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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白衣从文德殿前悠长的回廊中闪过,朝着隐隐飘来书香的墨竹堂中匆匆奔去。沿途遇到的宫女侍从们见状纷纷向两侧散开,屈膝行礼。
身着白衣的少年人也微微欠身还礼,对遇见的每个人都没有怠慢。然而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停,直跑得口鼻中气息急促,面色潮红。
“哎呀,少主你怎地这时才回来!我不是早已经用鹉哥儿传信给你了吗?”
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从斜刺里闪将出来,一把拉住了少年的胳膊。
“石头哥哥,你当真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被苟夫子堵了个正着呢!”
白衣少年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上晶亮的汗珠。
“你是在哪弄得满头满身这么脏?不擦还好,一擦脸上尽是灰泥!就这样去见太傅大人,不是逼他去向国主告状么?”
说话之人便是晔国少主身边名唤万石的贴身侍卫。他比祁子隐大了整整一旬,已经过了弱冠的年纪,又曾在白沙营中服过几年兵役,官拜游击将军。因其性格沉稳,行事不苟,故而被国主相中特意调入了宫中,陪同少主习武强身。
“夫子他已经在等了?”
“还没有,不然我能跑出来迎你吗?少主你且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水我已经命婆子们烧好了。”
“只梳洗,不换衣服——可以吗?”祁子隐有些不情愿地低下了头。此时他鼻间似乎还能隐约闻到甯月留在自己胸前的淡淡体香,有些舍不得脱下身上的这件长袍。
“就同少主说出门别穿白衣吧,你却偏偏不肯听。如今这袍子都快变成土色的了,肯定是不能再穿的!”
万石不由分说,拉起少年便拐进了长廊侧面的一间偏房内。祁子隐被训斥了一番,也只得低头默默跟着。
晔国曾名夜国,历来以穿黑衣为尚,可偏偏这个小少主却喜着素衣。他常解释说白色代表着太阳,况且既已改国名为晔,便无需一定要着玄衣。
只是这白色乃是大昇天子之色,若在百年以前,此举定是忤逆不道的大罪。然而如今天子势微,所以上至晔国公,下至宫内的一众仆从,都懒得再去管他。
一番洗漱之后,祁子隐不情愿地换上了一身带着皂角清香的新衣,半湿着头发继续向墨竹堂中赶去。然而,还是比夫子约定的时间要晚了半刻。
“万石,不是让你早些带子隐少主过来的么?白白让老夫在此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苟夫子本名清泓,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却是宫内三朝元老,官拜太傅。虽须发皆白,其精神却依然矍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太傅大人息怒。少主几日来昼夜苦读,先前正在洗漱解乏,故而耽误了一些儿功夫。是我未能及时提醒,若是要罚,您罚我便是。”
见万石明显在帮着自己说话,祁子隐的心中不禁有些愧疚起来,立刻上前深深作了一揖
“夫子,不关石头哥哥的事。是我忘记了时间,你罚我便是。”
“不错,不错,有了过失便要受罚,岂是能让别人代替的?治国之道,举手投足间都需深思熟虑,计较后果。否则便是国之不幸,民之不幸了。诚然,老夫见少主今日表现得颇有担当,心中甚是欣慰,若是你能答出接下来的试题,这顿戒尺便可免了。”
“夫子请问。”白衣少年忙点了点头。
对面的苟清泓也不多说,捋着颌下的胡须发问道
“子隐少主修读《国策·民赋篇》已半月有余。老夫且问你,如今晔国偏安宛州,未入战事,乃致流民继相涌入,盗匪四起,有何应对之法?”
祁子隐定了定神,思虑片刻之后朗声答道
“民者,天下之本也。民侍农以为生计,若其不务本而事末,则生不遂。晔国境内多平原、大河,故应对流民当以疏代堵,以重赏励力田者,亦可广开藉田,许民以粮易户赎罪,方可休养生息。田租亦可由十五税一改为三十税一,徭律由一年一役改为三年一役,轻徭薄赋。如此,或可安万民,令其不致失所流离,寻衅滋事,沦为匪寇了。”
“不错,当真不错。此策有理有据,思路明晰,几可以朝会时上殿奏禀,替国主分忧了。”
听着孩子清亮的回答,老者脸上渐渐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然而就在祁子隐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时,刚刚称赞了他两句的老师却继续问道
“然而若只是大幅减免田税,则需另加商赋才能不致国库亏空,但如此一来商会利益则必然有所折损。我晔国历来重商,不知少主对此又有何解?”
“这个……这个……”祁子隐突然支吾了起来。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今日自己本该研读的《商论》一节中。然而在外疯玩了一整天,他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
夫子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渐渐重又皱了起来
“少主怎地答不上来了?若每日依照老夫划定的章节仔细研修,此题本应轻松回答得出才是。即便有晦涩难懂之处,为何白天也未曾向老夫请教?莫非今日你并未专心念书么?”
“太傅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少主今日确是身体不适,故而未吃午饭便早早回屋歇息了,并非有心偷懒。”万石连忙上前打起了圆场。
“老夫问你了么?少主今日是否真的身体不适,又可曾偷懒,明日问问他那些陪读的伴当便能知道,你们两个以为老夫是这么好骗的?”
“夫子……我今日……确是偷懒了。请夫子莫要生气,也千万不要打我手板。我保证明日会补回来的,我保证!”少年见再也瞒不过去,只得低声哀求起来。
“简直胡闹!明日复明日,布置的功课也当做儿戏一般,少主究竟有没有将老夫这个太傅放在眼里!虽说少主并非嫡出,可日后也是要像靖海侯辅佐国主那般,竭尽所能辅佐子修世子的。若是不加管教,倒是老夫有负国主的信任了!”
祁子隐明白夫子一向不会手软,心道今日怕是要多挨十几下手板了,在衣襟上揉搓着的一双小手却始终不敢伸出去。面前的老者等了片刻,见少年并未主动取来戒尺认罚,登时气上加气,摔门径直自墨竹堂中离去了。
“看样子苟夫子是向国主告状去了,少主还不快些随我追上去道歉?”
万石眼瞅着吹胡子瞪眼的老者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当即便要拉起男孩去追。可甫一回头,却见身后暂时躲过戒尺的祁子隐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推开了身旁的两扇轩窗,看着窗外竹园上的夜空发起了呆。
“哎呀少主,你怎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太傅要打手板便让他打吧,你可知此事一旦禀奏了国主,接下来的一个月你都要被禁足于宫中,只能专心念书了。”
“那我也宁愿被关禁闭。夫子打人手板可疼了呢,我可不像石头哥哥你学过武艺,满手磨得都是茧子,挨再多打也不疼不痒的。”
“那——那也不成啊。国主不但会罚你,也会罚我的啊。子隐少主你就行行好,去给太傅大人道个歉吧?”
万石连忙又劝,可身旁的孩子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只是趴在窗口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双明月发呆。
年轻侍卫突然有些可怜起这个成天被逼着读书的孩子来,只得轻叹了一声,掩上房门自行去找苟清泓求情去了。
而此时祁子隐的脑海中,却浮现起了白日里新结识的两个小伙伴的容貌。此时在他眼中,悬在天心的孪月就好似一对带有法力的银镜,其中一只浮现出了将炎黝黑而倔强的面孔,另外一只则渐渐化作了那个于房顶上跳转腾挪、衣裙飘曳、红发蓝眸的少女来。
夜风渐起,风中夹带着一丝海潮的咸腥味,也渐渐降下了四周的温度。祁子隐却丝毫不觉得冷,仍穿着单衣一动不动地趴在窗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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