容本就在北方军任职,登时察觉出麻烦。

六先生席帘攥着折扇,满脸焦躁:“既如此,你也过去帮忙参谋如何?”

陈伏容苦笑:“我虽在军中也挂名将军,但并不擅长领兵统筹。”

席帘问道:“那秦关呢?”

陈伏容:“那货就是个武痴,每次作战都抛下士兵,自己上,打完了喊手下的士卒去清扫战场,还不如我呢。”

“……”席帘叹息一声,目露忧色。

道院席位,东方流云眼巴巴望着,一头雾水。

他个道士,对兵法毫无概念,想了想,扭头看向师姐,就看到草鞋少女盘膝在食案后,一口酒,一口肉,吃的快意。

……

沉默中,五官硬朗,蓄着胡须的兵部尚书起身,淡淡道:

“请。”

没有迟疑,或者说,早在赴宴前,这位兵部统帅便已做好了准备。

说话间,兵部尚书迈步,径直走向地图中,属于北方军的一侧。

佘先生耳垂上两条小蛇也欢快地游动起来,迈步,神情认真地走到妖族一侧。

二人席地而坐,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张张食案后,无论使团,还是朝廷,所有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巴,屏息凝神,将视线投向二人。

明白,这一轮兵法的较量,很可能影响到最终的谈判。

偌大的宴会场,鸦雀无声,殿外,仿佛天有所感,这时候,那堆积了大半个上午的灰云,突然纷纷扬扬,落下雪来。

大雪飘扬,满院寒梅,暗香浮动。

有风吹入大殿,那垂挂下来的幔布轻轻摇曳,齐平身旁的火盆里,木炭被风吹得一阵猩红。

他的一颗心,也蓦然安静了下来,专注地望向场间二人,落在那地图与棋子上。

地图上划分出一个个格子,每一个格,都代表着固定的距离。

那些“棋子”,应名为“算子”,代表着固定的兵卒、器械、车马等。

旁边还有一枚骰子,用以模拟随机事件。

这时候,那名妖族出列,详细宣读了模拟规则,齐平竖起耳朵听着,将其记在心中。

兵棋模拟有战略、战役、战术三个等级。

这一场,是妖族攻打北境关口的“攻城战”,战役级推演。

“开始。”

随着“令官”宣布,佘先生率先抬手,将一枚算子朝前推出一格。

“攻城。”

一袭绯红官袍的兵部尚书面无表情,亦推动一枚算子。

“守城。”

……

“啪。”

“啪。”

“啪。”

……

宴会场安静下来,屋内火盆里,木炭静静燃烧。

殿外,大雪越来越大,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京都里的百万平民不会知道,一局有可能影响到他们命运的棋,正在京都梅园中上演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人每一步决策都极慢,佘先生再无张扬,只有认真专注,兵部尚书更仿佛沉浸于假想的战役中。

两位这个世界上的兵法大家,只在这方寸之间,却施展出了毕生所学,浑身解数。

棋盘上,妖族战士狂攻猛打,每一步,却都自有章法。

兵部尚书则竭力防守,利用手中兵力,穷尽一切,试图将北境防线打造的固若金汤。

每一次换子,都意味着至少成百上千的战士死去。

每一次攻防,都是指挥技艺的碰撞。

每一次思考,都决定着战役的走向。

一道道目光,黏在那方寸间的地图棋盘上,靠得近的,几乎人人将手攥成了拳头,呼吸急促,时而焦急,时而欣喜。

远些的,则只有满心的焦躁,时间从未如此难捱。

安平郡主安静地坐着,粉色的裙子如花般披洒下来,她的位置不错,但她看不懂棋局,只能通过“算子”多少来衡量局势。

起初还兴致勃勃,但看了一阵,便觉得无聊起来,不禁抬起头,习惯性地望向大殿门口,镇抚司的食案。

旋即,她愣了下,只见,在所有人视线之外,一袭锦衣的少年,正一手托腮,凝视着棋局变化,另一只手,在桌上轻轻敲击,脸上的表情,并未如其余人一般,随着局势的变化而改变。

而是……渐渐的,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来。

“要遭,局势不妙。”

“这样下去的话,兵部尚书要守不住了啊,这妖族兵法大家,的确有些本领。”

齐平凝视着脑海中推演出的战役结果,有些凝重,也有些……古怪。

“只是……这兵棋……”

“似乎,也并不是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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