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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海雾弥漫,不久前还皎洁如霜的月色,此时好似被蒙了一层薄纱,愈渐黯淡了。船上各处皆点起了灯火,在那橙黄色的光晕中,人们惊恐地看见无数肤色如水鬼般惨白的鱼人,竟是将武器咬在齿间,正沿着船舷旁的大小缝隙与凸起,由四面八方徒手朝甲板上爬来!
船上瞬间便乱做了一团,还未来得及穿好衣服的水手们在号角声中自舱内冲将出来。他们之中有些人赤膊着上身,更有不少人仅穿了一条水裈,更不要说什么衣甲了。反观鱼人大军,则个个穿着以硕大的海贝与龟壳磨制而成的铠甲,相较之下高低立现。
鱼人毫不费力便斩杀了第一批冲上甲板的水手。月色下原本平静的海面,也登时化作了一片血气冲天的修罗场。听见了号角声的祁子隐由舱内探出头来,然而还不等他看清外面的情形,便见眼角寒光一闪,竟是一名鱼人挥舞着手中的刀向自己头上斩来!
少年连忙将脖子一缩,只听“笃”地一声,鲸骨磨成的刀锋擦着他的发髻斩了过去,重重击落在门板上。鱼人拔了几下都没能将刀起出,便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支护身短刃,继续朝祁子隐扑杀过来。
少年匆忙退后两步,避开了对方手中致命的武器。可如此一躲,却也令他距离门边架上的寅牙又远了些!
忽然,祁子隐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榻边。那鱼人也趁机欺到了他的近前。情急之下少年只得反手抄起地上绊住自己的东西,想也没想便朝对方脸上用力掷去。
只听“咣当”一声,那物恰好砸中了对面鱼人手中的短刃,应声而破。原来其乃是少年起夜用的夜壶,其中的排泄物登时便泼了对方满身。
“陆上人的小子,竟敢拿尿羞辱我!”
鱼人先是一愣,旋即变得愈发恼羞成怒起来。然而还不等其继续进攻,却见门口有人影忽然一闪,而后一记手刀击在那鱼人颈上,将他当场敲晕了过去。
“子隐少主没事吧?”
来人身后还跟着一人,满头银发,战战兢兢,正是莫尘与莫泽明。主仆二人快步闪进舱来,随后又搬来柜子死死抵住了大门。
在对方的搀扶下,白衣少年重新站起了身,口中忙问:“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小家主入夜后正于甲板上观星,却是渐渐起了雾。我们正打算回舱,便听见号声突然响起,很快就被那些摸上舰来的鱼人逼得一路后退,恰好看到这家伙在砸你的舱门,便跟了过来。”
莫尘说着,抽出了架上的寅牙便要朝晕倒在地的鱼人后心刺去,却是被白衣少年一把按住:
“等一等!”
“怎么了子隐少主?这些怪物杀人无数,因何还要留着他们性命?”
“杀了他一个也于事无补,倒不如绑起来锁在舱里,没准还能从其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祁子隐却是执意要留俘虏,转而又继续问起了甲板上的情形。
“听说冷小姐已命舰上的老弱妇孺皆躲去了下层的货仓里,眼下她正与樊统领亲率人手于舰艉处组织抵抗。我们原本是打算去寻他二人,一同商量对策的。只不过眼下甲板上满满当当全是鱼人,这般情形,想要突破重围怕是不可能了。”
“即便不可能,也仍要去试上一试。现如今舰上众人早已经乱了阵脚,若不能尽快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就算躲在这舱里也会被生生耗死的!”
白衣少年说着便取过对方手中的寅牙。舱门洞开后,只见外面黑压压的鱼人大军,足有百余众,恍若一群在甲板上舞动着的白色鬼怪。见哪里还有活着的陆上人,其便会立刻蜂拥着围上前去,将其斩杀。如此冷酷无情,令任何人见了,也不禁会冷汗涔涔。
“全都给我起开!”
祁子隐大喝一声,便倒持着双刀,将力量灌注于双臂之上,向前奋力撞去。此乃向百里传授的五御刀中的一式——牡牛冲,正是于乱军之中突进之法。而他执于手中的那对双刃,此刻也恰似一对牛角,一左一右地护住了要害。
登时,门前的鱼人被瞬间顶翻在地。少年人快步向前,以刀脊将他们一一击晕过去,却并未取对方性命,而后回过头去冲同伴吼道:
“莫尘你保护好泽明兄,跟在我身后不要走散了!”
就这样,凭借着这套早已使得纯熟的五御刀法,祁子隐以一人之力陆续救出了不少受困死路,无法突围的水手。众人沿途夺下了鱼人身上的武器与护具,渐渐汇聚起一支可观的武装,一路杀向舰艉,终于成功同正苦苦鏖战的冷迦芸与樊真会合了。
眼下冷迦芸手中提着的,正是从其腰间抽出的那柄软剑。她刚刚砍翻了身边的一名鱼人,眼见少年自远处杀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欣喜若狂地奔上前去,紧紧将对方搂在了怀中:
“子隐!你们几个——究竟是怎么闯过来的?”
祁子隐轻轻摇着头:“眼下还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须得先全力死守!否则若是再被那些鱼人攻占了舰艉,躲在舱下的老弱妇孺全都得没命!”
“你有什么好办法?”
“如今舰艉的地势最高,鱼人轻易攻不上来。敌人中的绝大多数仍聚在舰身中央的甲板上,无法形成有效的攻势。加之我带了不少人手来,还有些弓弩飞石,若是利用得当,或许能再坚持上一时半刻!”
“但一时半刻之后呢?”
“攻城讲求一鼓作气,次而衰,再而竭。如今这些攻上舰来的鱼人也是一样。只要我们能够抗过眼下这最为凶狠的第一波攻势,或许便能有一线生机!”
一番回答,让冷迦芸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身上,竟是隐约有了些向百里当年的影子——眼下虽深陷困境,少年人却依然沉着而坚定。看着那一双琥珀色瞳仁中闪动着的光芒,她渐渐相信或许当真能够绝处逢生,守住这片最后的阵地!
然而还不等众人弯弓搭弦,重整防线,奇怪的事情便发生了。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甲板上的鱼人大军竟是突然放弃了进攻,一个不剩地跳回了海中,再也寻觅不见踪影,就好似从未登上舰来一般,只留下无数被鲜血浸透的尸体。
随着船身的左右摇晃,甲板上深达寸许的滑腻鲜血也顺着木板的缝隙洒落海中,引来大群鲨鱼露出背鳍于四周逡巡着,久久不肯离去。
意料之外的绝处逢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令船上的守军一时间不禁有些错愕,纷纷小声嘀咕起来。樊真胸中更是憋着一口闷气,将手里已经卷了刃的长刀狠狠插进了甲板间,冲着大海高声叫骂起来:
“娘的,你们这群趁人不备的狡猾水老鼠!若是再敢来,老子定要扒了你们的鬼皮祭旗!”
“赌气的话先别说得这么早。眼下鱼人虽然撤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再冒出来,届时只怕会更加难以对付。我们唯有加派岗哨巡夜,做好万全的准备!”
冷迦芸重重在对方背上拍了一下,转而吩咐两旁的水手立刻去安置伤员,做起了善后,脸上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死里逃生的喜悦。
祁子隐的面色却并不那么轻松,只是杵刀立在原地。紫衣女子很快便发现了异样,走到其身边小声问道:
“子隐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伤口又裂开了?”
“我没事。只是你们难道都没有觉得,方才鱼人退得有些太快了吗?”
“你未免太过紧张了。若真如那鱼人内应所言,此次对方确是为了杀人夺舰,阻止我等继续寻找究极之力的话,又何必大费周章,一路从青湾尾随我们至此方才动手?我们的船快,那些怪物恐怕是得知了后方援军来不及赶到,故而不敢恋战吧。”
“可方才他们明明在人数上占优,即便仅仅是先锋,但连一些连我都能想到的战术甚至都还没使出来,又怎会数攻不下便轻易认输了?我反倒觉得,对方此次登舰,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理由!”
祁子隐仍是觉得不对劲,一抬头,却见桅上挂着的主帆一侧,竟是不知何时被割断了帆索,松松垮垮地挂在半空。帆面上还破开了几个大洞,再也兜不住风,忙喝令起来,声音却是有些嘶哑:
“速去舰上其他地方看看是否还有破损!”
果不其然,派出的水手很快便传来了回报——舰上用以在水下控制船舵的复杂机括,竟也被鱼人彻底损毁,断作了两截。
“娘的,这群阴险的水老鼠!是想将我们困在此地,好等他们再杀回来么?青湾人可不是吃素的,仅仅破坏了舰船可困不住我们!破损之处属下这便领人去修,天亮之前应该便能修得好!”
樊真又张口骂了几句,便立刻动身朝主桅上爬去,打算重新用将断了的帆索接上。可白衣少年却阻止了他:
“没用的。正所谓兵不厌诈,此番那些鱼人出动如此阵仗,绝无可能只为了破坏我们的帆和舵。命舰上各处加强戒备,只怕他们还有厉害的后着没使出来!即便没有,也难保澶瀛海会轻易对我们网开一面!”
无奈,这次竟又被祁子隐言中了。他话音还未落,便感到半空中有什么东西飘落在自己脸上,冰凉冰凉的,似是下起了雨。随着一声惊雷,云层中的闪电照亮了整片海面。于白亮的电光中,如黄豆般大小的冰雹毫无征兆地砸落了下来,狠狠地击在众人的头上、身上。
风暴转瞬已至眼前,失去了动力的巨舰却根本避无可避,只能随着海浪向风暴中心漂了过去!偏偏祸不单行,就在甲板上的众人四处躲藏,再也无暇顾及其他时,又忽见船艏前那片泛着白沫的如墨海水中,泛起了一片幽幽的蓝光。
“那是什么?!”
即便是樊真这样航海经验丰富的水手,也从未见过如此云波诡谲的海面,脸上的表情由吃惊渐渐转为了惊恐:
“这是什么鬼天气!莫非是天上的诸神发怒了?可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一旁的白衣少年却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对方的话:“樊大哥,眼下修船定是来不及了,速速让水手们去甲板下,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还记得在青湾时,那个鱼人的头领轻而易举便将我们用来封路的石头给融化了么?如今这风浪,一定也是他搞的鬼!浪——已经要来了!”
祁子隐说着,忽然眯起双眼朝舷侧的海面上望去。只见电闪雷鸣之下,海天交界处隐隐出现了一条白线。那道线越来越宽,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于呼啸的风声里,竟是发出了如千军万马般的巨响。
“兄弟们速随我去舱下举桨,向左急转!一定要赶在浪墙到来前将船头调正!”
樊真也终于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立刻招呼起二十名余名身强力壮的水手冲下甲板,两人为一组,由侧舷上打开的对称的两排小窗里,将足有四丈余长的木桨伸了出去。
那桨叶呈柳叶状,是以桐木在油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悬于火上淬干而成,坚韧不易折断。平日若是遇上无风的时候,庞大的战舰便只能依靠它们由人力驱动。然而在眼下这般恐怖的狂风巨浪里,甚至连樊真也无法确定其是否还能派上用场。
水手们口里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划动起手中的桨叶。于起伏不定的海水中颠簸的庞大战船,也在他们的努力下渐渐停止了摇摆,终于调转起方向来。
但由于船舵被鱼人破坏殆尽,战舰转向的速度明显还是慢了许多。海中那道白线却是越逼越近,竟是铺天盖地,恍若一道数十丈高的城墙般,自左舷朝船身一侧径直压将过来!
“准备好,要冲了!”
甲板上的祁子隐同一众人等,也早已用缆绳将自己紧紧系在各处,努力抵抗着颠簸与呼啸而来的海风。只听“澎”地一声巨响,船头的铁撞角破开了海水,引着战舰直向巨浪尖上冲去。咸腥的海水登时浇透了所有人的衣衫,更顺着大小缝隙直向舱内灌去。
然而,船与浪墙的角度还是太大,二者相交的一瞬,左舷的那些连万斤巨石都能挑动的桐木大桨,竟是齐刷刷地被折断了!
舱下卯足了劲的水手们登时也摔倒在地,滚作了一团。失去了一侧动力,战舰前进的速度也登时慢了下来。
白衣少年用力抹了一把脸——口中海水的苦涩令他的舌头感到有些麻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此时他根本看不见前方的情形,只能于心中默默祈祷,脚下的战舰可以成功翻上这道如山一般的巨浪。如若不然,恐怕便只能落得个被巨浪卷翻,再也无法浮起的下场。
“再进一些,再进一些!”
在舰上诸人异口同声的喊声中,战舰终于冲上了浪墙的最高点!然而,并没有人因此而欢呼雀跃,因为船腹下的浪涌已于半空中卷成一道弧线,迅速开始向下崩塌。而海底的那道蓝光也并没有消散开去,反倒似有了生命一般于水中搅动起来。
舰艏前的海面上转眼便出现了一只硕大无朋的旋涡。其是那样庞大,便恍若一头贪婪吞噬着海水的怪兽。人力终究还是无法胜天,如今的孤舰非但无帆无舵,更是失去了一侧的长桨,即便舱内的水手们再如何卖力地划动,都已无法令其摆脱旋涡中心那股巨大的吸力。
猛然间,众人头顶又传来“喀嚓”一声巨响——即便没有升起风帆,主桅也在愈发猛烈的狂风中被拦腰折断。随后,整艘船都被风暴与巨浪裹挟着打起了旋来,朝着前方那旋涡的中心越滑越深,越转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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