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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泽明同一众老弱妇孺被鱼人驱赶进了一条死巷中。多亏莫尘同另外三名男子以木质门板与成袋的粮食挡住路口,一行人才得以侥幸在火栓铳的轮番齐射下逃得一条性命。

然而仅仅如此并不能帮助他们脱离险境。鱼人们很快便改变了战术,竟是将路障尽数点燃了。他们自己则举着武器列阵,打算守株待兔。

干燥的粮食与木板成为了良好的助燃剂,待白衣少年率众赶来时,火势已经烧得很大。滚滚浓烟沿着狭窄的巷子直向受困岛民的口鼻里钻去,阵阵绝望的咳嗽与哭喊声蔓延开来,有人甚至已经昏厥了过去。

祁子隐见状,当即下令朝鱼人发起进攻:“你们几个随我去引开鱼人的注意,其余的赶紧灭火救人!”

自负的鱼人压根未能想到,仓皇逃窜的岛民中,竟还有胆敢折返回来救援同伴者,一时间被身后杀出的这支奇兵打乱了阵脚。待终于反应过来时,岛民同鱼人已经彻底混战在了一起,火栓铳也再发挥不出威力,双方再次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近身肉搏!

鱼人常年居于海底,远不如陆上人强壮。岛民们仅数次冲锋,便将其阵型完全打散了。祁子隐挥起长刀,于连续的大力劈砍之下,很快将领队鱼人手中的鲸骨短刀击飞了出去,旋即踏上一步,以寅牙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你们——为何屡次进攻青湾?又为何非得杀人不可?!”

白衣少年的眼神里悲愤交加,却并未立刻挥刀取了对方的性命。鱼人却是丝毫不怵,用不太标准的大昇官话高声反问起来:

“这片大陆,本就是我苍禺一族祖先的土地!你们这群寄生虫,霸占了我族的土地,难道还不许它真正的主人来夺么?”

“何谓你们的土地?这片大陆,乃是世间万千百姓的家园!”祁子隐忽然被这一番话绕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自幼博览群书,晔国文德殿内的那些藏书与典籍,更是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然而所有的记载中,皆不曾有过只言片语,提及面前这些古怪的鱼人,及其口中所谓的苍禺族:

“我只知上古之时先民惹怒众神,招至天降灾祸,洪水滔天,恶兽横行。我等皆为幸存下来的先民遗胄,直至白江氏开国,方才开疆拓土,有了如今的大昇朝。这些皆有千年前的册籍为证,绝不会错!”

“信口雌黄!世上可自称先民遗胄者,唯我苍禺一族而已!尔等陆上贱民,不过是些无知蝼蚁罢了,又是谁允许你们这般大言不惭!”

“可天下之大,足够万物共生共存,又为何偏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拼个你死我活?”

“共生共存?陆上贱民皆是些嗜血嗜杀,贪欲横流的蛮夷!试问,你们会将自己同蚊蝇蛆虫相提并论么?!”鱼人似乎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年会尝试讲和,稍稍一愣,却仍继续地破口大骂着。

“大昇朝疆域东西南北皆逾万里,其中大小诸侯共计一十二国,各地方音、风俗,甚至连吃食都大相径庭,家族分姓又何止上万。除此外,北方朔州更有狄人五部。大昇立朝一千八百年余,各国各族间爆发的大战虽不胜枚举,却仍是和多战少,。不论你族何宗何源,而今同我们思维相近,言语相通,共存共荣又有何不可?”

少年人说着,竟是忽然将胸前的衣襟一扯,“你再看看,这便是不久前岛上那些黑晶异动时,疫病所致的伤疤,岛上百人之中便有一个永远祛其不尽!我也是到了今日方才意识到,这并非是什么疤痕,而是你们身上的那些鱼鳞!”

只见祁子隐胸前,确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圆形伤疤,凸起在皮肤之上,白皙得发亮,其上隐约还有一圈一圈半弧形的纹路,果真像极了对面那鱼人身上满是鳞片的皮肤。

此刻他并不清楚,对面的异族心中这些充满敌意的偏见究竟从何而来。然而却觉得其并非目不识丁的野蛮之徒,仍有意规劝和解。

“不可能!贱民便是贱民,你们又如何得以幻化成如我族一般的高贵存在?!”

鱼人也因为惊讶而面色大变。然而眼见为实不容他再做反驳,几句话过后,竟似被说服了一般,犹豫着低下了头去,只是依然嘴硬。

“子隐少主!小家主他的病还未好透,如今被大火一熏已经昏死了过去,你还同那只怪物废什么话!”

少年的身后突然传来了莫尘的吼声。脱困后的男子眼下已杀红了眼,用刀架着几名刚刚擒获的俘虏,说话间便欲将他们的头颅砍下。

“先别动手!将这些鱼人都一并带去船上再说!”

“你疯了吗?将这些怪物带着做什么,全都杀了才不会有后患!”

祁子隐的阻止引起了莫尘的不满。但这一举动却明显令跪在地上的鱼人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进而有些感激地抬起头来,似有话要说。

然而还不等对方开口,祁子隐头顶的天空便忽然被一道电光照亮了。落雷精准地击在那数名鱼人俘虏天灵盖上,竟是将其当场烧作了一堆焦黑的枯骨!

少年也被震飞了出去,耳中隆隆轰响起来。用手一抹满是鲜血,这才发现是被方才那道霹雳震破了耳鼓。在难以抑制的眩晕中,他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怒斥:

“投敌者,便不配再做苍禺族的子孙!今日我们同这些陆上人,只有一方能活!”

祁子隐咬紧牙关转头去看,见说话之人正是先前那个披着斗篷,以法术破开巨石的瘦高男子。而跟在其身后的鱼人大军,此时便恍若一道灰白色的海浪,有恃无恐地朝着自己同一众岛民们身前涌来,根本不可能再挡得住!

“莫尘你速带泽明兄与岛上妇孺先走,余下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人皆随我留下殿后,尽一切可能挡住敌人!”

白衣少年没有片刻犹豫,再次拔出了腰间一玄一赤的长刃。与此同时,鱼人手中的火栓铳又响了起来!

于一片此起彼伏的火光与腾起的青烟中,祁子隐突然觉得时间变得慢了。他清楚地看见一颗铅弹丸自鱼人手中的武器中飞出,径直向自己胸口的要害射来,连忙举起手中的寅牙想要去格。

只听“锵”地一声脆响,刀身猛然一震,竟是准确地劈中了飞来的铅弹,将其削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半。少年人的双臂也被震得酸麻难耐,再也握持不住兵刃。

半枚被切开的铅弹当场弹飞了出去,另一半却依然击中了祁子隐的左腹,将其带得原地连转数圈,方才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感觉自腹部的伤口中不断涌出,染得浑身上下一片赤红。身旁数名同他一齐迎敌的男子也纷纷受伤倒地,痛苦地挣扎起来,惨呼着。

少年人奋力用双臂撑起上身,想要匍匐去寻不知落到哪去的长刀。可稍稍一动,便立刻感觉到一阵虚弱。痛楚将他浑身的气力瞬间抽干了,其所能做的,便只有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鱼人大军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唯一能令祁子隐感到宽心的,便是看到远处的莫尘已顺利带着莫泽明同生还的老弱妇孺自战场上撤离,没有再落下一人。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似乎想要笑,却觉得脸颊上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搔啃咬着。紧接着他忽然看见,面前不远处掉落着一块沾满了鲜血与尘土的肉块——

原来被寅牙弹开的另外半块铅弹,竟是击中了少年人的面颊!而今他的鼻子同半边面颊被整个削了下来,在原本英俊的脸上留下了一片血肉模糊,足有碗口大小的破洞!

少年闭上了双眼,任由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正贪恋着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那个如今尚不知流落何处的红发少女的模样。姑娘点着双脚,俏皮地走到少年面前,莞尔一笑……

“甯月,对不起——”

从祁子隐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挤出了几个难以分辨的音节。然而,就在他已经放弃了求生的瞬间,却忽然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将自己自地上抱将起来:

“子隐少主别睡!大家都在船上等着你呢!”

少年依稀认出那是莫尘的声音。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见男子身后背了一口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烧饭用的铁锅,竟是为了营救自己重又折返了回来!

大量失血已经让白衣少年无法思考,只是凭借着心底重又涌起的一丝求生的意志,在对方的搀扶下本能地迈开双腿,朝着崖岸边奋力冲去!

待祁子隐转醒时,他已经躺在正于海浪中上下颠簸着的战船内,脸上与身上缠满了细布。此刻其脑海中所能回忆起的最后一幕,便是同莫尘于青湾的悬崖边奋力一跃,眼看着海水犹如一堵墨色的巨墙般迎面拍来,将自己彻底吞没。

“我——居然还——活着?”

祁子隐稍稍一动,登时觉得脸颊与腹侧传来一阵阵绞痛。

冷迦芸听见了动静,立刻从隔壁奔至了少年的榻前,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喜悦的泪:

“臭小子,你这次伤得这么重,迦姐都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还好你救出的那些岛民中有通晓医术的医者,方能替你取出腹中的半颗弹丸,又缝合了伤口……”

女子似是想向祁子隐回以一个微笑,却又怎样都笑不出来。

祁子隐感觉到了对方脸上的苦涩,立刻又含糊不清地问:“其他人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算上泽明在内,共计救出了一百四十三人,全都顺利登船。”紫衣女子轻轻摩挲着少年的手背。

“那随我一起去救人的那些岛民呢?”

问及此处,冷迦芸的双目也不由得低垂了下去:“只将将活下了三人……还得多亏莫尘想出以铁锅抵御火栓铳的方法。若非如此,如今恐怕连你都救不回来……”

少年心中不禁陡然一凉——虽然他连曾一起并肩作战的岛民们的名字都叫不全,然而那些自告奋勇的男人们的脸,此时却是历历在目。若非自己坚持,那些人如今或许便能在船上同家人团聚。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些尚未成家立业的年轻人。而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其将性命永远留在了那座海中的孤岛上。

祁子隐突然抬手捂住了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仿佛落了只千钧的秤砣,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见少年这副模样,东黎女子已然猜到了其心中所想,柔声劝道:

“子隐,即便今日百里还在,他也未必能够做得比你更好。为将之人,当须明白两军交锋必有牺牲的道理。只要牺牲是为了大义,能换来更多无辜者活下来,便不是无谓的。而那些故去的岛民同你一样——皆是英雄!”

少年的肩膀仍微微颤抖着,看着女人的双眸点了点头。然而冷迦芸却清楚地知道面前男孩的性格,知道他仍会将此次救援中的所有失去,皆归因到自己的身上。而这份痛苦,也绝非三言两语便能劝解得开的。

毕竟这个心思细腻的孩子,远比女人想象的还要复杂的多,也更执拗得多。只是眼下这般情景,让她一时间不知究竟该再说些什么。思虑片刻后,她只能温柔地摸了摸对方的额顶,改换了话题:

“暂且还是不要说这些伤心事了。虽说我们暂时逃过了一劫,但眼下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做,大家都须振作起来!子隐若是能动,便随我去甲板上吧。大家都在等你。”

“等着我做什么?”

祁子隐心中憋闷,也正想上甲板透透气,听女子这样提议,当即点了点头,披上那件仍带着些许血迹的白衣,忍着伤口的痛,在对方的搀扶下三步一停地出了船舱。

谁知刚刚踏上甲板,他便看见原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岛民们不约而同地全都立起了身来,进而朝着自己身边围拢过来,欢声雷动!

从岛民们的眼神中,少年清楚感受到了满溢的感激。许多人竟还在少年的身前跪下,涕泪交零,泣不成声。

“小鬼,这些人的命,可都是你救下的啊!”

樊真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少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伸手指了指船艉上那片高耸着的将台,“从今日起,这艘舰,以及其上的所有水手,时刻听候你的调遣!”

“我——我何德何能——”

有些受宠若惊的白衣少年开始还想推辞,然而片刻后见推脱不过,只得郑重地点头答应了下来。而这一刻他也忽然明白过来,经此一战,自己已不仅仅是舰上众多岛民中的一员,更加成为了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的一面旗帜,成为了全船精神上的支柱。接下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深切影响到他们之中每一个人。

而今离开了青湾,所有人的命运,都同脚下的这艘这艘孤舰牢牢绑在了一起。如果是这些岛民们选择了自己,那他便也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剩下的,便只有义无反顾!

毕竟向百里曾经的遗愿,如今也已成了少年人肩上不得不扛起的责任。

在樊真与冷迦芸的搀扶下,祁子隐缓缓登上了将台。随着水手们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一面绘有白鲸的硕大船帆迎风扬起。他高昂起头,看着船艏一望无际的澶瀛海,忽地抬起手来,紧紧握住了身前的那只铁舵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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